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中姓塗的,肯定很少,在認識塗姨前,我甚至都不知道百家姓中有叫這個的。
塗姨生於富貴人家,她父親是上海灘上的第一代買辦,在洋人的公司裏做進出口生意。接受洋人風俗,他們全家都入了教。由她父親作主,讓她和姐姐(家中的兩個大女兒)做了修女,她們也宣誓侍奉上帝,終身不嫁。就像現在有公派留學一樣,修女也有留洋機會,她輪上了。乘輪船在海上漂泊N天到了美國,在洛杉磯呆了幾年,然後回國。解放了,他們這種人家就不吃香了,她的大哥當時是電車公司的買辦,被鎮壓槍決了,其他人總算都還好。俗話說,窮歸窮,還有三擔銅,他們都住在法租界的花園洋房裏,手裏總會有些黃白之物,還有股息,所以塗姨的生活還不成問題,繼續做她的大小姐。
文革開始,像她這種人就沒有生路了,被視為寄生蟲。定息取消了,沒了固定的生活來源,坐吃山空,很快就撐不下去了。年過半百的她必須自食其力,於是托人介紹到我二舅家做保姆。
那年是1968年底,我表妹剛出生不多久。麵對那粉嘟嘟的嬰兒,她抱也抱不得法,喂也喂不妥當,就連係塊尿布也係不像樣,簡直是束手無策。做家務當然也不行,買汰燒樣樣拿不上手,我舅媽一樣樣地教一樣樣地關照,但一下子哪裏學得象樣?掃地像畫花,揀菜青草仍留在菜中,連塊抹布也搓不幹淨,我二舅直嚷:“請來了個寶貨,請來了個寶貨”。
我們和舅舅樓上樓下地住著,我那時閑著,又喜歡小毛頭,沒事就往樓上跑。舅舅舅媽都上班去了,我去樓上,也能幫塗姨一把。也不知怎麽地,那時的冬天經常會斷煤氣,家家都備著煤球爐呢。有天又斷煤氣了,我把自家的爐子點著後馬上到樓上去看看情形。果然,塗姨被煙熏得眼淚鼻涕一把,爐子卻怎麽也點不著,她看到我像見到了救命王菩薩,“小妹啊小妹,火怎麽也生不起來啊……”。
塗姨沒在二舅家做長久,那也是必然的了。從二舅家走後我們仍有近十年的聯係,那是我從我母親那裏學到的為人之道。人不能看到富者貴者就阿諛奉承,如果他們有持傲鄙視之態,那麽我們寧願不結交。人也不能看到窮者平者就嫌棄厭惡,如果有能力給予些幫助則更好。塗姨隔段日子會來我家“玩”,和我母親閑聊一陣,我母親總讓她吃了飯再走,再塞上幾塊錢讓她做“車費”。說得難聽點,塗姨是來“混”飯吃,但一個人到了要“混”飯吃的地步,也確實是挺可憐的了。
有次,塗姨帶了塊尼絲紡的料子來,說是別人送給她的,可她舍不得自己做衣服穿,想作價折讓給我母親。母親其實並不喜歡這料子的顏色,但還是拿出錢來收下了。事後母親感歎道:一個人哪,少時苦不算苦,老來苦才是真正苦呐。寧波人還有一句話說得更妙,叫做:不看十八新娘妝,要看八十老娘喪。是啊,人生苦短,但榮華富貴有時更如轉眼雲煙,稍縱即逝。
後來,塗姨的侄子結婚無房,而她們(她和姐姐住一起)的住房寬敞,於是和侄子達成協議,侄子保證她們的身後事,再每月拿出點錢來貼補她們的生活,而她們則把原來的住房換到了靜安寺附近的一大一小二間,小間給侄子做新房,大間她們住,但待她們百年之後大間當然也歸侄子所有。
侄子給的那點錢是不夠開銷的,那邊的裏委幹部知道她們的困難,就介紹了一個偏癱的老人住進她們家,讓她們負責照料,得些費用,總算清苦度日。她們搬到靜安寺那兒後,我曾幾次去探望過。再後來,塗姨的姐姐心髒病突發走了,她們照料的那偏癱老人也離世了,塗姨就被他侄子送進了養老院。養老院實在太遠,我再也沒有去看過她。有次在路上巧遇塗姨的侄女,得知塗姨進養老院沒二年就去世的。所有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2008.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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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實無華的敘述把我迷得從頭唸到尾. 其中幾處 "...我從我母親那裏學到的為人之道...", "...母親感歎道..." 讓我想起自己母親說過的該如何為人做事,如何看待變化無常的人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