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古典小說:落梅妝(續)

(2009-06-11 14:12:54) 下一個

前言

二零零五年,網絡才女林旖旎美眉的古典懸疑小說《落梅妝》在各網站轉載,人氣極高。原作在結尾處留下一個懸念,征求續寫作品。慕絹不才,受林美眉力邀,庶竭駑鈍,做狗尾續貂之嚐試。各位看官若欲一睹原作豐采,可到穀歌上任意搜索。




黑沉沉的夜。善府。後園。
 

 

大小姐嫩蔻手挑一盞琉璃燈,花遮柳隱,掩掩映映,一路逶迤著閃入吳管家臥房院內。 

內吳南陌孤燈獨坐,愁眉緊鎖。直到嫩蔻輕輕扣門,他才突然驚覺,慌忙將小姐讓進屋中,俯身行禮道 : 剛才竟沒聽見小姐來。已經入更了,小姐不早早安歇,難道有什麽要緊事嗎 ?

吳管家不必拘禮,蔻輕輕一笑 , 徑直走到炕桌邊坐下。 

近一月來,家門連遭不幸。若非管家獨力支撐,叫我們姐弟幼子孤女的,可怎生支應┅┅說著就紅了眼圈兒。 

小姐千萬別這麽說,吳南陌撲通跪倒 , 我到善府九年 , 蒙老爺錯愛 , 從沒拿我當下人看待。如今主人家遭了難,正是我吳某報恩的時候。扶助幼主是我的本分 , 不敢承小姐如此誇獎。

小姐拭了淚,看了跪在地下的管家一眼,又 : 這幾夜噩夢連連,心神不寧。想我家世代積善,不知為何緣故橫遭慘禍。欲到廟中進香祈福 , 管家能否隨我前往?

這幾日府上忙亂,恐脫不開身。再說,這些個事體等到明日再吩咐也不遲,小姐還是先回去安歇,保重玉體要緊。吳南陌垂首恭敬地說。 

---- 蔻輕歎了一聲 ,

我早知道我是號令不動的。就連老爺太太在日都是如此,如今走的走,散的散,更無人肯依我一件的了。

吳南陌趕緊又把頭低下,連稱不敢小姐要進香 , 這有何難?明兒就可安排。頓了頓 , :

夜深了,路黑。我親自護送小姐回房吧 ?

蔻沒有言語,盈盈走到門口,叫門外的丫鬟“小蕊!”。 



小姐走後,吳南陌無暇猜測小姐的來意,他還要繼續地冥思苦想出一個對策,因為他感到一個潛在的威脅已經逼近。 



蔻坐在床上發呆。家中慘禍,一月來孝服常現,哀聲不絕。嫩蔻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但是憑直覺,她感到這個吳管家知道些什麽。這個不苟言笑的人容色略帶憂鬱,仿佛總藏著無窮的心事。但那到底是什麽呢。嫩蔻這樣想著就迷迷糊糊過黑甜鄉去了。 

在睡夢中忽聽得有人喚自己名字:蔻姐姐!,嫩蔻睜眼看去,朦朧中一個淺綠的窈窕身影正站在帳外。她驚跳坐起,目瞪口呆地發現,那正是一月前溺水而亡的香肩。 

香肩妹妹!我以為你┅┅

香肩秀盡濕,曹衣出水,臉上的表情似悲還喜。這闔府上下,能說句體己話兒的,就隻姐姐一個。咱們好了一場,如今要走,最放心不下的,也是姐姐。

蔻聞言,就要拉她雙手,可身子竟絲毫動彈不得。 

“姐姐如今沒了爹娘,又無長兄可以依靠。羊羔陷在虎狼群中,但求忍耐自保罷 了,萬不可以身涉 說畢,轉身欲去。嫩蔻連忙喊道:香肩妹妹留步!妹妹可是為人所害?

綠衣少女微轉回頭,低聲說:記著,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香肩!蔻大喊一聲,驚醒了。掙的一身冷汗。披衣坐起,香肩話語曆曆在目,竟不知是夢是真。思想自己蒲柳弱質,上失雙親庇佑,左右又無長兄依靠,連唯一惺惺相惜的知心姐妹香肩也撒手去了,真是情何以堪。想到這裏,不由秀眉微蹙,長歎了一聲。 

吳南陌從被窩裏伸出手到炕桌上夠燈盞,打算一口吹熄。忽地發現炕桌腿邊有一件物什,不由一下子坐起身。手裏撿到的是一個葫蘆繡香囊。淺藍的底子,繡著含苞待放的花朵。一股淡淡的幽香,若有似無。蔻┅吳南陌把玩著小小香囊,陷入沉思。 


冷月孤窗,嫩蔻輾轉反側,再也難以成眠。關於香肩,有些細節在此時清晰地浮上心頭。 

那天傍晚,小蕊神秘地跑進繡房,悄悄地告訴她:二姨太屋裏的香肩,披頭散發把自己關在房裏,已經一天沒吃沒喝了。

蔻一驚,忙問:為的什麽事?

小蕊吞吞吐吐地說:說了,小姐可別說是我說的。

蔻著急地點點頭。 

剛才聽大太太屋裏的小梨說的,老爺今兒早上收了她。可她是斷斷不情願的。蔻心裏一緊,隻聽小蕊又說:若是旁人家倒好,或生下個一男半女的,抬舉她成了姨娘;頂不濟也是個通房,有得享用。可咱們家麽 ......

蔻皺了皺眉,訓斥道:們這些蹄子,難道沒聽人家講過,談人閨閫,要下拔舌地獄的 ?

小蕊一撅嘴:好心告訴小姐,反怪我嚼舌根子。

蔻歎了一口氣,問:多晚子啦?今兒中午吃的鴨羹湯還有麽?

時三刻了。湯還有的。我這就給小姐裝在提盒子裏去。

蔻看著她的背影,搖搖頭。這小蕊本來叫小梅,因犯了二姨太梅妝的名諱,改作了小蕊。偏她又愛打聽各屋的事,又伶俐,倒也會討主子的喜歡。 

蔻提著描金食盒,一路走一路凝眉細思。該怎麽勸勸香肩呢? 


香肩八
歲時由二太太帶進府,柔順恭謹,言詞清楚,漸長成時又做得一手好針鑿。嫩蔻雖嫌厭二姨太妖妖喬喬,虛情假意,卻最是歡喜香肩這女紅,常跟她一處學繡;又見她伶仃一人,免不得多看顧些。二人隻差得一歲,耳鬢廝磨,無話不談。走動得多了,有耳報神說與大太太,母親便申斥最沒個主子架子,讓奴才們看笑話。嫩蔻表麵上假意應承,不過敷衍,私下裏卻還常顧著香肩。無人時節,恣意玩笑,直呼名號,情同姐妹

 

殘陽如血,照進後跨院。平素清秀利落的香肩,如今頭發散亂,雙眼紅腫,櫻唇上盡是狠咬的牙印,正獨自坐在炕上靠著牆發呆。 

蔻心有不忍,對麵坐下,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 

雖說她是老爺太太的親生,堂堂的大小姐,但平素父親嚴厲寡語,極少在她麵前露個笑臉,又因為生意緣故,常常出門在外,故此父女情分淡泊。母親雖說憐她自小身子柔弱,飲食起居,無不精心,疼愛有加,但這幾年心思全在軒兒讀書長進上麵,莫說閑談,請安也叫她免了,有時一整天也見不上麵。連她的終身大事,也一拖再拖。再則母親性情剛烈,待下人一向唯恐不苛嚴,嫩蔻勸時,反遭母親怪她懦弱,縱容壞了丫鬟婆子,上下沒個體麵。就是對老爺,母親見天也是防賊一般,可是又何曾防得住?想到這裏,嫩蔻深深歎了一口氣。 

香肩仿佛被這一聲歎息驚醒,一顆淚珠滾到衣襟上:小姐┅┅再晚來一步,怕是見不上麵了。

蔻聽得平日廝好的香肩卻又改了口叫小姐,心如絞。不覺眼中也落下淚來,忙勸:這是說的什麽話!往日裏還說你最是個心寬的人。好姐姐,我也知道你心裏的委屈,不過事已至此,保重身子要緊,哪至於真的就咒起自個兒來了?

香肩不答,幹咳不已。嫩蔻心裏難過,一麵替她輕輕捶背抹胸,一麵勸慰:“妹妹別怨恨老爺,母親常說,男人都是如此。

香肩喘過一口氣來,雙眼直勾勾的並不看嫩蔻,自語道:我隻恨自己。這些原都是我的命。不潔之人,天理難容。如今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不得我了。

蔻隻道她一時說的氣話,轉身欲開食盒。卻見香肩裙下壓著張紙頭,拿過看時,原來是一張簽詩帖,上麵隻有四句: 

意外姻緣不是真,無端邂逅兩逢親。莫愁底事難成就,自有穿針引線人。 

蔻猛地記起,清明時節香肩曾去觀音寺裏求過簽,回來後還拿了簽詩給她看,央她讀解。當日香肩還驚疑不定地追問:這個不像好話,難道說我嫁得不濟麽?那媒婆又怎麽了?時節自己還安慰她:簽上的話,從來顛三倒四,故弄玄虛。不過糊弄俗人的罷了,且別信它就好。是了,大約就是這麽四句。 

香肩看著她手上的紙,點點頭,淒然一笑:應驗了。好一個兩逢啊。這穿針引線人,正是害死我之人。

蔻茫然不解地望定她:“妹妹說的什麽?誰要害你?

就是死了,也休做個無名鬼。香肩掙起身來,搭著小姐肩頭低聲說:我娘是紹興孫小娥,我本名秋姐。與你姐妹一場,此生已足。將來清明墳前,若得你探看,隻叫秋姐名號,莫再提香肩二字了。然後,仿佛疲累極了,她合上了雙目,不再答話。 

蔻心事重重地離開。晚飯才擺上桌,香肩的屍體就被打撈上來了。 



然而
這一切僅僅是個開頭。不過月餘,異母弟弟昭兒,母親,丫鬟香奩,父親和二姨娘,竟紛紛撒手去了。嫩蔻流盡了眼淚,隱隱感到仿佛一個詛咒落在善府頭上。她決定向吳南陌打探,他終日緊閉的嘴裏,一定有秘密。 



吳南陌望著窗
欞上搖晃的樹影,睡意全無。他盯著手中精致的葫蘆香囊,暗想:小姐這葫蘆裏,賣的到底是什麽藥?什麽大事,非要夤夜造訪。難道是小妮子看上我了?他又把香囊湊到鼻子前嗅嗅。看伊年已十六,情竇初開,莫非是要跟我演一回《情挑》?吳南陌啊吳南陌,色字頭上一把刀。你切不可在兒女私情上起意。一招疏忽,你和軒兒都是萬劫不複啊! 

轉念又想想不對,小姐家教森嚴,閨門向來嚴謹。那麽,難道是她對我起了疑心?!想到這裏,吳南陌一骨碌坐起來,嚇了一身冷汗。那個隱隱的威脅,仿佛又壓上了頭頂。 

那日  他從靈堂返回後院,夜已深了。一間仆人房居然還有閃爍的燭火。他躡手躡腳走近,聽得裏麵有人在低低的說話。 

要是賢大爺還在,善府怎麽會落到今天這個田地!一個沙啞略帶喉音的男人聲氣,聽上去頗有幾分醉意。 

說的這個賢大爺,可是故太太的親哥哥,早喪的那個?一個年少清脆的女孩兒聲音問。 

喪?丫頭,你不曉得,原先老爺太太在日,不許議論,隻說是早喪。可沒那麽簡單咯。這話講起來也有三十年哉。癸卯年我剛進府,還不到十九。太太那辰光也就小姐這麽大吧。先老太爺一家四口父慈子孝,樂善好施,對下人極是好的。那年七月初一鬼門開,賢大爺陪著大奶奶回淮安娘家省親,船過洪澤,遭了水匪。作孽哦,上下七八口都給賊人殺了,財物盡被搶掠,就連奶娘懷裏抱的小少爺也給賊人擄了去。虧得我機靈,裝死逃過一劫,奔回來報信。老太太當時就氣死了,老太爺也一病不起。眼看著絕了後,這才招了老爺入贅的,哎——

那小少爺後來被賊人怎麽樣了?

這就不曉得咯。你沒看見過,那小少爺生得好,又不甚啼哭,一逗就衝人嘻笑,見了的沒有不愛他的。因他生來左耳垂上多了兩個肉珠,故小名叫做珠兒。聽說有個老道斷他命硬,隻說是什麽凶險也害他不得的。阿彌陀佛,要是小少爺當年僥幸不死,如今作興也有三十一二了。

屋裏一時沉默下來。吳南陌正轉身打算離開。這時屋裏人又開腔了: 

未想到啊,三十年後,善府的祖宗家業眼看又要守不住咯。

唷,爹,你可是老糊塗了?少爺小姐不是都在嗎?又有個衷心耿耿的吳大管家,滿揚州城裏誰不誇咱家忠臣義仆,古來少見哩?

呸,什麽忠臣義仆!你當是他安著啥好心腸!

吳南陌一皺眉,又把身形隱了隱。他已經聽出,這對父女,正是二管家福貴和小姐房裏的丫環小蕊。 

你看他如今大權在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神恣武恣。他是什麽東西!不過老爺撿回來的一條快餓死的野狗,如今也耀武揚威起來了。幹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打量我不曉得!早晚有一天教我治了他,他才曉得爺爺不是好欺負的!齒明顯含糊起來了。 

爹,你就不能少喝幾口?辰光不早咯,我也趕緊去罷,免得小姐尋我。

吳南陌迅速轉身,悄悄走開。是了,自己進府之前,最得老爺信任的顯然是福貴無疑。可是自己精明強幹,小心妥貼,很快取代了福貴成為老爺的得力幫手。這老狗不平也是自然。可聽他言語,難不成抓住了自己什麽把柄?自己的瞞天妙計,萬無一失,連梅妝都成了屈死之鬼,到底還有什麽破綻嗎?還有那個珠兒,算起來他才是善家的正根兒。三十年前那個小少爺,難道真的沒死?吳南陌幾天來為了這個寢食難安。 

吳南陌回想起這一節,暗暗心虛。坐以待斃不是我吳南陌所為。過幾天送靈柩回江寧,路上找個機會收拾了這老狗才好。至於小姐,不管她是有意還是疑心,我且裝聾作啞,趕緊請江寧族中長輩給她說個人家,速速嫁了出去,我父子這分家業方才守得踏實。 



第二天上午。善府詠芬堂。
 

吳南陌躬身道:護送老爺太太靈柩返回原籍的事,我已請人擇好了日子。本月初八就往法淨寺迎靈柩起身。不過還有四五天的辰光,眾多事項待要張羅。進香的事,我差福貴帶幾個妥貼人跟了小姐去罷。

蔻嘿然不語。管家又從懷裏摸出一件東西,說:昨兒小廝在後園拾得一個香囊,怕是小姐屋裏姑娘們掉的。蔻還未答話,身後的小蕊早接過去,叫道咦,好似小姐的那個!吳南陌瞟了嫩蔻一眼,向小蕊說:好生伺候小姐。然後告退下去。 



當日。
揚州城外觀音山功德寺。 

這功德寺因供奉一尊南海觀世音菩薩頗為靈驗,故俗人又叫他做觀音廟。寺處山巔,以塊石壘基,氣宇軒昂,樓殿參差,紅牆高聳,古樹蔽日,好一個清幽所在。 

蔻過得山門,又穿過一大片紫竹林,見麵前正是圓通寶殿。進殿盥手焚香,抬頭仰觀,隻見那白衣觀音大士趺跏端坐蓮花寶座之上,左手捧淨瓶,右手執楊柳枝,眉眼微垂,麵目慈悲。善財童子與龍女侍立兩旁。嫩蔻不由雙膝跪倒,虔誠摩拜。 

小僧遞過簽筒,嫩蔻一麵慢搖,一麵閉目默念: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我善氏一月之內,連殞六命。其狀可憫,其因可疑。求菩薩保佑家宅從此平靖,疑情得釋,姊弟相保。

簽在筒內嘩嘩做響,卻並無一枝掉出。嫩蔻剛覺詫異,隻聽啪嗒一聲,已有一簽落在蒲團前,卻是個八十一簽中吉。老僧捧過簽薄,查出簽來,那四句詩道: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已先知。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蔻怔住了。這不太像她平時見到的那些語意含糊,言辭閃爍的簽詩。小蕊扶起她向外走,跨過門檻時嫩蔻一個不留神幾乎絆了一交。這時後麵有人叫:女施主留步。一個頭皮剃得發青的小沙彌,雙手合十,向她躬身道:師父有請。

淨室內,嫩蔻無心喝茶,信手翻看一部《妙法蓮華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手指落處,卻是: 

詛咒諸毒藥 所欲害身者 念彼觀音力 還著於本人

阿彌陀佛。隻聽門口有人輕輕念了一聲佛號。一位麵容清臒的中年僧人走進來,深施一禮。嫩蔻連忙起身還禮。貧僧淨機,冒昧請善小姐來敘話,實有事煩問。如有冒犯,還望乞恕罪。

師有事,盡管明言。

方才見小姐著孝,不敢動問。向貴府家人打聽,才知底細。阿彌陀佛。本不該再驚動小姐,不過 ┅┅” 淨機略一停頓,說:八年前,貴府姨奶奶到此進香,曾收留了一個孤女叫秋姐的。此事小姐可知道麽?

蔻心頭一動,想起香肩托夢之事。她點點頭。 

她的娘孫氏病重不治,當時草草葬在後山。這幾年,女孩兒常來掃祭亡母,歲清明還來過。其時曾求得一枝簽,看得我也不解。她走後便拿給我師看了,我師連道可惜。

淨機至此停下話頭來,抬頭看了嫩蔻一眼,問:如今這個秋姐可還在府上?

蔻一陣心酸,哽咽道:“不幸於一月前溺亡了。

阿彌陀佛,可惜可惜淨機稍一沉吟,又說:隻因師傅曾吩咐過,若有朝一日她再回來時,隻給她看這個,引她到後山明月庵落發。淨機向袖中取出一封書信 , 日前師傅坐化了。我心裏惦記這書信的事,見到府上來人,故此探問。

蔻含淚道:師傅隻管將書信交與我罷,替她燒紙時也好一同燒掉。遲疑了一下,又問:師傅相信果報麽?

淨機一楞。嫩蔻又說:我家連喪人口,不知是怪力亂神,還是遭人設計。若論起果報來,先考在世時節最是積德修福,卻不知為何至此。倒看那些尋常人家,反得享百年。

小姐,古人講「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隻看他得享百年,個中滋味,其實如人飲水。大凡修行者,講究福德,因緣,善根三樣俱足,缺一不可。小姐何不在家中供奉觀世音菩薩,早晚功課,以結善緣?

家中佛堂,本有供奉。隻是我從未用心。師傅的話,如記下了。

扶靈回寧的前一天,嫩蔻受了風寒,發起熱來,第二日竟不能起床。大管家吳南陌隻得留下福貴看家照應小姐,自己陪同少爺出發。動身前,吳南陌找來福貴,交代家中諸事。他死盯著福貴,一字一頓地囑咐:留意門戶,小心燭火。記著:禍從口出!貴慌張垂下眼簾,唯唯諾諾地答應。 





五月十六。善府佛堂。

輪圓月性恒明。 

 

蔻敲著木魚,正在持誦《蓮華經普門品》。大前日,一個小廝回來報說,少爺和吳管家在江寧那邊事情已辦妥,這一兩日就回程,算來也該到家了。 

蔻誦到念彼觀音力,波浪不能沒時,想起香肩,不覺黯然神傷。她一時無心再念下去,於是立起身來,走到香案邊的經櫃旁,翻出了一封書信。在燒掉它之前,嫩蔻打算看看大師究竟告訴了香肩什麽話。 

蔻挑開信封,抽出信箋。一張素紙上,寫著這麽幾句: 

車 中猴,禾中走

一日夫,泰旱出

孕無子,仍乏人

爺不聰,釜底空

這是什麽詩呢?嫩蔻看了一回,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有人在門外輕輕咳嗽了一聲。嫩蔻轉頭看時,原來是帳房的江先生。江先生本是紹興人氏,寫算皆精,人物方正,頗受善府上下敬重。老先生走進來施禮道:方才見小姐誦經,不敢驚擾。

先生可有什麽事嗎?

此事竟難開口。想我到善府十八年來,深受先老爺太太器重。常感慚怍,粉身難報。爭奈天不假年,先老爺竟┅┅

先生有話,不妨明言。

近來年齒漸增,力不從心。有意告老還鄉,以養殘年。

吳管家這一兩日即回,先生向他說明便可。

如此多謝小姐。老朽告退。

慢!先生且替我看看,這是什麽?蔻遞上手中紙箋。 

江先生略一沉吟,搖頭晃腦地說:此乃字謎也。中猴’,是申;禾中走,是穿田而過,田出兩頭,還是字。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畫,下一日,是個字;泰旱出還是個字。孕無子仍乏人皆是字。至於爺不聰釜底空麽,說的是一個字耳。申春乃父 不知小姐從何處得來的 

蔻臉色有些發白,忙說:隻是偶然在道上拾的。忙又問:先生可聽說過孫小娥的名號?

豈止聽說,這孫氏原是我的同鄉。早年曾在府上漿洗,後被先太太所逐。哎,作孽作孽。江先生連連搖頭。 

為何逐她?

這個┅┅小姐閨閣清靜,還是不問為妙。

請先生務必告知!

哎。小姐執意要問,老朽無可奈何。隻是┅┅也罷!她因奸成孕,敗壞門風,故此┅┅

江先生告退出去了。嫩蔻隻覺得兩眼前一陣發黑,她聽母親提起過,申春正是老爺娶親前的本名,入贅之後,才改作善春的。 

申春是你的父這就是大師留下的秘密。這話若是對自己說時,的確不差。可是很不幸,這是大師寫給香肩的。如醍醐灌頂,嫩蔻一下子明白了香肩臨死前說過的:應驗了。好一個兩逢啊。原來香肩,不,是秋姐,真的遇到了她的父親和妹妹,可惜是在如此不堪的情形之下。 

這時,佛堂外有人慌張跑來,一路高喊:小姐,大事不好了! 




五月十五 ,夜 揚子江上。 

千江有水千江月。 

 

天色漸暗下來。吳南陌心煩意亂地按了按亂跳的右眼皮,高聲問:前麵到了哪裏?

再有一個時辰就到瓜州了。吳南陌略略放下心來。瓜州渡口,客棧雲集。找個下處歇上一晚,明日就可到家了。 

船行至一片水草豐茂之處,忽然有幾艘小船衝出,飛速靠攏近前,十幾個黑衣人躍上船來,跳動的火把照得鋼刀雪亮。為首一人,年紀約有三十出頭,身材高大,濃眉冷目。船上頓時響起一片驚叫哭喊。 

寨主,今兒出門真是觸黴頭!

一個絡腮胡子的短粗漢子快步走到首領跟前:這般體麵的一艘好船,貨物一分不見,金銀也無多少,見他們又都帶著孝,隻怕是個奔喪的。想俺們早先在洪澤時多麽威風痛快,何曾如此窩囊過!

話音未落,隻聽得一聲吆喝:寨主,抓了個小的!

兩個嘍羅拎小雞一樣揪著善軒扔到頭領跟前。可憐嬌生慣養的少爺,被唬得篩糠一般亂抖。 

恰在此時,一個男子跌跌撞撞撲過來,護住善軒,嘶聲嚎叫:大王饒命!您老人家高抬貴手饒過我家少爺,善家情願傾家蕩產孝敬您。

一個嘍羅用刀尖一指,粗聲粗氣地問:你是什麽人?!

我是揚州善府的管家吳南陌,情願修封書信,著人回去銀子贖出少爺!大爺們今天若是殺了他,豈不是失了到手的錢財!

頭領大笑:乖乖隆的冬,好一個義仆!趨前一步俯身問道:你家果真肯贖人?你不是耍大爺我吧?

不敢不敢!除非我不想活了!吳南陌連忙應道,一麵驚恐地看著麵前的人。突然,他呆住了:火光裏,眼前的漢子左耳垂上,赫然長著兩粒肉珠兒! 

短粗漢子著急地嚷嚷:寨主,休信他花言巧語!難道忘記了?十年前在洪澤吃了官兵暗算,老寨主臨終前吩咐搶他的,不綁他的。此處離瓜州不遠,不宜久留。休跟他羅嗦,一刀砍了,卷東西扯了罷!

吳南陌聞言,躍身而起,拖了少爺,望船舷邊猛衝。數個嘍羅搶上來,吳南陌閃躲過幾個刀鋒,抱著少爺撲通倒栽進水中。身後大亂。 

吳南陌吃力地拖著善軒,趁黑摸上了岸,回頭見船已起火。他輕輕喚著:軒兒,軒兒,不見回應,定睛細看,發現善軒右頸有一道刀痕,兀自冒著血水。


五月十六。善府佛堂。 

隻爭來早與來遲。

小姐!二管家福貴氣喘籲籲地奔進來跪倒。出了大事了!知縣大人派人送信來說,少爺的船昨夜在瓜州遇了水匪┅┅

說什麽!

送信的說,船被燒毀,人一個沒活!叫咱們家去認屍呢。

蔻頓覺天旋地轉,身子晃了一晃。福貴連忙扶住,大叫:快來人!

也不知過了多久,嫩蔻忽然被驚醒,發覺自己睡在床上,耳旁有啜泣聲。她睜開眼,小蕊正守在床邊,雙眼腫的桃兒一般。小姐,你可醒了。我爹來問了幾次了。現還在外麵候著。說著扶她坐起,端過一盞藥湯來。 

貴聞聲進來,跪下道:事已至此。小姐千萬保重金體。這裏麵原有些隱情,事到如今  我也不得不說了!

轉向女兒:小蕊,你且出去。見小蕊走出,方才說道: 

上個月老爺書房走水那天,我原不在家的。因在外麵吃醉了酒害怕老爺責罰,躲到半夜才回來。走到後院關二姨奶奶的屋邊,聽見有男女嬉笑之聲。我尋思二姨奶奶已然瘋癲,如何還有男人聲音,便去看。誰知卻看見了不好看之事。

蔻目露寒光,直盯著他。 

是吳管家!我聽那二姨奶奶說話如常,根本不瘋。兩人還說什麽,幹掉了這老狗,家業就是你我和軒兒的了。我心驚膽戰的,就沒敢再聽。那夜果然出了事。我前思後想,若是這兩人合謀害  主子,如何二姨奶奶也丟了命?又為何提起大少爺?

貴抬頭看看小姐,又說:出生隻相差半個時辰 ... ... 難不成是 ... ... 兩個少爺掉過包?!

蔻歪在枕上,渾身無力,頭痛欲裂。她把這一切想了又想。軒兒並非自己的親兄弟;香肩卻是自己的親姊妹;一貫積德行善的父親誘奸寡婦;同父異母的姐姐不幸落入好色主人嘴裏,而此人竟是其生父!母親辣手除掉二姨娘之子昭兒,費盡苦心反害的是自家骨肉;二姨娘圖謀與吳管家一道害死父親,最後自己也葬身火海;吳管家處心積慮謀得善家財產,轉眼間又成鏡花水月┅┅嫩蔻抬頭望向外間壁上所掛一幅足踏鼇頭,手執楊枝的白衣大士繡像,忽然想起在功德寺求得的簽詩來。 

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這就是現世報嗎?蔻癡癡地想。


東方漸露魚肚白,蒙蒙的霧氣在江岸上彌漫。一個蓬頭垢麵的男子,懷裏抱著一個男孩早已冰涼的屍體,一邊跌跌撞撞地走,一邊喃喃地念:生了┅┅生了┅┅是個男孩┅┅”


天已經大亮。觀音山籠罩在一片明媚的陽光裏。嫩蔻白衣素容,獨自一人沿著蜿蜒小徑緩緩上山。遠處綠樹蔭裏,露出一座廟宇的寶藍色的匾額來,上麵依稀是三個金字:明月庵。 

[ 完 ]


代跋 

自寫續集以來,冥思苦想,甚至可以用食不甘味來形容。畢竟文筆有限,力不從心,生怕辱沒了原作,辜負了林美眉邀我續寫的一片盛情。所以自己原先設想的許多情節,都因為有明顯的破綻,而一再改動。 

在研讀林美眉原作的過程中,我發現其實它是有史實作背景的。例如:文中的法淨寺確有其寺,原名大明寺,清廷因諱大明二字,曾沿稱棲靈寺。乾隆三十年( 1765 ),乾隆第四次巡遊揚州時,禦筆題書題法淨寺。而 1980 年,為迎接鑒真大師像從日本回揚州 ,又將淨寺複名大明寺 

在中國曆史上,清代揚州經濟的代表性行業有以下幾個。首先是漕運,主要是糧食和鹽的運輸;其次是金融。由於揚州是全國官鹽最大的集散地,大量鹽商聚集於此,因此帶動了銀莊的發展;再有就是娛樂業和服務業。自隋唐以來娛樂業就是揚州的支柱型產業,歌舞藝人、高級妓女、詩人、書畫家不計其數。太平天國運動爆發後,清軍的江北大營屯建於揚州。為了避開戰火,南方的糧鹽改道上海經由海路運輸到北京。太平天國運動結束以後,京杭大運河河道淤塞嚴重,無法通航,揚州因此而迅速地衰敗下去。據此我考證出兩點: 

1 )林美眉的原作故事,發生於 1765 年(更名法淨寺)到 1853 年(建立江北大營)之間;
2
)富豪如善家,不是鹽商,就是開錢莊的。 

所以我在續寫時,也盡可能找一點實際的背景。為此我這個從沒到過揚州的人,還特意穀歌了一些揚州的風物地理,飲食菜肴乃至方言土語,算作將勤補拙。我之所以在揚州眾多的古刹名寺中選取觀音山的功德寺,一則它的別名叫觀音寺,可以呼應一下原作;再則,一般佛教寺院中供奉釋迦牟尼為主座,而功德寺主殿圓通殿主供奉的是觀世音菩薩,正與我的初衷不謀而合。主殿西南也確有一片紫竹林。又比如輪圓月性恒明,典出十方普覺寺(北京的臥佛寺)主殿的匾額性月恒明;明月庵的名字也暗含此意。而千江有水千江月也是表現佛家至高境界的經典偈語。 

畢竟因為時間倉促,本文的製作還很粗糙。比如人物的衣飾,廳堂的擺設等都沒有描寫;又比如因為結局改動較大,最初寫的有些情節是贅筆。另有一些細節(如孫氏臨終前對大師交代秋姐身世;洪澤湖水匪遭剿而流竄別地,珠兒少爺被水匪首領收為義子養大等等)是暗含的,未加鋪陳,不過相信列位看官早已了然於胸。總之自揣才疏學淺,隻能盡個人最大努力以不負大家的厚愛。 綻之處,還請各位方家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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