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寫下一些塵事,留下一點影子。也許世界都忘記了,至少自己還記得自己。(原創所有,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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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小說)

(2014-04-04 13:00:10) 下一個

每年這一天對顧泰生來說就像是從前的陰曆新年。

 

天剛蒙蒙亮泰生就整理好自己走出家門,端端正正坐在門前的碎石塊上向著西南方向張望。

他的家在朝南的山坡上。當初他親自選了這塊地做自己的宅子。他不懂風水,隻是直覺地喜歡這裏。

原來從這裏可以看到半山坡滿目盛開的桃花,現在都看不見了。一片建築中的鋼筋水泥林遮擋了視線。整座山就仿佛都在它的陰影裏了。

 

其實再往南一點就是泰生從前住過的那個小村莊。

那個美麗的寧靜的泰生的祖先曾住過上百年,有著嫋嫋炊煙,間隔著懶洋洋的雞鳴狗吠,晨霧中有著樸實煦暖笑容的村民悠然行走著的小村莊,也已經不見了。

月秀說,差不多整個村子都拆掉了。他們已經換到新起的樓房裏,在更遠的南麵。

 

住不慣。那房子跟火柴盒似的。悶得慌。還是我們的獨門獨院好。月秀皺著眉頭說。

泰生也想念他們原來的獨門獨院。現在連個念想都留不下了。

泰生掐著指頭算算,他搬來這裏住已經十二年。十二年發生了太多變化,而泰生幾乎還是初搬來的樣子。

 

月秀還沒有來。泰生有點著急地張望著西南方向的那條小路。從這裏看,那條小路那麽窄,真的是羊腸小路。他在那條小路上走了一輩子。從前那小路兩邊有很多田地,現在都荒掉了。泰生看著心就揪起來。

他做了一輩子的莊稼漢,最見不得地荒著。看到土地閑著長滿荒草就像要了他的命。他有一種罪孽深重的感覺。

現在的農民都不種田了。都出去打工去了。月秀告訴泰生。

那往後吃什麽呢?泰生看著那些荒掉的田地無由地哀愁又心疼。

 

所有的入口的東西不都是地裏長出來的?有什麽好看不起農民的。以前泰生總是這樣粗聲粗氣教訓廣林。

廣林是泰生的大兒子。考上大學留在省城裏做個機關裏的幹部就有幾分看不起農民了。話裏話外都是對土地的輕薄。

 

你都忘了本了。臭小子!泰生也這樣罵過廣林。當然,那幾乎算不上是罵。泰生一向是寵愛廣林一些的。廣林怎麽說都是他的驕傲,讓他在村民眼裏腰板挺得格外直些。

不過也是廣林,讓泰生在村民麵前顏麵掃地,並且害了一場大病,最終從村莊裏搬出來,來到這座山上。

 

廣林被判刑前泰生專程去城裏看過一次。他這輩子就去過省城兩次。一次是送廣林上大學。另一次就是去探望被抓進去的廣林。聽說廣林犯事的金額會判他至少十年。

廣林說不都是他的錯。

我沒有選擇。爸,你相信我。我隻是個聽人使喚的。是領導讓我挪用那些錢的。我沒有貪汙。廣林拉著泰生的手哭得像小時候那麽軟弱無助。

 

他的揚眉吐氣的廣林哪兒去了?

泰生心裏痛,生生的痛,血一湧一湧地往頭上衝。

早幹什麽去了!讓你看不起農民!回去當個村長不是挺好的!至少比在城裏當壞人的手下踏實!上梁不正下梁歪!泰生反握緊廣林的手。想哭卻哭不出來。手指甲幾乎要掐進廣林的肉裏。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泰生還是知道的。所以他恨廣林不爭氣,走了歪路,更深恨自己將廣林所托非人。

泰生心裏從未有過的後悔。都是他的錯。他不該把兒子交出去,交給那些政府裏的人。他曾經那麽信得過那些政府裏的人。現在打死他都不信了。

好好的孩子弄成這樣。泰生想罵人。又不知道該罵誰。他的廣林雖然虛榮些,但是膽子小,也沒有那麽貪。他從小看著廣林長大,他了解自己的孩子。廣林怎麽都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廣林到底被判了十五年。

哥犯事的那點錢到現在根本判不了那麽重。現在都是幾個億幾個億地貪。更不要說要是上頭有人了,說不定直接就抹平了。廣海前兩年這樣告訴泰生。

幾個億。泰生有些茫然地望著天空想象億是多少錢。那麽多錢,從天上掉下來的話,會砸死很多人吧。這樣一比,廣林的那十幾二十萬就顯得輕飄飄了。

這些該死的。憑什麽還不把我的廣林放出來。泰生便恨得不行。牙齒都哆嗦了,卻還是不知道自己該恨誰。

 

廣海是泰生的二兒子。廣海跟廣林不同。從小不愛學習。我跟你種一輩子地伺候土地爺還不行嗎?廣海這樣說。

泰生想想,也挺好。廣林留在城裏,看樣子是不會回來當村長了。廣海像自己,腦子慢,心眼死,但是踏實,也能吃苦。種地是沒什麽不好。無論泰生心裏讀書人地位有多高,他從來沒有低看過自己。

莊稼人怎麽了,別小瞧了我們自個兒。沒有我們,他們讀書人吃什麽?!泰生在一眾鄉親鄰裏中說這話時底氣很足。泰生會悠然地吐出一口中南海,微眯著眼睛的樣子在煙霧中看別有一種倨傲不屑的味道。

 

許是因了廣林的關係,泰生在人群中很有些德高望重的感覺。

也是因了廣林的關係,泰生又一下子在人群中很低很低的感覺,直低到土裏了。

 

還是兩年前,廣海和月秀來看他,還有廣海不到四歲的兒子小智。

小智,叫爺爺。廣海逗著小智叫爺爺。小智叫一聲,便揪起腳下的青草往泰生身上撒。泰生便笑,咧著嘴笑,不住地笑,笑到嘴唇上不長的胡子都劇烈地抖起來。

爸,我要跟麗梅去省城打工了。廣海說。村子裏的土地都被賣掉了。沒有地種了。

 

沒有地種了。泰生心裏忽然空落落地荒涼起來。他看著廣海,廣海也顯老了。才三十出頭鬢角那裏就有白頭發了。

廣海是種莊稼的好手。難得是廣海跟他一樣,從來不覺得種莊稼丟臉。

你說的對,爸,都不種莊稼,我們吃什麽。難道都吃轉基因食品?廣海說這種話時神情像極了年輕時的泰生。

泰生不知道轉基因食品是什麽。不過聽著廣海的口氣,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放著自自然然的糧食不吃,吃那些不是好東西的東西幹什麽!

隻要有塊地,就餓不死。泰生把自己一輩子的土地本事都傳給了廣海。竟然都沒有用了。竟然沒有土地可以讓廣海甩開膀子幹活了。

 

政府收那麽多莊稼地幹什麽呢?泰生心裏問。

廣海說現在農村都城市化了,都用土地蓋樓房了。

都獨生子女了現在,蓋那麽多房子誰去住呢!沒有地,吃什麽呢?!泰生想不明白。窮盡了腦袋都想不明白,就像他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幾個億的錢讓壞人貪一樣。

 

去年月秀一個人帶著小智來。在門前坐下就不肯走,絮絮叨叨地說著各種瑣碎的事情。

月秀也真的老了。

月秀快七十歲了吧,頭發都白了。泰生想起月秀嫁給自己都快五十年了。本來想著廣林廣海大了,他們夫妻倆老來享點清福,結果卻是月秀一個人帶個小娃子過活。小智到底是男孩子淘氣,廣海他們離開一年,月秀就明顯見老了。

 

太陽慢慢升過山頂了。

泰生感覺到後背曬得暖洋洋的。清明的風格外清明,裏裏外外都透著股嬰兒般的新鮮勁兒。

 

泰生依舊向著羊腸小路張望。往年這時候月秀都來了。月秀起得早,習慣天不亮就來,陪泰生多坐一會兒。

今天是你的日子。怎麽說都要早點來看看你。一個人在這裏寂寞吧。月秀總是這樣說。月秀懂得他。

誰叫你那麽早就住過來了。月秀跟他一起看好這個地方。老了住在這裏也挺好。泰生記得那時候他們兩個站在這裏看四處的風景,真的有心曠神怡的感覺。現在看,怎麽看都覺得堵得慌。

 

這座山據說是方圓幾十裏風水和風光都最好的一塊地。離泰生的村莊有點遠,不過還是很多人都選擇身後住在這裏。

隻是泰生住過來沒兩年,就聽說有商人看中這裏的風水,買下整座山。整座山,當然不包括在這裏的墳墓。

墳墓不吉利。於是那些墳墓要麽被以幾百元的價錢買斷由後人搬遷走,要麽就被強行平掉。

 

其實這些有錢人不知道,矗立的墳墓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荒塚,是無家可歸的孤魂。泰生恨恨地想。看來人有錢就沒腦子!

月秀曾經跟廣海來同泰生商量,他們搬還是不搬。廣海希望搬。到時候這裏會很荒涼,來看一眼爸都難了。

月秀不同意,你爸就看好這個地方。不能搬。

 

這些作死的有錢人!不怕報應嗎?!月秀曾經當著泰生的麵罵那些有錢人。月秀沒有多少文化,可卻斯文了一輩子,從不罵人。那些有錢人也的確太招人恨了。有錢就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嗎?不怕遭天譴嗎?!

隻是那之後,這座山真的就荒涼起來了。

連今天,清明的日子都少看到人影。

 

“奶奶,我記得是在這裏。這棵樹下麵。”泰生正惆悵地呆坐著,忽然被一個孩子的聲音打斷思緒。

轉頭看,是鄰居老易家的老婆和小孫子。老易是在他村子裏的鄰居。他們曾經開玩笑,以後老了也做鄰居。結果他們真的前後腳搬到山上住。

看著老易嗬嗬笑著跟老婆小孫子坐在一起。泰生驀地就覺得孤獨起來。

 

月秀怎麽還不來。泰生逼著自己移開目光,專注地看那條羊腸小道。

就聽老易老婆對小孫子說,“去,給小智的爺爺送幾張錢去。再往我畫的圈外麵丟幾張。現在這裏來的人少,墳也平了,野鬼多了。給你們幾張,就別來跟我們老易搶了。唉,造孽啊!……

老易的老婆嘴裏念念有詞。

 

“小智他們為什麽不來?”小孩子問。

“小智奶奶病了,沒力氣走這麽遠的路……

原來這樣。月秀病得厲害嗎?泰生豎起耳朵想多聽點,結果老易的老婆卻沒有再多說什麽。

 

看來今天等不到了。

泰生呆呆地坐在那裏。月秀還好嗎?她一個人帶著小智。廣海呢?廣海還要繼續在外麵打工嗎?不打工回來做什麽呢?又沒有地種。

這樣思想著,泰生便哀愁起來。老天仿佛也讀懂了泰生的哀愁似的,剛才還好好的,忽地就起了陰風,天暗下去,像要下雨的樣子。

 

泰生看看天氣,又向小路上流連地張望了一下。這一天,舊曆新年一樣熱鬧的一天,就這麽結束了嗎?他竟然滿山都沒有嗅到多少香火的味道。可是這山上住著這麽多人。真的快成謠傳的鬼山了。

泰生聽說連山頂的那座革命英雄紀念碑都被搗碎了。那是廣林廣海他們小時候每到清明必來祭奠英雄接受教育的地方。

 

這是什麽世道啊!

泰生歎口氣,轉身走進自己陰暗的屋子。他的屋子已經不能算是屋子了。前年被區裏的一輛大鏟車強行鏟平。

先把墳頭都平掉才能賣出好價錢。開發商這麽要求的。那幾個開鏟車的人一邊鏟一邊嘴裏念叨著,好像在對著誰告饒:不怪我們啊。各位別怪我們啊。我們也是沒辦法……

 

泰生不怪他們。他想到了廣林。他們都是小嘍羅。他們的父母要是知道自己的孩子幹了這種事非打死他們不可。這是造祖宗八代的孽啊!

可是這不怪他們。泰生準備這樣替那幾個小夥子求情。要是有人也替他的廣林求情就好了,就不至於在裏麵呆這麽久了。

 

想到廣林,泰生心裏的憂愁愈發沉重了。他蹣跚著進家,門就在身後合上。

其實那不是什麽門了,隻是一塊斜躺著的被打碎的碑石。上麵一個大點的“生”字,旁邊一行豎著的小字:“卒於壬午年清明”。

 

滿山隻有老易家的催促著小孫子快跑的聲音:“快點兒吧!這天兒,說變就變!”

濃重的黑雲壓在山上,像一塊巨大的隨時會掉下來的鉛塊。天空粗重的呼吸逼迫著大地,雨,清明的雨,就要急驟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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