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沈陽到上海的火車上,大部分時間我都伏在座位前的那個小桌子上假裝睡覺,唯怕人們問我的來曆。那時候盛行一種火車文化,人們一上火車就自報家門,擺龍門陣,過一會兒就親熱得不得了,像老朋友一樣。可是一下火車就各奔東西,將對方忘得幹幹淨淨,這對我的探親是一個事先沒有想到的災難。在北京到上海的這一段路上,上來一個非常健談的中年人。在他的誇誇其談影響下,鄰近座位的人都七嘴八舌的卷到談話中了。隻有我一個人,被圍在談笑的人群中,將頭沉沉的埋在兩個交叉的胳膊上睡覺,與周圍的氣氛非常不合。但是我別無選擇,否則讓他們知道我是在農場改造的摘帽反動學生,這個小小的尚沒有被政治占據的中國江湖,就會罩上階級鬥爭的陰影。我伏在那裏,頭上冒著汗,心裏非常惆悵,他們的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
多年未見父母,回家探親,於我喜悲參半。站在門口,半天沒有敲門,不知父母看到我會是什麽感情? 不久前讀到一個右派回憶錄,他十七年闊別故裏,回家探親,妹妹開門的第一句話 “怎麽回來了?”,他回答“我有證明”,妹妹依舊不相信“不是逃跑吧?” ......。我不知道外國人和以後正常的中國人是不是會不理解這些對話後麵隱含的巨大恐懼,而責怪那個時代的中國人失去了起碼的人性。 事實上這些恐懼若非親自在那個時期的中國生活過,又怎能懂得? 當一個社會變成人人自危的時候,所有的道德、親情、禮貌、尊嚴......都被恐懼嚴嚴實實地壓蓋到人們看不到的地層下麵去了......。
母親開開門後,臉上顯現了一種複雜的表情,沒有驚喜,沒有嫌棄,我確實找不到一個恰到好處的中國字來表現出母親的神態。母親讓我進房子的時候,哪像是在招呼她八年沒有看到的兒子,但是也不像在對待一個回頭的浪子,更不是對待一個被打入社會穀底的所謂五種人。那一刻氣氛凝重,悲慟多於重見的歡樂,還夾帶著在那個無形的巨大社會壓力下,怎麽來對待我這個五類分子的不知所措和無奈。在家的日子,非常壓抑,給家庭帶來的不是歡樂和喜悅,而是恐懼和對我將來命運的深深擔憂。母親不喜歡我出門,總讓我待在家中,怕裏弄中的人問起來不好說。母子,父子往往相對無言。我終於明白這個政治的處罰不僅毀滅了我的將來和前途,而且也在無形中毀滅了我的過去,我的親情。我有時會感覺到母親常常遠遠地,默默地看著我,目光中充滿痛苦,憐憫,但是一發現我感覺到了,就將目光移開了。
一個下午,有人敲門。母親通常是不允許我去開門的,那次不知道為什麽我去開了,一個身體殘廢背駝的,和我年齡相仿的人站在門口。他看見了我,高興得驚呼起來,叫著我的名字。看著我一臉茫然,他非常不解,黃XX,是我啊,我們是小學同學啊! 我還是記不起來,八年的勞改生活使我不得不用我的全部心神,精力去對付殘忍的社會和嚴酷的大自然,而差不多忘記了我是誰,我從什麽地方來的。隻是在那扇久已關閉的記憶之門的地方,遠遠地,模糊地,好像在隱閃他的影子,我不忍讓他失望,假裝記起來了。
他興高采烈的說,看到你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我走了那麽多家,誰也沒有碰到......。
可是,如果你知道你麵前的這個人,是一個摘帽反動學生,你還會高興嗎? 我心裏想。
你還記得林和倫嗎? 我們班中最小的小姑娘,就坐在你的斜對麵......,他接著說。
我說記得。
可是我能記得嗎?十幾天之前,我還是一個比這裏街上你看到的乞丐還肮髒,還破爛,穿著滿身窟窿和油膩衣服的農工,在東北凜冽的北風中刨著糞堆。
她死了。
是嗎?
死? 八年前,聽到死,我會震撼,我會痛哭,我會憤怒。而現在,對於一個在死亡邊緣遊離掙紮了八年的人,它隻是一隻圍繞在頭上嗡嗡叫的蒼蠅。
你不想知道她怎麽死的嗎? 他好像對我的麻木和冷漠有些奇怪。
哪裏?哪裏? 我在聽著。
我真想聽嗎?過幾天,我就會回到北大荒去,在那裏刨土,扛麻袋,......。我耳邊響起了北大荒冬天暴風雪像狼哭一樣的啼聲......。
她死在武漢,死在百萬雄師的槍彈下。她是鋼二司的,她是真正的造反派,她死得非常英勇,死後手裏還捏著誓死保衛毛主席的旗幟......。
是的,很英勇。
可是什麽是英勇? 英勇死去又是什麽呢? 這些詞匯似乎已經屬於另外一個世界,我的詞典中已經不存在。
她的父母非常悲哀,他們留著她住的房子,一切都像生前的樣子......。
我終於記起來了,她父親是交大的名教授,她還有一個哥哥在我們班裏,那是一個有著非常可愛圓臉的小姑娘。她真的已經從人間消失了嗎? 比我還脆弱,這麽不經一擊? 人生真是奇妙 ......。
我想給她寫一個回憶錄,所以我訪問過去的同學,希望他們能夠提供我一些資料。可是誰都找不到......, 能夠遇到你,我真的很高興,很高興,......。
什麽? 寫回憶錄? 為一個臭老九的女兒? 他一定是瘋了......。我想他一定是因為身體缺陷,不能進大學,所以他就像“孤星血淚”電影裏麵的那個老女人 一樣,時光停住了,停在十年前我們的中學時光,......。
我的老同學啊,你知道什麽是大學嗎? 你知道什麽是中國嗎? 你知道公元二十世紀的今天,中國發生和正在發生多少事情嗎? 你知道什是沒有峭煙炮火的戰場嗎? 你知道什麽是吃肉不吐骨頭的盛宴嗎?......。
不,我確實不知道,我實在不能幫助你。
時間太久了?一下子記不起來了? 我可以隔幾天再來......。他滿懷希望的說。
不,不行。我斬釘截鐵。
為什麽? 他迷茫的眯起了眼睛。
為什麽?
讓我怎麽告訴你呢?
告訴你我是反動學生嗎?
告訴你如果你和我攪在一起,那麽這個回憶錄,就不是回憶錄,是反黨毒草,是反黨宣言,是反動綱領,你我很可能就會變成以寫回憶錄為名,組織反黨小集團的現型反革命,這樣平凡的故事不是在這一刻的中國的城鎮鄉社,到處發生著嗎?
不行,因為我明天就要走了,我不得不用說謊馬上結束和離開這一個危險的陷阱。
將這個同學打發走了後,我決計不去開門了。過了幾天我又給家庭帶來另一個
麻煩。這就是我姐姐的定婚。
姐姐從小得過腦膜炎,腦子不好,學習很困難,成績也不好。我們上中學的那個時期,尤其我們那個學區,資本家的子弟是蠻領風騷的。幹部子弟剛進城,土頭土腦,成績也不好,不被人看在眼裏。他們要到文化革命,狠狠教訓了那些資本家狗崽子後,才真正風光起來。所謂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也許正是這些幹部子弟多年來飽受白眼後的爆發和反彈。掃除了這些資本家狗崽子的威風後,他們才開始在這塊他們老子用刀槍強占的土地上,真正享受到當太子公主的甜頭。
那時的資本家子弟沒人願當幹部,幹部子弟尚未從自卑中走出來,這樣我這個學習非常困難,腦筋也不好使的姐姐,就憑她的聽話和苦幹精神被老師看好,一直被欽定為班長,思想非常進步。聽妹妹說,文化革命初期,姐姐從江西回來探親,以為父親這個老知識分子肯定會被揪鬥的,先打了電話探聽父親的情況,肯定父親一切平安時,才踏進家門。後來妹妹將這件公案告訴了父親,父親隻是啐了一句“死丫頭”, 一笑而已。
姐姐的對象姓顧,與她一起是江西共產主義大學的同學。我上中學時與顧下過棋,他人蠻聰明的。如果我姐姐進不了正規大學是因為成績實在太差,那麽顧肯定是因為他的宗教背景了。顧住在徐家匯,那一帶住的多是天主教徒,以徐光啟蓋的天主教堂為中心。顧全家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解放前全家就在教堂中做事,這個教堂的主持就是後來被捕關在監獄裏幾十年的龔品梅主教。初解放的時候,民間就流傳著解放軍進那個教區時,很多教民受教堂的煽動,拿著剪刀去剪站崗的解放軍衣服,而解放軍不還手的軍隊愛民故事。不管這個傳說的真偽有無根據,可以看出雙方的敵對情緒從一解放就栽下了。所以那個區域的教民以後每況愈下,變得家境潦倒,是必然的事情。
因為顧與姐姐定婚,顧家就請我們全家去吃飯,但是請帖上卻沒有我的名字。我的父母都是以躲事和寧事息人為本的人,在社會上待人處世非常恭謙退讓。但是令我出乎意料的是,父母這次反應非常激烈,拒絕去顧家吃飯,而且不給原因,連推逶的借口都沒有。直到顧家下不了台,不得不出來道歉,說不小心將我的名字漏掉,父母才勉強接受了邀請。
父母現在已經都雙雙離開人世了,寫到這裏時,我不禁熱淚盈眶,為什麽溫順的父母在這件事上這麽認真和激烈呢?
父親從心裏相信和熱愛共產黨,他常常說,共產黨結束了兵荒馬亂的日子,現在日子安定多了。父親也相信報紙上報導的那些經濟建設飛躍的數字,常常感歎地說: 發展得真快啊,言裏語間,充滿對共產黨的敬佩。即當那些共產黨犯的明顯的過失,例如反右,三年災害......,被提到的時,父親也隻是眨眨眼睛,想一想,不會有一句評論,現在對於自己的兒子成了黨的敵人,他能夠去責備共產黨嗎?說黨不對嗎? 或者黨冤枉了自己的兒子嗎? 但是性格溫順的父親,也不能夠忍心去罵已經像條落水狗的兒子,父親隻是自己沉湎在無言可喻的痛苦中,常常坐在那裏發呆。現在當顧家將我排在請客的名單之外時,一向對人謙讓的父母,突然將無法言表的痛苦都泄到倒黴的顧家身上。好像終於找到一個地方,在說我兒子再壞,也是我兒子。
那次吃飯是我一生最難忘記的飯席。我想人類作家能夠創作出鴻門宴之類的令人津津有味的戲劇場麵來,但是像我碰到的這樣顛三倒四,不倫不類和令人斷腸碎心的飯席,也許隻有生活,大自然或者上帝自己來創作時,才能產生。
不是姐姐和姐夫,而是我成了宴席的中心。
顧家爸爸,一個解放後,被逼到子女進不了正規大學,家境潦倒,一臉憂愁和倒黴樣的老人,現在被可笑的放到代共產黨受過的位置,左一個,弟弟(他跟著兒子對我的稱呼),右一個,XX,不斷地為我夾菜。
尤其當他非常生硬的操著共產黨對我們這類人常用的語言,來鼓舞我,什麽人總是要犯錯誤的,改了就是好同誌等等的時候,這個宴席的滑稽和催人淚下到了令人不可忍受的程度。
父母坐在那裏,嚴肅、沉重、憂愁、陰沉、一臉的尷尬。 我這個不祥物,坐在那裏,像一個陰影壓在姐姐的定婚飯席上,我自己也覺得我是不應該去這個飯局的。我真的想對姐姐,對姐夫,對顧家爸爸說SORRY......。
寫到這裏,我心裏不禁在問已經過世的父母,為什麽? 冥冥中,浮起了滿頭白發的父母親切,熟諳的麵容: “大建(我的小名),我們不能,不能將你一個人扔在家裏......” 。
我終於不能自製,對著虛幻中父母的影像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