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閑人華華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願為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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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父親二、三事

(2008-09-13 16:23:49) 下一個

我父親離開我們已整整二十年了。我父親離世前半身偏癱,失語,有苦說不出,還大小便失禁,生了褥瘡,又屢次並發肺炎,在床上躺了二年。1987年8月1日那天,我因為第二天的業務考試而公休在家,傍晚替父親擦身抹藥換了幹淨衣服,那時情況並沒有什麽變化,誰知半夜病情忽然惡化。看著父親撒手而去,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我心裏還是很難過,腦袋頓時就像被掏空了似的一片空白。過後想想,父親享年86歲,已算高齡,病癱在床上受苦,死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解脫。

有的時候,真的是生不如死,我父親在文革中就受到過這種磨難。

父親是個皮貨商人,解放初期因為國內市場蕭條,無奈到香港去謀求發展,在那兒呆了二年。誰知那次的商業謀生之行卻為以後埋下了禍患。文革第三年頭上,父親的一個同行受不了無休止的逼供責罰,精神錯亂,亂說他自已是國際特務,我父親和另一位是他的同夥,在香港接受了行動任務。這還了得,怎麽身邊還潛伏著國際特務哪,立即被單位關押起來。那時動亂時期,辦案押人不需要經過司法部門,也不憑實證,亂來一氣。

整整一年,父親在鬥室裏無休止地寫交待,連放風的“享受”都沒有。吃,限量供應,半饑不飽,隔三岔五地還被拉到群眾大會上掛牌批鬥,低頭彎腰,雙手反剪作噴氣式飛機狀,生理上精神上經受著雙重的折磨。在那種常人無法忍受的煎熬下,我父親幾次想從窗口跳出去,一死百了。可想到自己的冤屈未了,想到老婆和孩子們的無依無靠,終於咬著牙堅持了下來。

隔離審查一年後被放回家,因為戴著“私方經理”那頂帽子,對誤關誤押的錯案,連個口頭道歉都沒有。父親每天仍得早出晚歸,做店裏最髒最重的活,拖地、衝廁所、卸門板……直到1978年才退休(年已76歲,是黃浦區服裝公司退休年齡最大的一個,其後是沒人能破這個紀錄的了)。那時退休,都發一個鏡框,裏麵嵌一張退休證書,我父親的那張退休證書上,隻有姓名,卻沒有“同誌”或“先生”的稱呼,這事放到現在,沒什麽大不了的,但在那時,不僅是對人的不尊重,還關乎到一個人的政治定性問題,我父親對此一直是耿耿於懷的。曆史上把“文化大革命”稱為“十年動亂”(1966—1976),其實哪止十年喲,真正到塵埃落

定,天廓清朗,又是好些年之後的事了。

曆史真會和人們開玩笑,現今誰被人稱一聲“老板”,麵上有光,但那時老板被劃入“剝削階級”,剝削有罪,光戴上“資本家”這頂帽子就有得罪受了。我父親靠勤懇做事誠懇做人才慢慢地在店裏從學徒到職員到股東的,他一生勤奮努力地工作,和藹可親地待人,以忠厚誠實為信,說什麽剝削,說什麽有罪,高壓政策下,口服心不服呐。

我父親十三歲就到上海謀生,他的能讀會寫會算,全靠邊做工邊自學得來的,不僅如此,還練得一手好字。舊時過年必張貼新門聯,父親就常常會一顯身手,我也央求父親寫過大字。那年我進中學後和同學們一起布置教室,覺得黑板上方還空落落的,就把

在校拾廢紙賣得的錢買了紅紙回家,讓父親寫“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那八個大字。父親很樂意地為我做這件事,他先把紅紙裁成大大的正方形,又用肥皂在紙上塗了一遍,告訴我說這樣處理後寫出的字就更黑亮發光,然後他飽蘸濃墨,幾個大字一氣嗬成。次日我把它張貼到牆上後,好多老師和同學都誇那字寫得漂亮,我心中自然暗自喜悅,天天麵對著父親寫的那字,焉有不好好學習之理?

別人家是父嚴母慈,而我們家是慈父慈母。那時商業單位上班時間,早八晚六,每天工作時間長達十小時,父親在家呆的時間少,和母親相比,我們和他親近得也少些,現在追憶起父親的模樣,不論對家人對外人,永遠是一付慈眉善目的樣子。因為工作關係,父親的午餐晚餐,都是在裏弄食堂解決的,母親有時特地給他留點菜,父親知道後總會說:“不用給我留,讓孩子們吃,他們都在長發頭上(鄉音,即長身體時)啊。”父親有煙癮,為了節約開支,煙總是抽最便宜的,父親在休息日喜歡喝點酒,酒也總是挑最低劣的買。父親的前妻患肺結核,求醫服藥拖了些時日,仍不治而亡,留下了四個子女,父親和我母親結婚後又添了我們四個,多子多女的大家庭,又經曆戰爭、公私合營、十年動亂,日子從來就過得緊巴巴的,要說那就是資產階級生活,那我們現在的日子比那時所謂的“資產階級”的生活不知要好過多少了。

時代不同了,可惜我的父母親都沒有過上真正的好日子。

2007.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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