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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江蘇省北部,臨近海安縣的一個叫做苯家巷的地方,我是早晨臨近天亮時出生的,在時辰上叫做寅時。母親說生我時,下著綿綿毛細雨,天氣悶熱,非常“阿嗦”,蘇北的土話,就是令人感到悶嘔,我還真找不到一個適切的詞能夠完全對應這個意思。
所以我來到這個世界不是好時候,冥冥中注定了有一些不太喜悅的日子在等待我。
最初的記憶都幾乎空白了,隻剩下一些記憶斷片。但是這些碎片卻是珍藏在心裏最深處的東西,相對我以後的記憶,它是最純淨,最原始的精神活動,沒有受到後來世界給我的經驗,知識和教育的汙染,是最接近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混沌狀態的,也最接近我將來要回去的地方,每當我想起它們的時候,總感覺美和親切。
我們家是一九四七年遷到上海去的,我是一九四二年生的,所以我在蘇北的記憶大概是在二到四歲的時候,那時候我家是在一個叫做富安的地方,是一個類似四合院的房子,但是隻有一麵有房子,中間是一個客堂,客堂的中央有一張胡子很長的老人半身照,是我的曾祖父。客堂兩邊有兩個廂房,叫做東廂房和西廂房。前麵是個小天井,天井中常常曬有蘿卜幹之類的東西。天井的對麵有個小廚房,廚房的左邊有一個小走廊通向大門。這就是我記憶中最早的家。
我有一個比我小二歲的弟弟,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在蘇北的記憶中他連一點影子都沒有,一直到上海才開始有他的記憶。
我記得那時候總是做一個夢,夢中有一群類似八仙的人在山上敲鑼打鼓,那個樣子充滿世外的無憂無慮 ,一種世人無法達到的超脫和自在。
我家的附近一定是沒有樹的,所以我第一次看到樹時非常震撼,我站在一顆高樹的下麵向上看,枝枝椏椏,繁枝細節,綠葉成陰,自己這麽渺小,被籠罩在它的蔥綠的枝繁葉茂之中,蔭涼和舒暢的感覺遍布我的全身,奇怪的是以後我在樹下再也找不到那樣的感覺了。
自出生以來我一定是隻待在那個小天井中,哪裏也沒有去過,所以我第一次到鄉小的記憶很深。我仿佛是跟隨我的奶媽到了她的家中。她家有兩個比我大的小姑娘。 她們對我特別愛撫,不斷說要帶我去地裏擇毛針給我吃,後來在地裏找到了毛針,就是剛長出的小草的草芯,她們給我吃的時候,兩個人都睜大眼睛看著我,那種期盼著我會喜歡的表情,那種可愛的樣子,和那個場景也深深刻在我腦子裏。
我的印象中,我們家經常住軍隊,新四軍和國軍都輪流住過我家中。記憶中國軍總是給我花生米吃,新四軍很窮,通常沒有什麽給我吃的,隻是一次他們有一匹戰馬死了,煮了吃,給了我一碗。
母親說粟裕曾經住過我們家中,母親對他印象特別好,說他是一個文靜內秀的人, 一點官架子都沒有。母親臨終前的幾年很孤獨,常常看書來打發時光。我看見她的枕頭邊總是放著一本粟裕傳,這裏麵也許珍藏著我們可能無法知道的記憶。
我小時候一定是又固執又不體貼人的,有一次是在公路上我和父親要搭那種拉貨的卡車到什麽地方去,公路上有一排卡車,父親聯係好一部,可是我不肯上去,因為我看中了一部,因為它前麵插了一麵旗子,我非要坐那個車不可,父親怎麽哄也不聽,父親無奈,隻能硬著頭皮去求那個插旗的司機,所幸那個司機一說就同意了。現在父親已經過世多年了,我欠父親的情由此小事可見一斑。
父親年輕時愛抄麻將打牌九,母親為了防止意外事情發生規定父親離家必須帶我,父親打麻將時,我就伏在父親膝蓋上睡覺 那種感覺非常美妙,一會醒一會又睡著,昏昏沉沉像騰雲駕霧,醒時就聽到他們打麻將時唱的斷斷續續的歌。我還記得幾句:哪個不慣(意思是喜歡)哪個寶寶(自己的孩子) 壞人走路各是影道(意思與常人不同)。還有周家的二閨女長的好哎,韓大哥我心裏亂七八糟啊等等。
以後每次人生不順利的時候,我常常懷念父親的膝蓋,我多想伏在上麵再睡一會兒啊!那是多麽愜意和美妙的時光,無憂無慮的時光。
後來由於共產黨和國民黨真的打起來了,我家就逃到上海去了,渡江的時候是我第一次看到長江,我非常震驚,因為我從來沒有看到廣闊的天空和一望無際的天平線,我怎麽也不明白遠處的水怎麽跑到天上去了,不斷地問大人,沒有人回答我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我作為一個從來沒有離開過小屋的小城孩子完全被大江的浩瀚震撼了,可是這算什麽呢?
我怎麽知道在前麵等著我的車龍馬水的大上海,勾心鬥角的皇城北京,風雪飛舞冰天雪地的北大荒的前麵,這區區長江又算什麽呢?
而且最後還我要來到美國,在異國他鄉埋下我的身軀。
人生的路途是多麽漫長和不可思議啊!
“一九四七年遷到上海去” - 當年不需要戶口,可以隨便遷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