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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先生

(2010-04-28 21:21:39)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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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原來醫院的主治醫生寫信跟我說,落花,我想還是應該告訴你,雖然你聽了一定會不開心,葉子先生去世了。

看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我去了湖邊散步,雖然是春天了,但是風吹在身上,還是浸著寒意。夕陽一點點在林梢後降去,在湖麵上留下最後一抹不舍。

我做住院醫生的最後一次值班的時候,急診老伯伯打電話給我說,我這裏有一個很怪的病人,我覺得他不用住院,但是我希望你至少在門診看他一次follow up。我和老伯伯那時候已經是忘年之交了,有時候就算沒病人也會下去逛一圈,找他聊幾句,所以就欣欣然下來看這個“怪病人”了。這個病人就是葉子先生。

葉子先生是我給他取的外號,因為他的姓發音和中文葉子有點相似。他是個很健康的中年漢子,突然發現自己身上發皮疹,就到急診來看了。他說他在花園裏用了農藥,所以應該是過敏了。但是我看著他的皮疹,其實是密集的出血點,對稱地從下肢蔓延到臀部,伴有關節酸痛,這個跟我在國內腎髒科看過的過敏性紫癜(Henoch-Schonlein purpura,HSP)非常相似。然後讓我擔心的是,他的腎功能也已經有異常了,而且尿液中大量的紅細胞,這都符合HSP。

葉子先生自己感覺挺好的,也不明白什麽是HSP,血管炎,隻是覺得這個亞洲女醫生大驚小怪的,我勸說了半天,他還是堅持要回家。他說我單身父親,還有一個上學的女兒,我不能住院的。我好說歹說,他讓我做了皮膚活檢,然後安排了我門診的日子。他離開時我百般關照,如果症狀加重,一定要趕快回來。那時候,他還笑嘻嘻地說,沒事兒的,我一直很健康的。

那時候我們都無法想象,葉子先生的生活,從那天以後,就再也沒有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第二天來上班時,發現我的list上葉子先生的名字,他回去以後感覺腹痛,出血點更明顯了,所以當天晚上被迫回來了。腎髒穿刺和皮膚活檢都證實了HSP的診斷,大量的激素讓他的臉幾天之內就判若兩人,然後因為激素他的抗感染功能受到影響,潰爛出血的皮膚出血點並發感染,激素和免疫抑製劑效果都很不理想,他發生了腎髒衰竭,心力衰竭,開始了腎髒透析。

葉子先生一次一次地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收入醫院,每次他住院,我有空都會去看看他,雖然他已經不是我的病人了,總是有一種感覺,命運將我和他在那個偶然的場合交集在一起。他每次看見我,總是打起精神說,落花醫生阿,你說怎麽辦呢,我還有一個女兒阿。我一般對病人都是很坦誠的,惟獨對他,看著這個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卻仍然尋求著希望的中年男人,我握著他的手說,這個病是可以治好的,你要相信自己。

慢慢地,葉子先生開始自暴自棄了。有一次他又被收到急診,但是堅決要求離開,不願意住院。葉子先生的女兒打電話找我,讓我一定要去急診說服他。我趕到急診,葉子先生顯然酗酒了,drug screen也顯示吸毒的痕跡。看見我,他似乎覺得很尷尬,大聲地說,你們都別說了,我不會留下來的,我討厭醫院,討厭你們。沉屙難愈,沒有了工作,讓沒有什麽學曆的葉子先生家庭捉襟見肘,他開始在酒精和毒品中躲避艱難的現實,一個原來樂觀顧家的父親,就這樣變成了頹廢暴戾的癮君子,我看著真的是很難過,但是除了勸說,也很難做到什麽。

到了後來,葉子先生和我之間的特殊信任漸漸不複存在,他不吃我給他的藥,然後對其他專科醫生說,落花醫生沒給我那些藥,他拒絕住院,然後還對其他醫生說,落花醫生把我從急診discharge了。每次聽到這些,我心裏總是很難過,雖然當著他的麵,我還是保持著微笑。

住院醫生畢業之前,我最後一次去看他,他發生了嚴重的血液感染,生命的氣息已經被抽離得所剩無幾,原來人高馬大的漢子,虛弱地被床單覆蓋著。因為隔離,我隻能帶著手套和他握手,我說,葉子先生,我要走了,我很抱歉我們的相識是在這樣的情景下,我很抱歉你的病沒有像我們希望的那樣好起來,但是我會一直祝願你慢慢康複起來。

葉子先生開始哭了,他說,落花醫生,我要死了,我知道的,我太害怕了,我從來沒有生過病,現在卻這麽年輕就要死了。我無言地握著他的手。他說他對不起自己的前妻,對她不夠好,對不起女兒,沒有辦法撫養她長大。在這個重症病房裏,隔著重重的紗衣,口罩,手套,我們之間的心靈卻再次打開,我靜靜聽著他說話,對生命的渴望,對死亡的恐懼,對親情的留戀。

現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葉子先生這個人了。半年多前的那天,他走到急診,隻為了腿上的皮疹,誰會料到後來事情。葉子先生的故事,讓我深深感受到命運是如此強勢,無法逆轉,無法預料,而一件看似小小的事情,也許會終身地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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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聆雪 回複 悄悄話 “葉子先生是我給他取的外號,因為他的姓發音和中文葉子有點相似。”

是“YEATS” 吧。我知道的另一個葉子先生,是W.B.YEATS, 翻譯成“葉芝”的。兩個YEATS先生,同樣的老去、生病、死亡,同樣躲不過如此強勢、無法預料、無法逆轉的命運;但是,麵對命運的判決時候,葉子先生開始自暴自棄、變成了頹廢暴戾的癮君子,究其根源,還是在於他對死亡的極端害怕。而葉芝先生就有點不一樣了:

despite age and ill-health, he remained a prolific writer. In a letter of 1935, Yeats noted: "I find my present weakness made worse by the strange second puberty the operation has given me, the ferment that has come upon my imagination. If I write poetry it will be unlike anything I have done". In 1936, he undertook editorship of the Oxford Book of Modern Verse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可以支撐他如此堅強的麵對死亡;但是當我看到他的一件作品以後,就多多少少的明白了一點:

當你老了
  
  - By W B.YEATS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隻有一個人愛你那朝聖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淒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1893

就是他心裏有一個朝聖者的靈魂伴隨, 那是一顆永遠不死的靈魂,名叫Maud Gonne,是個女演員,又是愛爾蘭獨立運動的積極倡導者,兩人既有藝術上的共同旨趣,又有理想上的誌同道合。葉芝先生的一生,對茉德·貢有著終身不渝的愛慕,但分分合合、最終沒有得到茉德·貢的終生相許,詩人就在這遙遙無望的愛情中,一直吟唱著一首一首堅定而寂寞的詩歌。直到那顆朝聖者的靈魂頭白了,衰老了,睡意昏沉,Alzheimer's Disease了,但是在她臉上痛苦的皺紋裏麵,卻凝聚了葉芝先生永遠不變的注視。他愛的不僅僅是她青春歡暢的美麗,他是唯一一個愛她臉上衰老的皺紋的人,因為隻有他,能夠看出並欣賞她朝聖者的靈魂,所以深愛她皺紋裏積累的朝聖路上的足印和沙塵。因為有這樣一顆永遠不死的靈魂裝在心裏,所以他也不會畏懼死亡,隻是笑一笑,繼續平靜的做他的事情。他們死後,卻一起在山頂的群星裏麵,得到永生。

朝聖者的靈魂,其實也沒那麽神聖,隻不過是有一點獨特的心靈追求而已。有了這樣的靈魂,就可以雖皺紋堆壘而永遠不老;永遠不會畏懼死亡,隻是坦然笑對而已。就連隻不過看到並感受這顆靈魂的人,都會受到深深的感染。
落花飄零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流浪的人群。
Z,你的病人還比較幸運。確實是通過IgA沉積確診的。
朱珠兒,Z是這方麵的專家,HSP是一種強烈的對過敏原產生的血管變態反應,最常見的是皮膚出血點,如果嚴重的話,會累及腎髒,胃腸道。每個病人的過敏原因也不同,我不覺得是農藥,因為他在用農藥之前就有呼吸道症狀,可能是某個病毒。
大毛,hug hug,你真的是很三地饅頭阿。
damaof 回複 悄悄話 啊,我終於找到我的密碼了!

我一邊吃麵條 (沒菜),一邊看,眼淚流下來,正好就麵條。
damaof 回複 悄悄話 test
朱珠爾 回複 悄悄話 能不能解釋一下這個病人是怎麽的這個病的?就是因為花園裏用了農藥嗎?那太可怕了。
我是Z 回複 悄悄話 成人的HSP確實預後差一些,我之前遇到過一例HSP還發生了胰腺炎,我們推測也是胰腺的血管受累及了,還好用了CTX衝擊+大劑量IVIG緩解的。
對了,你們診斷HSP是否依賴皮膚或者腎髒的IgA沉積檢查?
流浪的人群 回複 悄悄話 落花妹妹經常經曆這樣的感情考驗,多不容易呀!生離死別,太沉重. 握你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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