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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大慶支援隊的人曾經對我說,你們這個地方是一個藏龍臥虎的地方,有著各種奇特人物。感覺到這點不難,農場食堂的牆壁上畫著巨大的政治宣傳畫,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的作品。畫師姓吳,四十歲,文質彬彬,講起話來舌頭有點短,帶著南洋華僑講普通話時特有的嗓音,像這裏的許多人一樣,他為什麽會到這個農場都是謎。這個農場開會時唱的歌也是他創作的,歌詞我還記得幾句:
大慶五七農場好
大慶五七農場好
格丘山作屏障
五大蓮池鯉魚躍
我被放在這個農場勞動改造真是運氣,因為這裏人見過世麵,有著不一般的人生經驗,根本不將我那些由知識分子根據黨需要造出來的令人談虎色變的罪行放在眼裏,而是根據本身的感覺在與我相處。
我這裏要談的是倆個農場技術員,張光明和高斌太。
張光明是機廠的技術員,我一到農場就注意到了他,因為我很吃驚在這裏竟然看到了這樣的人,他不但不應該屬於這個地方,也是我有生看到的最有男人氣概的中國人之一,即便離開農場後,在大慶,在北京,在美國,我再也沒有見到這等氣質的中國人。
他個子有一米八十多,要是硬要找個具體人來讓大家想象的話, 我會想到死去的春晚主持人李詠,但李是無法與他相比的,隻是作為基點讓大家去想象吧,李沒有張光明高,李的上身長,腳短,張是腿長上身短,氣勢翰宇,嘴唇薄,充滿力量和自信,他的臉型是李幼斌和王洛賓那種方臉,但比李和王年輕,看起來深沉,智慧,因為張光明受過大學教育。
不是共產黨電影中濃眉大眼的英雄,不是舊知識分子的溫文儒雅。我確實驚奇農場有這等人物,我們中國人還有這樣的相貌,這真是藏龍臥虎之地。
這樣的人為什麽會被放到北大荒這種冰天凍地的地方來?我自然好奇。
不久後聽到他是上海交大畢業的,是上海交大的學生會主席,而且是烈士後代,這就更引起我想象了。
我曾經有一二次機會與他近距離接觸,隊裏讓我去機廠做一些事情,當然到了那裏他要給我分配任務,他對我說話時眼睛不看著我,而是看著地,說話的口氣不像一個領導在給下屬分配工作,而是非常低,非常溫和,像在憮慰我,我完全感受到了他對我的同情和友好,但是卻沒有一句可以被別人引用打小報告的話。
張光明從不問我的身世,我的處分,或者說幾句像農場對我友好的工人那樣說的鼓舞我好好勞動改造,將來還會大有前途之類的話,但是正是從張的無聲語言和沉默中我感到蘊藏著不能說出來的同情,令人感到溫暖,這在階級鬥爭如火如荼的歲月中多麽親切。
後來我從農場工人的交談中了解到更多張光明的故事,他不但是上海交通大學的學生會主席,烈士子弟,而且還是黨員,他愛上了一個有著非常複雜海外關係的資本家女兒,而且不顧組織的警告,堅持與這個女人結了婚,結果被開除了黨籍,分配到農場來了。
一個可以與羅密歐朱莉葉愛情媲美的故事!羅朱對立的是他們的封建家族,而張竟然為了一個女人與我們有著鐵紀律的偉大的黨對立,這個故事應更震撼人心。在中國上一世紀中埋藏著多少足以進入世界文庫的故事,但是都被時代的洪流吞沒了,而且永遠不會再有人知道。
張是農場機廠的技術員,機廠對於農場來說就相當於中國的二機部和美國的NASA, 是農場的技術基地,但是都是文化不高的工人。令我驚奇的是張光明竟然將這些平均文化程度不超過初中的工人訓練成一個有著國家文工團氣勢的歌唱隊。 我這裏說的是國家文工團,不是誇大,而是千真萬確。
每當農場慶祝豐收大會或者節日的時候,在各個生產隊的亂七八糟的節目一個個過去後,最後壓軸的節目總是機廠的大合唱。
沒有報幕,也沒有樂器的伴奏,幾十個穿著油膩和滿布窟窿工作服的男工人陸續走上舞台,後麵是女工人,一共隻有三四名。
最後是張光明,直挺挺的走上舞台,沒有鞠躬,背向觀眾,沒有任何語言,然後將兩隻手高高舉了起來,臉部嚴肅,自信和全神貫注,但是奇跡發生了,鬧哄哄的會堂靜了下來,變得鴉雀無聲,而台上的幾十個工人的目光都凝注到張光明的手上,仿佛那裏一塊磁鐵將它們吸住了,這時這些平時永遠是無精打采的灰蒙蒙的臉上浮出了神光,在等待一個仿佛是千軍萬馬中總司令的進攻號令。
當張光明的手一落下,一個高昂的混雜的聲音,像一條受傷的百腳蟲衝上了舞台,在這殘忍的時代,在這北大荒的風雪中,在零下幾十度的寒冷中,哪條腳沒有傷痕,哪條腳沒有凍疤,現在要歌唱,而且是歌唱恩情,歌唱幸福,歌唱偉大,歌唱光芒,這是何等淒涼。
百腳在空中舞動著,隨著張光明的手上下舞動。
殘破,沙啞,疲乏,尖銳,傷痕累累的聲音,現在在一個嚴格的指揮下組合起來,用幸福,快樂和雄偉高昂的曲調吼流出來,這是何等的令人不置可否,但是這些聲音的組合卻又是那些專業的由一隻隻保養的很好由黨出高價雇傭的所謂歌唱家喉嚨組成的國家樂團,文工團,無法到達的境地,這是令人不知是要哭還是要興奮的地方,這不是金錢的聲音,不是權力的聲音,不是人民的聲音,不是地方禮俗的聲音,是生活的聲音和人的聲音。
使我印象非常深的這支合唱隊中雖然隻有三四個女工人,但女聲一點不弱,這是因為其中有一個女工人的聲音非常強大,這個聲音談不到優美或者柔和,卻是自然和野曠,就像大自然中的風聲,動物聲,使這個合唱充滿不遜的野性.
等到歌唱結束,張光明的胳膊有力的從高空劃了下來,突然停止,合唱隊的聲音也隨著胳膊劃下,一刹間全部停止, 不過那個高昂的女聲總是還要用長調再拖延幾個節奏,好像不甘心死亡。
張光明在農場一直獨居,他的妻子仍然生活在上海。每年會到農場來看丈夫。有一次我與她在農場的小道上陌路相逢,她沒有看我,低著頭從我身邊走過去了。 也許是她不忍看到我的那個樣子吧,我當時的形象可能比上海路上的乞丐還可憐,穿著滿身油膩和窟窿的大棉服,頭發長到幾月未理,麵孔一副悲滄的樣子, 一點沒有共產黨電影中英雄們在苦難中那種堅強頑強的樣子,實在是不能看的。不過我還是覺得她是看到我的,因為她過去的一刹那,我能感覺到一種憐憫的氣氛,一種同是天下淪落人的悲滄象霧一樣密布了小道。
這是一個小巧的南方女人,能看出出身有錢人,但是隻憑外觀形象, 很難理解為什麽張光明會為她犧牲自己的前途。
我調離農場後,再沒有得到他們夫妻的消息。不知道改革開放後他們轉換成什麽人了,我隱隱感覺他們可能會出國去了,以張的妻子的複雜海外背景來說應該是不難的。無論毛中國, 江中國和習中國應該都不是適合他們居住的地方,當人們從窮凶極惡的相互撕裂中走出來的時候,彼此是什麽人已經清清楚楚,還有必要到生意場上再去相互欺騙陷害一番嗎?對這個民族已經傷心欲絕的人,很多會選擇離開,像我第二次出國前那個瞎子算命先生勸告我的,走的愈遠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