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福成的故事中我提到了一個可憐和勇敢的女人,那就是與陸福成通奸的劉瘋子,我在這一篇文章中講講她的故事。
劉瘋子的名字叫劉淑珍,長得嬌小勻稱,雖然個子不高,但線條很好。她是齊齊哈爾人,但一點也沒有北方女人那種粗獷,臉上的五官看起來很細巧,就像希臘女神的雕塑,隻是皮膚不那麽白。像那一帶的很多人一樣,她也可能夾有俄國血統。她是我們研究所的描圖員,中專畢業。
看過電視“ 金婚”的人,可能記得年青時愛讀蘇聯小說的女主人公文麗,劉淑珍像文麗一樣愛看俄國小說,尤其“ 安娜。 卡尼列娜”。這些小說使她遠遠離開了中國的階級鬥爭社會,生活在一個羅曼諦克的俄國莊園生活的幻想之中。這不應怪劉淑珍,中國是一個強烈受政治影響的社會。解放初期,與蘇聯正是蜜月期,蘇聯歌曲,蘇聯舞,蘇聯小說,蘇聯電影充斥中國社會。每個中國人身上都多少沾上了蘇聯老大哥的味道。連我們小孩子們也帶上了紅領巾,背上背包,去野地野營,晚上在野地裏燒上營火,唱著蘇聯少先隊的歌
你這頑皮的火苗
把黑暗都趕跑了……
充滿了蘇聯的情趣。
後來與蘇聯交惡,蘇聯的東西就從社會上慢慢絕跡了。但是蘇聯文化在人們心中留下的印象不是每個人都是可以立即去除的。這裏有三種不同的情形:一種是跟政府最緊的,他們是在蘇聯蜜月期,唱蘇聯歌,跳蘇聯舞,讚頌蘇聯文化最歡的人。但是在與蘇聯交惡時他們又是批判蘇聯文化最起勁的人,他們像契坷夫寫的變色龍,隨即就能將那個他們曾讚不絕口的文化忘得幹幹淨淨。這裏還有第二種人,他們是心靈的兩棲人。他們可以跟著政府去討伐政府反對的國家,文化,和個人 ,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仍然對那種文化的理解和欣賞。傳說批判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作者的最激烈的女提琴家XX娜,又同時是奏這個曲子最出神入化的提琴家。最不幸的是第三種人,當政府在一種政治動機和需要下,引入一個文化時,他們啟動很慢,會說些不理解的話,反右運動中的不少蘇聯右派就來自這個類型。等到政府結束與這個文化所在國的蜜月,開始互相謾罵時,這些人又比別人慢幾拍,擺脫不出來,藕斷絲連,構成了四清運動中的與蘇修劃不清界線的對象。理論上說文麗和劉淑珍都屬於第三類人。
劉淑珍雖然屬於第三類,對政治卻沒有興趣,知識分子的帽子又不夠大到有人注意她,再加上是個女人,所以就沒有墮入政治災難。這樣她就有可能帶著始作俑者,這個國家給她的蘇聯文化,蘇聯小說的愛,蘇聯歌的深沉,自生自滅的走著自己的人生軌跡。蘇聯,在她的生活中,變成了一個在夜空中閃著溫柔光線的星星,一個象征著個人幸福的浪漫想象和夢。
俄羅斯的夢具體化到劉淑珍的心中就是有一個愛她的丈夫,也就是說劉淑珍對家庭,丈夫的期望,不是一個革命的伴侶,不是一個東北傳統的老爺子,而是帶著山楂樹和莫斯科郊外晚上那般憂傷的愛。這種愛情在東北的城市中能夠具體體現的,就是她的丈夫每天能用自行車帶著她,送她去上班。還當劉淑珍是一個女孩子的時候,她常常蹲在家門口,看到丈夫用自行車帶著妻子去上班。她想夫妻恩愛莫過與此了,就像中國古代夫妻恩愛的圖像莫過與一個丈夫在一個圓窗口前為妻子梳頭一樣。如果每一個人心中都有著一個幸福夢的圖畫的話,劉淑珍的夢就是坐在丈夫的自行車後麵,風吹著她的頭發,緊緊地抱住丈夫的腰去上班。
在大慶油田這樣的環境中,劉淑珍不可能找到她蘇聯小說中的聶赫留朵夫公爵。充滿俄羅斯莊園地主階級閑情的劉淑珍當然不會去找一個工人,她認定書念得愈多,
就會愈接近聶赫留朵夫公爵,不管是念的文學書,還是齒輪刀具,也不管念的是革命文學,還是古文唐詩。這是劉淑珍在讀蘇聯小說後犯的不可饒恕的錯誤,她注定要為這個認識錯誤付出代價。她的文化水平使她很難懂得人的感情與一個人讀多少書沒有直接關係的,在中國,最荒唐,最激烈,最無情的事往往都是讀書人做的。
劉淑珍經過不懈的努力,在荒涼的油田上,終於找到一個大學生丈夫,東北石油學院學鑽井的畢業生。美中不足的是農民出身,對文學和小資情趣一竅不通,更不要說俄羅斯莊園的憂鬱和恬美了。
劉淑珍是以中專畢業生對大學,所謂中國最高學府的仰慕, 加上俄羅斯愛情歌中的美麗和深沉去期望和仰看他的丈夫的。當她完全失望,以至她的最低要求,丈夫用自行車送她上班都不能實現時,劉淑珍完全絕望了。劉淑珍的丈夫認為這是胡鬧,在完全可以步行上班的距離中,用什麽自行車送她上班,簡直是脫褲子放屁。他根本不能理解這個行動的寓意對劉淑珍何等重要,在他的詞典裏,老婆就是睡覺,就是熱炕頭,就是生孩子,已經有了倆個孩子了,還唧唧我我什麽?
劉淑珍不懂得丈夫為什麽這樣絕情,她從失望,變成絕望,從絕望變成懷疑,從懷疑不愛她,到懷疑丈夫有了別的女人,這樣劉淑珍開始了第二個錯誤。事實的真相是她的丈夫是愛她的,隻不過這是一個東北男人的愛,愛的意義和表達方式與劉淑珍期待的山楂樹和莫斯科郊外晚上那般的憂傷和美麗,完全不是一回事。
一開始,劉淑珍隻是注意是什麽女人在破壞她的俄羅斯愛情,慢慢地變成了盯梢,那些背著她與她丈夫講話最多的女人,成為了她的主要注意對象。當她確定無疑有個女人經常與她丈夫說話後,就開始了對她丈夫的挽救,希望丈夫懸崖勒馬。丈夫聽到這番話題簡直是五雷轟頂,尤其這還涉及到一個女同事的名譽,他惶恐萬分,暴跳如雷。與他的東北哥兒們商量後, 一致認為劉淑珍應該受到拳頭教訓。丈夫毫不含糊,給了劉淑珍一頓結結實實的痛打。誰知劉淑珍不是一個用武力能夠征服的女性, 她不敢相信丈夫竟然用拳頭來反應她的友善挽救,更肯定丈夫已經被狐狸精迷惑了,就遷怒於那個女人。她在路上攔住那個女人,要她停止勾引她的丈夫,這下劉淑珍的將她的荒唐行動從家庭引申到了社會,引起了全研究所職工的公憤。劉淑珍該用拳頭教訓的呼聲就從她丈夫擴大到整個研究所,以至整個社會。丈夫在社會輿論的支持下,義無反顧,將拳頭升級到皮鞭子。皮鞭子激起劉淑珍更大的反抗,她碰到那個女人就痛斥,痛斥的後果就是鞭打更暴烈。全研究所都在談論和感慨這個看起來嬌小的女人怎麽這麽耐打,比文革中的走資派和造反派在鞭笞下的表現要像樣多了,簡直可與共產黨電影中被國民黨抓住的地下黨員比美。大家的結論這個人不可理喻,是個瘋子,劉瘋子的稱呼慢慢代替了劉淑珍的名字。
武力不能改變和征服劉瘋子,劉淑珍丈夫與哥兒們覺得應該給劉瘋子比鞭笞更嚴重的懲罰,那就是離婚。這些哥們說他們法院有人,完全能夠將倆個孩子都判給丈夫,讓劉淑珍嚐嚐母親失去孩子的痛苦。劉淑珍丈夫還有些於心不忍,畢竟劉淑珍除了懷疑他以外別無大惡。哥兒們說這個離婚不是真離婚,目的是要劉淑珍屈服,等到劉淑珍有認罪表現了,就跟她立法三章,再複婚。劉淑珍丈夫一想,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幹!
一切如計劃所行,半年後劉淑珍就成了失去孩子的單身母親。下邊就發生了我在陸福成那篇文章“時代的弄潮兒陸福成 ”中講的,陸福成與劉淑珍在小年夜一起吃年夜飯被她前夫和哥們痛毀的故事。現在讀者清楚了來龍去脈,就應該理解劉淑珍前夫在打陸福成時是何等的暴怒,因為他們設計的對劉淑珍的這個懲罰和教育節目,完全被陸福成破壞了,現在假戲真做了,與劉淑珍複婚已經完全拋湯。
在陸福成調走後的日子裏, 劉淑珍是很孤獨的, 但這個女人很堅強,也許她從與領導搗亂中發現了生活的新樂趣,研究所盛傳著劉瘋子給劉鬼子送魚的故事。 一個晚上,黨支部正在開會,劉淑珍端了一碗魚,興致勃勃的給書記劉鬼子送禮去了:她說“劉書記, 人家都說要當先進分子,就要給劉書記送禮, 俺最近才知道,送遲了,不要見怪俺,這是俺親手做的魚, 請劉書記嚐嚐!”,劉鬼子氣昏了,大叫“劉瘋子,你要幹什麽?” 劉淑珍還不服氣“俺是好心……” 倆個人將她拖出去了。
我是81年離開大慶的,這時候陸福成已經調離大慶一段時候了。劉淑珍知道我與陸福成關係不錯,每次看到我,都非常友好的招呼我。
大約是在我離開大慶前的二三個月,我在從研究所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劉淑珍,她叫住了我, 對我說:“XX,我新包的韭菜餃子,到我家去嚐嚐吧”, 說著她用美麗的眼睛望著我, 目光中充滿了期待。我在她勇敢目光的逼視下,不敢對視,好像做錯了什麽事,不知所措。
我不敢答應,不是因為怕她丈夫打,她丈夫早已放棄了對她的監視和教育,也不是因為怕對不起我的妻子,我的婚姻比劉淑珍更淒涼,沒有什麽責任可言,也不是因為什麽道德的羈束,在中國社會的苦難中浸泡得徹心透涼,對所謂道德已經是橫眉冷對,那麽是為什麽呢?
是因為我剛通過了出國考試,害怕被人抓住理由,取消我的資格?
多年後我出國後回到大慶時,組織部的人告訴我,那時候到組織部反映我隻專不紅,資產階級思想嚴重,要求將我出國資格拿去的知識分子一個接一個,都被大慶組織部頂回去了。他們說:“大慶隻被教育部錄取了一個人,難道要我們剃光頭嗎?”這說明我當時的這個恐懼不是沒有道理的,很多人都虎視眈眈地看著我,要我倒黴。但是我又覺得在那一霎那之間,我好像沒有能想那麽多。
最後的事實是我拒絕了,拒絕的時候,支支吾吾,不敢看劉淑珍的眼睛, 低著頭,感到很對不起她。這種對不起和自慚不但別人難以理解,我自己也不很明白。
現在回憶起來,我真正拒絕她的原因,很可能是當時我的內心狀態還沒有READY到去與一個殘忍強大的社會對抗。
今天在我回憶起劉淑珍的時候,我總是看到一個嬌小美麗的女人,坐在自行車的後麵,雙手緊緊抱住丈夫的腰上,風吹著她的黑頭發,風馳電掣。雖然這件事她一天也沒有得到過。
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