最近網上關於魯迅文章的爭論,似乎魯迅成了幾代中學生的學生公敵,現在的孩子們終於可以不用學他的文章了,豈不是大快人心之事!
的確,魯迅的文章老式、晦澀難懂。兒子每次放假回家,老公都逼著我給他講魯迅的文章,搞得我們倆都頭疼之極。不可否定,可以從魯迅的文章學到許多中國傳統文化知識和習俗,如“社戲”和“阿長月《山海經》”中講到當時南方的一些習俗,估計現在人已經忘了,細讀起來還是有很多回味的。但是,由於他的文章屬於新、舊文學交替的混合體,其中夾雜的古文讓人叫苦不迭。比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講百草園的那部分輕鬆活躍,雖然有許多讓小朋友覺得難懂或難寫的字詞,如“班蝥”、“覆盆子”,但畢竟可以講,可以在網上查到具體的形狀。到了三味書屋那段就有蜀道之難的感覺了,特別是那段古文: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簡直不知所雲。兒子問我,我問誰呢?我上中學時,老師就沒有講懂。而且我的古文實在隻限於講講常用的唐詩、宋詩,所以隻好和他一起猜。這固然大大打了我在他心中的可信度,好在我的臉皮比較厚,不在乎。
另一個讓人遺憾的是魯迅的小說常常讓人有種虎頭蛇尾的感覺,比如孔乙己到底怎麽了,阿長的結局怎樣等等,我是個喜歡看有結局的人,看了他的文章總是有不過癮的感覺。大約正是這樣的結局讓人有無窮的回味吧,就象人生一樣,不可能都是那麽清清楚楚的。
其實學習課文也就罷了,最讓人憎恨的課後的所謂的“研討和練習”中的一些問題,比如“孔乙己”課後有個這樣的問題:
“對造成孔乙己悲劇命運的原因,有多種看法:有的說他是科舉製度的犧牲品,有的說是冷酷無情的社會害了他,有的說也要歸咎於他自己的不爭氣。。。。對此,你有什麽看法?和同學們探討一下。”
我猜想中學老師的輔導書中都有所謂的正確答案。不明白的是明明是讓學生自己討論,為什麽要給出一些suggested 原因。豈不知中國孩子們從小就被教育循規蹈矩,怕是很自然地圍繞著這幾個主題進行討論。再比如另一個問題:
“孔乙己是這樣的讓人快活,可以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麽過。” - 怎樣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它在文中起什麽作用?”
我讓兒子回答,兒子象看傻子一樣看了我一眼,問:什麽意思?我也不知道什麽意思,卻使我想起了上中學時老師在台上聲情並茂、聲嘶力竭地講解著一些實在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東西。難怪當時總是說:風在吼、馬在嘯、老師在咆哮。
我自己對語文的理解、對寫作方式的掌握實在和老師的教導半點不沾邊,因為我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隻要有人一開始聲嘶力竭地講解,我的雙耳立即自動關閉,同時大腦就開始了無休止的神遊。我高考時作文的高分完全是爺爺的一句話:不喜歡上語文課和政治課,那就看《光明日報》吧,於是我高考前一年,我就逃了無數政治課,神遊了無數語文課,看了一年的《光明日報》,作了無數報摘和筆記。當然現在語文水平降到初中水平和多年不用有很大關係。今年回去還想讓兒子學習《光明日報》,卻發現根本不可能了,大約是我的水平更下降了。
我總覺得國內的教育專家太低估了中學生的智商。手頭有一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的9年級語文下冊,第一頁是副彩色照片,題為“大河”,第二頁的彩色照片分別題為“大樹”和“激流”,而後者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瀑布”;一上來就騙小孩,小孩們會喜歡嗎?同樣出版社的7年級語文下冊的前幾頁彩圖中有“虎”和“馬”,讓人聯想到小學課本和美術課本,難懂咱們的中學生就如此不堪?
另外就是大量的翻譯文章出現在語文課本中。我不反對翻譯文章,都德的“最後一課”是對心靈的震撼,就是過了這些年讀起來也覺得有種蕩氣回腸的感覺。另外一些文章就不知怎麽混入中學課本了,如電影《音樂之聲》的節選:
“修女們唱《瑪麗亞》:
貝塔爾(唱):她爬樹,擦破皮,衣服撕窟窿。
。。。。。”
和一個叫阿西莫夫的人的《恐龍無所不在》 和《被壓扁的沙子》,完全是科普知識,搞不清是語文還是物理、化學。如果教育專家認為這些文章也應該放在語文課本裏,我寧願我的孩子多學點魯迅的文章,甚至古龍和金庸的書;如果他對科普感興趣,他自己會去找相關的文章讀。
兒子在GCSE(等同初中)時,學了Steinbeck 的Of Mice and Men, 莎士比亞的Macbeth, Romeo and Juliet這樣的作品。Of Mice and Man裏的語言算不上educated 或標準英語,但是整本書學下來,了解了作者的寫作風格,當時的社會背景,美國夢等等。而Macbeth裏全是老式英語,書後的討論問題也是有一定深度的, 如總結Macbeth和Lady Macbeth 的性格,莎士比亞的寫作風格,他和弗洛伊德在心理分析上的比較,可以讓學生們真正思考,討論。
記得小時候經常被要求寫諸如“我最敬佩的人”、“我最愛幹的事”、“我最熱愛的人”這樣的作文。前不久偷看兒子小時候的日記,說到了老師要寫“我最熱愛的人”,本來不想寫媽媽,又怕媽媽檢查作業看到了生氣,隻好違心地寫她。我相信我們大部分人小時候都是一樣的,不知道違心地寫了多少熱愛老師的作文。這是中國八股文的延續,寫得越誇張分越高。
兒子在法語A Level的作業中寫了法國二戰時期一個有爭議的人物 Petain,一個由民族英雄變成納粹走狗的人。他沒有把Petain貶得一文不值,而是從正反兩個方麵闡述了他的觀點,而且最後反常理地argued for Petain,他得了A。如果在中國,這樣的孩子肯定道德有問題,這樣的作文在高考中一定是零分。評價你的作文是看它“對”與否,而這其中的標準又是非常主觀的;沒有人看你的推理是否符合邏輯,是否支持你想表達的結論。
完全放棄了教兒子漢語的努力,那麽艱難的工作還是留給別人去幹吧。他似乎比較喜歡現在的小家教,一個學古漢語的研究生。小姑娘認真地給他講解魯迅、朱自清等老派大家的文章。一個法國同事告訴我,她小時候學法語,要學很多變位,要有很多考試聽寫,學校要求很嚴,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保證大家的法語達到一定標準;但是有一段時間為了給孩子們減負,對法語的要求下降,後果是一代人光會說,不會寫,那些專家等於毀了一代人。中國的語文教育估計還沒有到那麽嚴重的關頭,但是也不免讓人為現在的孩子揪心:我們那麽信任我們的教育專家,他們對得起我們這些家長的信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