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丘山按:“解放軍特級戰鬥英雄趙風山”是小說集<<在暴風雨的夜裏>>中的一篇
引子
今天恐怕已經沒有多少人知道戰鬥英雄趙風山了,無論官方的記錄和人民的記憶都成了空白。
用GOOGLE 搜索了一下, 一共隻發現了幾個記錄。
首先找到的是“我的爺爺孤膽勇士趙風山”,文中載有趙風山立功的獎牌、獎狀、和趙風山的照片。文章詳細地敘述了趙風山立五大功的經曆,一個人抓住國民黨軍 隊五十多個俘虜的傳奇, 但卻隻字不提趙風山得特功的事跡。 這篇文章在網易網上像曇花現了一下,幾天後就消失了。不知是被刪除的, 還是自己拿下的?
文章後有兩個跟貼:
“在新春佳節到來之際!我代表活著的戰友給上香、敬酒。黑龍江省七台河市北興農場。”
落款是黑龍江網友老幹部王世鵬,這一定是和趙風山當年一起馳騁戰場,出生入死的戰友留下的。
下一貼是:“懷念在心裏,默默!”
落款是黑龍江大慶網友,這可能是知道他後來身世的農場人留下的。
除此以外還有兩處記錄,一處是百度的抗美援朝吧,其中有用朝鮮文寫的立功獎狀,和趙風山戴著很多獎牌穿著軍裝的英姿煥發的照片。跟貼都是向往軍功的當代青年用對英雄充滿崇敬和羨慕的語氣寫的:
“抗美援朝老英雄趙風山,英武帥氣,軍人氣質。”
“眼神和現代人都不一樣。”
“嗯,十足的軍人氣質,看證書中的文字,應該是朝鮮族的吧!”
等等。
再有一處就是網易的軍魂紀念碑中對於趙風山的記錄:
姓名:趙風山
去世(陣亡)時間:1998
籍貫:遼寧
部隊:四十四軍一三0師三八八團
後麵的跟貼有:
“祖國不會忘記你們!!!!!!!!”
也許這些先烈們離開我們太久了,但是我們不能忘記他們曾經為了我們的祖國驅除外辱,為了我們的人民謀求解放。今天,就讓我們為他們獻上一束鮮花吧!祖國和人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我們的後代也會牢記那段血的曆史。”
“致敬!”
最引我注意的跟貼卻是題名love4999的:
“讓我爺爺以及那些地下的前輩爺爺輩的人安靜一些吧,他們不圖那個!”
悲慟之情和難言之隱溢於言表!
歲月正像江河濤濤的流水不斷淘去人間的記憶,真實的趙風山正在漸漸地被時間的浪濤埋沒,慢慢地不再存留任何痕跡。而後代人從江河兩邊留下的泥沙淘出的對英雄的遐思和崇敬,也許正是對趙風山驚心動魄和悲哀人生的嘲弄。
曆史和人生有時就是這樣不合邏輯, 荒唐和無情。
正文
1966年,文化革命開始了。正像十六條宣稱的,文化革命是要整走資本主義道路的走資派,不能整群眾,這迫使農場黨委必須從自己幹部隊伍中選出一批走資本 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拋出來,執行中央十六條的精神。農場第一批被揪出來的牛鬼蛇神,雖都是幹部,但沒有一個是在黨政重要位置上的當權派,其中包括糧食科付 科長趙風山。
食堂的大字報上駭然寫著,國民黨特務營營長趙風山不算下令殺的共產黨,自己承認親手用刀砍死的共產黨就有一百多。
我感到奇怪,趙風山是什麽人,如果大字報上說的是真的,那麽他為什麽還能在農場當糧食科付科長?
在那個寧左勿右的年代,大會小會上都是要求槍斃趙風山的群眾呼聲,甚至沒有一個人對殺了一百多共產黨員的趙風山,為什麽這麽多年來沒有得到司法追究做一個 合理說明。我認為這個趙風山死定了,批判大會結束了,在歸回宿舍的黝黑的小道上,我試探地對下放幹部張瑜說:“這個趙風山肯定要被槍斃了”。誰知,張瑜淡 淡地說:“他死不了”。說完後,在夜色蒼茫中,可以看到張瑜神色淒楚, 流露出一種對人生無常的淡淡嘲弄。我知道在這種非常時期,作為一個經過抗日和解放戰爭的延安下放幹部,是不會再多說一句話了。
但是張瑜的話引起了我的好奇,為什麽張瑜說趙風山死不了?我伸長耳朵想在工人中得到一點信息。但是大家似乎都早就知道這件事的原委, 沒有人談論它。我知道的隻是趙風山的工資是農場最高的,二百多元一個月,而且趙風山的老婆也是農場出名的美人,外號黑牡丹。且不論他是否殺過一百多個共產 黨員,就憑上麵兩條,他已經犯了中國社會的大忌,高高的站在被槍打出頭鳥的林子上。
我終於忍不住了,想弄清為什麽張瑜說趙風山死不了。我將突破口鎖定在出身烈士,由於嘴快嘴臭得罪了大部分領導和工人的李雲飛身上。當然不能直接問,幾年農 場的改造已經使我有了這個黨喜歡和培養的投其所好,講假話的豐富經驗。我說:李師傅,這個趙風山殺了這麽多的共產黨,太可惡了,為什麽我們不馬上將他直接 送去槍斃了。我裝出一付義憤填膺的樣子,心理對我的改造成就頗為得意。李雲飛聽見我問他,高興極了,馬上賣弄起那些在農場其它人那裏已經一錢不值的新聞來 了: 哈, 你知道這個趙風山是什麽人嗎?
我當然不知道。
解放軍畫報的倡刊號的封底的裏頁就是他的整版照片,戴著軍帽,掛著滿胸的獎牌,下麵寫著解放軍特等戰鬥英雄趙風山。
哇……,我做出吃驚的樣子,李雲飛講得更有興致了:
你知道,什麽是特等功嗎?
不知道。
羅盛教也不過是一級戰鬥英雄,隻有黃繼光才是特等功。
哇……, 他怎麽得的特等功?
遼沈戰役,他領了一營人穿著國民黨軍隊的服裝,打入國民黨軍隊內部,將他們的戰略步驟打得亂七八糟……。
我原以為這樣的事情都是電影中編來哄大家開開心的,沒有想到現實生活中真有這樣的傳奇。
解放軍指揮部認為趙風山的行動,為減少部隊正麵進攻的傷亡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授他特等功……, 李雲飛眼中閃爍著敬畏和羨慕的光。
那麽他怎麽會落到農場當一個糧食科付科長?我更好奇了。
解放後,肅反運動,他交代了自己被俘前當過國民黨特務營營長,光親手用刀砍死的共產黨就有一百多,大家傻了……。
後來呢?
誰也不敢碰這個馬蜂窩,直報國防部。據說到了毛澤東那裏,毛澤東批了八個字“功過相抵 永不重用”。
現在我就對後麵趙風山的鬥爭會風聲大, 雨點小不奇怪了。
很快文化革命風雲劇變,風水輪流轉,拋出趙風山的黨委成員也淪為人下囚,一個個戴高帽,剃鬼頭,到處遊街。等到造反派掌了權的時候,這些當代官員們已經變成農場累贅,被作為新牛鬼蛇神與我們這些老牛鬼蛇神編排在一起勞動改造了。
與我分在一起的有機關黨委書記餘XX,和中學校長李喜元等等,令我吃驚的還有趙風山。看來不管是黨委當權,還是造反派當權,對趙風山來說都是一樣的惡運當 頭。在那個所謂的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人人緊跟毛澤東,人人都叫捍衛毛澤東思想,人人都叫毛澤東萬歲。但是雲譎波詭,誰也不知道自己最終會被入錄毛澤東 編製?還是被丟棄到反對毛澤東的百分之五的一小撮中。所以不管誰上台,看來都要借對殺死一百多個共產黨的趙風山的憤怒來反彈,來證明和來表現自己堅持毛澤 東思想的貨真價實。
我感到驚訝的是,中外史家至今都沒有發現,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之所以史無前例,所以區別於世界和曆史上的任何革命,並不是因為它是一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也 不是它是一個造反的革命,也不是因為它打倒劉少奇,更不因為它自稱是無產階級反對資產階級的革命,而真正的奧妙是這個革命沒有敵我兩方。大家都說自己是毛 澤東的忠實戰士,大家都罵對方是反對毛澤東的叛徒,大家明明都是爭當毛澤東的奴才,但是大家偏偏要說自己是在造反。這一點連貴為國家領導人的鄧小平都不能 避俗,在給毛澤東的信中將奴顏婢膝發揮到淋漓盡致。因此這是一場不靠政治和軍事較量來決定輸贏的戰鬥,而是由誰得到毛澤東的歡心來確定輸贏的革命。這樣一 個革命能夠與文化和無產階級有什麽關係呢?它實實在在是一場中外古今從來沒有過的全民爭“奴”大革命。
文化革命研究的另一個空白是,文化革命中這個民族表現的對毛澤東的忠心,並不真正代表他們天天叫喊的對毛澤東無比的熱愛,也不代表他們對天天膜拜的毛澤東 思想的無限崇拜,更不表示他們對吾皇毛澤東萬歲的愚忠。這裏的實質是這個由於在長期的空前殘酷的政治運動的威脅中為了自保而變得極端狡黠,短視和愚蠢的民 族,沒有人睹毛澤東輸,每個人心裏都認定了毛澤東戰無不勝,因此每個人都願意站在強大的毛澤東一邊去摧毀毛澤東要打倒的一方,而置這一方真的是壞人?是惡 魔?還是好人?是天使的事實和道德責任,良心責任完全不顧。
換句話說,那時候,如果有一個人預言毛澤東這次輸定了,並且能讓中國人確定無疑的相信這個預言,那麽這個自稱無比熱愛毛澤東的民族,在一秒鍾中就會衝上去,像狼群撕裂它們死亡的同類一樣, 將毛澤東撕得粉碎。
所以文化大革命是中國統治權術和民族性格發揮到高水平的精彩表演,在這台比好來塢的任何大片更耗資更場麵浩大到巨戲中,毛澤東像一個高明的西班牙鬥牛士, 在挑逗這頭中國民族的巨牛。表麵看來毛澤東無比強壯、凶悍,其實真正強健、凶猛的是這頭牛。隻不過這頭牛愚蠢無比,被毛澤東指東向東,指西向西,玩弄於掌 上而已。如果這頭蠢牛一旦失控,那麽就非常可怕,敢於玩這頭蠢牛的毛澤東確實是藝高膽大。這頭蠢牛在毛澤東死後,才恍然大悟,此時羞愧有加,像潑婦一樣盡 其惡毒之詞謾罵惡魔毛澤東,以消自己當年跳忠字舞和三敬三祝時那付醜態的心頭之恨,當然也沒有人再承認自己幹過那些無聊的事情,好像都是別人幹的。不過這 也隻是在毛澤東死後發泄發泄而已,如果毛澤東此時複活,他們很可能變得比猴子還快,高呼毛主席萬歲,開始互相揭發對方在毛死之後,曾經用過極其惡毒的語言 侮罵和攻擊過我們敬愛的死去的領袖毛主席。
趙風山在這樣的革命和民族中當然是無法幸免其災的,沒有人再記著他出生入死為這個國家所立的血淋淋的功勞。在這個沒有原則和是非的民族中,一個從高位和殊榮跌下來的人,或者不再有權力玩弄別人的人,遭到欺淩、圍攻、以至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幾乎是必然的事情。
與這些下台的幹部在一起勞動是不沉悶的。農場的幹部大都是有資曆的解放軍轉業軍官,對共產黨的政治運動深有了解。所以他們在暫居劣勢時並沒有那種天要塌下 來的感覺,相反嘻嘻哈哈,互相調侃。機關黨委書記餘XX對李校長說,你也太放肆了,昨天鬥爭會上,蹶著屁股在那裏九十度的時候,你要和我換帽子。李校長說 我看你那頂帽子旁邊的二個長耳朵不斷震動,比我那頂有意思……。但是不管這些下台幹部怎樣在一起有說有笑,趙風山從不參加。他處於這些人中間,既不自卑, 也不踞傲,總是仿佛有興趣地靜默地聽著大家說話,但仿佛又不在那裏。更精確地說,這就像一艘巨大的兵艦停在一群喧鬧的商船中間,沉重、靜息、但是你無時不 刻不感到它的存在。
趙風山個子很高,但不是魁梧大漢,皮膚黝黑光亮,肌肉結實,目光犀利,就像一頭黑豹子。那個時候他正是四十多歲的壯年,比我們從現存照片上看到的樣子更為 成熟,穩健和威武。我和趙風山一共沒有說過幾句話,但是我的超驗告訴我, 在他的世界中,我比其它人更有份量,他和我說話時總是眼睛低著,餘光中我能感到他的友善和尊重,這是他和別人說話時不存在的。我和趙風山是人性世界上位於 兩個不同極端的人,我處於極端理性,沒有力量,而趙風山處於力量勇猛的一端,我相信他對我尊重是像他們這一類勇士,普遍具有的對他們完全陌生的知識世界的 敬畏和羨慕。
趙風山沒有和我們一起工作多久,就被農場革委會送到黑龍江省監獄,以後好長時間音訊不明。
趙風山走後,他的妻子黑牡丹先是與農場理發師熊師傅鬼混,後來聽說跟別人跑了,離開了農場, 音訊不明。
三年後,在我離開農場的前夕,趙風山被從黑龍江省監獄放回來了。他已經像變了一個人,身材,頭發和臉都露出衰老,疲憊的跡象,與我當年一起勞動的趙風山已 經是判若兩人。聽說他在長達三年的蒙難中首先被黑龍江省中級法院定為死刑,然後被上報到省高級法院,仍維持原判,之後又到了國家高級法院,國家高級法院將 這個案件轉到了國防部,最後國防部下令將他放回原地,工資照補。隻是這一圈是幾年的曆程,等到風山回來的時候,已是家破人散,曲終人悲,被分在農場最偏僻 的五隊,在那裏像蘇武一樣牧羊,廖度餘生。人可放回原地,工資也可以照補,而有些東西已經無法再回來了。
餘音和後記
1978年,我已經在大慶鑽井研究所工作很多年了。
有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工作,外麵路上一片喧鬧聲,有人在叫,快來看遊街! 那正是一打三反的時候,為了加強社會治安,經常有殺雞嚇猴式的遊街經過鬧市。如果冥冥中確實有天意的話,那一定是鬼使神差叫我去了,因為我從來不看這種野 蠻,中世紀式的侮辱人格的不開化行為。我走到研究所的門口,擠進人群,一眼就看到一個大卡車上,幾個警察押著一個人,胸前吊著一塊大牌子“奸淫知識青年壞 分子 趙風山”,下麵寫著十五年徒刑。我拚命擠到前麵去,想看看這個人是不是我知道的趙風山。
牌子下麵清清楚楚地寫著北安農場,應該沒有什麽疑問。但是我還是難以相信這就是我當年與之一起勞動的趙風山,歲月已經耗盡了他的精力,站著的已經是一個風 燭殘年的老人,我想他必死在服刑期間了,毛澤東的功過相抵,這次已經無法救他了。雖然從今天看來, 一個有著很多對他沒有用的錢的孤零零的人, 用這些廢紙去買性的交易並不是了不起的罪行, 很多被權貴大款包養的名星,二奶等等不是都正在進行的這樣兩相情願的買賣嗎?
我看見他的目光在空中茫然的遊離人群,慢慢地移過來,到了我身上仿佛停住了,我不覺得他還記得我,認識我,畢竟隔著近十年的時光,但是我又確確實實感到那 個視線落在我身上,好像有話要對我說。那個目光已不再如炬,如電,但是也沒有哀憐,沒有懇求,沒有恐懼,有的還是那份印入骨髓的,曾經滄海的坦蕩。當那個 目光從我身上慢慢離開,轉向其它地方的時候,我仿佛從他的靈知中感到了一個托付,一個責任,一個疑問……,一個向我這個所謂知識人,留下的他對自己命運不 能明白的詫異。
我在敘述這些往事的時候,既不像一個人民日報的記者在寫一個戰鬥英雄的故事,也不像一個反對共產黨的民運分子在質疑一個虛構的共產黨英雄的聲譽, 也不像一個作家添油加醋地告訴大家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或者像一個民間藝人充滿感傷地詠歎一個民間英雄的不幸塤落。事實上我在重溫這些破碎的記憶零片時, 心中不免羞愧,一個傳奇的人物在黑暗的夜空,像流星一樣我身邊穿梭過去。 我感到他的力量,他的魅力,他的驕傲,它就像中國的靜靜的頓河中的格裏高利一樣閃爍著人的精氣和活力,但是我卻沒有才氣、精力, 像蕭洛霍夫那樣將他的身世,他的勇敢,他的力量,他的身世,他的愛情,他的沒落……挖掘出來,獻給這個民族,乃至世界。我清楚地看到我所生活時代的每一 個“現代”的霸道,不可抗拒,而當這些斷裂的“現代”被連接起來時,誰也看不到,或者不願意看到它的矛盾和荒唐,每一個人都隻在他的現代中順勢拚命索取, 就像大海中的一個浪頭去壓下前一個浪頭,至於被壓下去的前一個浪頭,與我有什麽關係呢?我無法完全看透這些政治和社會悲劇後麵所包含的道德,哲理和宗教意 義,當一個個人從這個民族中脫穎而出,又不斷被這個民族的罪惡之浪吞沒掉,它對這個民族意味著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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