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井留香(三十三)
(2012-02-11 19:58:21)
下一個
內科輪轉,每個內科分科四個月。經過血液科的殘酷洗禮,我一下子從一個怯生生碰到誰都叫老師的實習醫生,變成了一個能夠在深夜獨自下醫囑,能夠單槍匹馬和病人家屬艱難談話的住院醫生。
出了血液科,輪到了腎髒科。腎髒科很忙,為了科研,效益和各種各樣的原因,主治主任們白天不斷地收病人,晚上門診停了,也會通過急診繼續收病人,全然不顧我們值班小醫生的死活。
那天值班,我一個晚上收了八個急診,因為是急診,要寫全套的入院病史,病程紀錄,而病人不過是普通的尿路感染,我知道他們科室那個時候在做尿感的課題,所以有病人都不放過,加床已經加到了走廊上。
忙到快天亮的時候,終於一切告一段落,我倒在值班室的床上,一會兒就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輕輕的但是不中斷的敲門聲把我吵醒。做過醫生的人都知道這種絕望的感覺,真希望這敲門聲是在夢中而不用理會。
我打開門,是一個男子,操著濃重的口音怯怯地說他妻子胸口不舒服。我過去檢查,是一個因腎小球腎炎導致終末期腎衰的年輕女病人,收進來準備做血透的。血壓高,心率偏快。我翻了翻病史,早上就要做血透了,於是就開了降血壓藥和心律失常的藥物。
就在我開醫囑的時候,病人丈夫又跑過來說,醫生,你再去看看吧,她好像不對。我跑回病房,病人端坐在病床上費力透氣,一聽,兩肺遍布濕囉音,心跳超過了140,神誌也開始模糊。我立即讓醫學生拷了心髒科兩班急會診,突然病人心跳降到了30多,血壓也測不出了,血氧飽和度直線下降。護士推過搶救車,我開始插管和心肺複蘇。
這時候心髒科兩班也來了,是班主任。我一邊心肺複蘇一邊簡單地把病情交待給班主任。他立即開始上了一係列心髒科急救藥物。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藥物已經用了幾個輪回,我做心髒按摩的手因為緊張而不斷地顫抖,可是病人的心律,血壓始終沒有恢複。搶救到三十分鍾的時候,我和班主任交換了一下眼神。我讓實習醫生過來繼續心髒複蘇,自己過去和病人丈夫交待病情。他看見我走過來,已經明白了我要說什麽,突然跪了下來,嗚嗚地哭起來。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從來沒有經曆過一個成年男子跪在自己麵前的經曆,在心裏組織好的一篇話語哽在喉頭無法說出來。
病人的丈夫抬頭對我說,醫生求求你,再救救她,她的父母在路上,能不能再堅持一下等到她父母來。看著他顫抖的肩膀和壓抑的哭聲,我點了點頭。
回到病人身邊,班主任問我你跟家屬交待病情了麽?我訥訥地說,家屬要求繼續搶救。班主任淩厲再次地問我,你有沒有告知病情?我沒有作聲,繼續讓護士給下一輪的搶救藥物。搶救又繼續了二十分鍾,病人仍然沒有恢複自主心律。病人的父母還是沒有趕到。
這時候班主任說,成遙醫生,你跟我來。我們走到家屬丈夫麵前,班主任開口說,你的愛人因為腎功能衰竭引起惡性高血壓,長期心髒負荷加重,所以發生了急性心力衰竭,並且引起呼吸衰竭,心肺複蘇一個小時無效,我們已經盡力了,應該停止了。
病人的丈夫哀求道,她父母馬上就到了,讓他們在見最後一麵。班主任溫和卻不容置疑地說,你的愛人已經走了,現在你看到的呼吸和心跳都隻是人為的機器在作用,讓她好好去吧。病人的丈夫放聲大哭起來,班主任宣布了死亡時間。
就這麽一個小時之內,一條生命在我手中瞬間消逝,覺得一切都有點惶然不真實,我怔怔地看著護士料理後麵的工作,然後病人遺體被送出去。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的白大衣下擺那裏濕漉漉的,是病人臨終前膀胱失禁,我在作心肺複蘇的時候,尿液流在了我的白大衣上。我站在水池前用紗布蘸著消毒液擦洗著白大衣。
成遙,你不是第一天開始工作了,怎麽和家屬交待病情還要我示範給你看?班主任嚴肅的語氣從我身邊傳來。
我悶悶地說,醫生不應該隻救可以救的病人,有的時候明知道沒有希望,但是還會去做,因為有人需要我們這麽做。
班主任不留餘地地打斷我說,因為你的感情用事,病人和家屬都會承受不必要的痛苦,同時浪費醫療資源。你作為醫生,應該有這個能力判斷什麽時候應該全力搶救,什麽時候應該放棄。
我回頭看看班主任。我這個人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應該放棄,明知道沒有希望的事情,卻不懂得放開。我明白自己犯了做醫生的大忌,不知不覺地把個人感情揉在了工作中。在班主任麵前,我已經不再是那個認真開朗的成遙,隻是一個一無是處,一敗塗地,一蹶不振的女生。想到這裏,我什麽都沒說,自暴自棄地走開了。
可憐班主任,難道就逃不出成遙的魔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