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知秋

秋風起深壑,秋葉舞商弦。 我在山頭坐,靜觀秋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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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江山:第十六章 吾誰與歸

(2011-02-05 20:43:23) 下一個

秋風颯颯,落葉飛舞。清涼山下的墓園西北角隆起一座新墳,墳頭覆蓋著五彩雨花石,周圍種植數顆翠柏,碑上刻著“峨嵋女俠阮流蘇之墓”。龍朝歌拎著兩個酒壇,一包祭品,在墓碑前席地而坐,默默將祭品擺放齊整,點著一堆紙錢,又從懷裏掏出一條絲巾,平鋪於前,用石子壓住四角。龍朝歌看著絲巾上的褐色血書“來生再續緣”,喃喃道:“流蘇,你真傻,你為什麽不等我 . . ." 不禁淚流滿麵,哽咽難繼,於是擺開兩支碗,倒滿了酒,說道:“流蘇,我來陪你喝酒了,這是你最喜歡的紹興女兒紅。”

龍朝歌端起一碗酒一飲而盡,將另一碗酒灑於墓前,如此喝一碗,灑一碗,很快將一壇酒喝光。龍朝歌再開一壇酒,輕聲道:“你酒量一向很淺,這第二壇酒就由我獨飲了。你不是喜歡聽我吹奏山歌嗎?上回我急著趕路,沒能遂你心願。今天我哪兒也不去,就坐在這裏吹簫給你聽。”

寒風陣陣掃過墓園,風聲嗚咽,似乎在為悲涼的簫聲深情伴唱。不久天上開始飄起鵝毛大雪,越來越密,很快遮天蔽地,到處一片白茫茫。龍朝歌喝一碗酒,吹幾曲山歌,喝得酩酊大醉,坐在雪堆裏倚著墓碑自言自語,醉眼朦朧中卻見一位青衣女子飄然而至,俯身凝視,輕輕呼喚道:“朝歌!朝歌!” 龍朝歌緊緊抱住女子的雙腿,失聲喊道:“流蘇,你跟我走吧,咱們一起去到天涯海角,再也不分開了。” 話音剛落便醉得不省人事。

龍朝歌悠悠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梵靜坐在床頭,兩眼紅腫,關切注視。龍朝歌連忙起身,卻感到頭疼欲裂,於是又躺下,問道:“姨娘,我怎麽會在這裏?” 梵靜慈愛地撫摸著龍朝歌的額頭,答道:“你昨天在墓園喝醉了,還是飛煙把你背回來的。” 龍朝歌這才醒悟過來,看見南宮飛煙站在門口,連忙起身道歉:“多謝飛煙。昨天醉酒,若有唐突之處,還請你原諒。”

南宮飛煙似笑非笑,目光幽幽,淡淡答道:“自家人別客氣。” 梵靜長歎一聲道:“孩子,你昨天趕回來的時候我正在上官府,沒機會勸你。流蘇這孩子外柔內剛,寧折不彎,從來不跟我講心裏話。其實也怪我,事發前幾天疏忽大意,沒有察覺她的異象。你大哥的婚事一公布,我就該好好看著她的。” 龍朝歌驚愕問道:“我大哥的什麽婚事?” 梵靜訝然道:“你不知道嗎?上官家和歐陽家聯姻了,你大哥今天便要迎娶歐陽家的大小姐。” 南宮飛煙歉然道:“是徒兒的錯,昨天沒忍心告訴朝歌。”

龍朝歌悲憤交加,半晌無語。梵靜道:“我昨天見到你大哥,他請我轉告你,這樁婚事是皇上的意思,他無力違抗,希望過幾天向你當麵謝罪。” 龍朝歌咬牙切齒道:“人都死了,謝罪有什麽用!” 兩人正說話,突然一個峨嵋女弟子衝進屋來,急道:“師父,山菊師姐氣不過,跑去歐陽府門前鬧事,說要踢翻上官炫的迎親轎子。” 梵靜大驚,連忙帶著龍朝歌和南宮飛煙趕往馬道街。

歐陽府門前,一位紅衣女子將上官炫的迎親隊伍攔在轅門外,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手握長劍,戟指喝道:“上官炫你狼心狗肺!峨嵋三姝不是好欺負的,你有種便出來應戰,姑奶奶今天要替師妹報仇!”這時歐陽府大門洞開,歐陽建康在韓峭、陸秀川、莫道玄等門客家將簇擁下走出來,拱手陪笑道:“今天是我妹子的大喜之日,還請端木女俠給個麵子,改天再來賜教。”

端木山菊寒著臉答道:“這是峨嵋派跟上官炫之間的過節,你別趟渾水。” 莫道玄陰陽怪氣道:“小妮子說得輕巧。上官炫可是歐陽家的乘龍快婿,打狗還要看主人哩。況且這事兒本來就是你師父管教無方,徒兒不守婦道,如今惹出麻煩來,怨得了誰!” 端木山菊怒道:“休要胡言亂語,敗壞峨嵋派清譽!” 莫道玄嘿嘿笑道:“你們峨嵋派的女弟子白天吃齋念佛,假裝正經;夜裏偷跑出來私會情郎,行那雲雨之事,哪裏還有清譽可言?”

端木山菊怒不可遏,舉劍便刺。莫道玄一邊拔刀招架,一邊調笑道:“小妮子難道是看上老莫了?你們峨嵋三姝不是還剩兩姝嗎?快去叫你師姐來,老莫是風月老手,照單全收,大被同眠。” 端木山菊劍光閃閃連連強攻,無奈莫道玄武功高出太多,高接低擋,好整以暇,嘴裏照舊不幹不淨,髒話連篇。

正在此時,梵靜領人趕到現場,厲聲喝道:“山菊退下!” 端木山菊連忙收劍入鞘,來到梵靜身邊,一張俏臉漲得通紅,顯然怒氣難消,恨聲道:“師父,他們太欺負人了!” 梵靜訓斥道:“這事咱們不占理,不要自取其辱!” 端木山菊帶著哭腔頓足道:“師父你不知道,流蘇是被逼死的,她死前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此言一出,如同五雷轟頂,龍朝歌隻覺胸悶氣短,怒火中燒。梵靜見龍朝歌兩眼精光四射,表情猙獰可怖,連忙抓住他的胳膊低聲道:“大庭廣眾之下,萬萬不能意氣用事。” 那廂莫道玄依然汙言穢語,不依不饒:“哎喲,誰逼誰了?明明是你們峨嵋派出了個淫賤貨,貪那魚水之歡,心甘情願投懷送抱,未曾想珠胎暗結,逼婚不成走投無路,於是尋了短見而已,這叫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 .”

龍朝歌再也按捺不住,大吼一聲衝了上去。莫道玄隻覺眼前黑影一閃,然後啪啪啪啪上身七八個要穴同時被封,動彈不得,竟然沒有機會反抗,驚駭之餘定睛一看,卻見一個怒發衝冠的少年矗立眼前。龍朝歌出手如電,劈裏啪啦連抽了莫道玄十幾個耳光,打得莫道玄鼻青臉腫,鮮血橫流。旁邊韓峭、陸秀川聯手來援,左右夾擊,龍朝歌順手抽出莫道玄腰間的倭刀,隻數招便逼得二人狼狽而退,然後揮刀在莫道玄身上劈刺削砍。圍觀眾人隻能看見一團刀光緊緊包裹莫道玄,聽到他失魂落魄的驚叫聲,而片片碎布從刀光中四散飄落。片刻之後刀光消失,莫道玄重現眾人眼前,雖然毫發無爽,但衣衫襤褸,幾乎赤身裸體,而兩條腿濕漉漉,顯然是嚇得屁滾尿流。龍朝歌還不解氣,又將歐陽府門前兩座千斤重的石獅子一腳一個盡數踹翻,方才揚長而去。圍觀眾人目眩神離之餘,盡皆駭然失色,鴉雀無聲。

幾天以後的傍晚,上官炫走進新街口的小酒館,見龍朝歌一人自斟自飲,便來到他麵前坐下。龍朝歌抬起頭來,兩隻充滿血絲的眼睛盯視上官炫,嘶聲道:“你有什麽話講?”上官炫長歎一聲,自己斟了杯酒一飲而盡,緩緩道:“我知道你恨我。我無意自辯,隻想給你一個交代。然後你就算一劍殺了我,我也不會有一句怨言。”

“我一直自以為神機妙算,將歐陽老賊玩弄於股掌之中,沒想到還是栽在他手裏。這些年歐陽世家財力不濟,漸漸應付不了正氣堂的開銷。老賊窮則思變,打上了我家的主意。一個月前,老賊幕後策劃,由他兒子的授業恩師、太常寺卿黃子澄奏疏皇上,提議兩大世家結為姻親,戮力同心,共營武林。皇上龍顏大悅,當下恩準。第二天,錦衣衛宋大人便登門拜訪,向上官家通報這樁欽點姻緣。”

“婚事既是聖旨,我便無法抗拒,隻得找流蘇商議,先應付了皇差,過一陣子再將她娶進門。沒想到流蘇毫無商量餘地,堅持要立刻跟我成親。我好言相勸,她便痛哭流涕,說當初錯看了我,如今有了身孕,很快便無顏見人,若不能成親,隻有一死了之。我也慌了手腳,當即到歐陽府上,低聲下氣求老賊通融,允許流蘇作為如夫人和歐陽大小姐一起嫁進上官家,為此願以良田千畝相贈。老賊一口回絕,並撂下話來,流蘇想進上官家門,先得伺候少奶奶幾年,才能登堂入室。我無計可施,又不敢以實情告訴流蘇,隻好躲在家裏生悶氣。沒想到老賊第二天便遣人到處放話,說峨嵋派阮流蘇為了嫁入上官世家,願意給歐陽大小姐做奴婢,眾口相傳,頓時滿城風雨。我次日得到消息,便知大事不好,連忙趕去清涼山,卻為時已晚,流蘇已在前天晚上服毒自盡了。朝歌,這筆帳要算在歐陽老賊頭上,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家破人亡。”

龍朝歌一直低頭喝悶酒,此時抬起頭來,沙啞著嗓子問道:“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嗎?你為什麽不能帶著流蘇遠走高飛,浪跡江湖?”上官炫瞠目道:“朝歌,我做不到啊。我不能跟你相比,你是自由身,來去無牽掛,對於世故人情可以不予理睬。我從來都不是江湖中人,生下來便背負著家族的重擔。自從我爹十幾年前拋家舍業,我娘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我怎能丟下她不管呢?你以為我的日子好過?這幾天老賊每日必來我家騷擾,要錢要物,頤指氣使,上官府已成了他歐陽家的別墅。我白天陪著笑臉,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晚上還得跟那個小賤人虛與委蛇,真是生不如死啊。”

龍朝歌沉默無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起身便要離去。上官炫問道:“你今後有什麽打算?我怎麽能找到你?” 龍朝歌答道:“我也不知道。你不用找我,有事我自會找你。” 上官炫看著龍朝歌蕭索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長歎一聲,繼續自斟自飲,一醉方休。

冬去春來,轉眼便是江南三月,山清水綠,草長鶯飛。江浦城內一座深宅大院外車水馬龍,身著錦衣輕裘的賓客進進出出,絡繹不絕。此地便是“江浦洞天”,京城附近首屈一指的風月場。江浦洞天的金字招牌是三百花娘,薈萃南北佳麗,個個年輕貌美,擅長琴棋書畫。客人偎紅倚翠、淺酌低唱之餘,還有鬥雞跑狗、麻將牌九可供消遣娛樂,當真令人流連忘返,樂不思歸。

江浦洞天的山門之內是一個占地三百畝的蘇州園林,其後有三幢並列的七進院落,每幢院落前四進都是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青磚大瓦房,兩側廂房陳設豪華,金屋藏嬌,住著正當紅的花娘。後麵三進庭院巷道狹窄,天井擁塞,房屋簡陋,門漆斑駁,是過氣花娘居住之地。美人遲暮難免無人問津,身價暴跌,便要遭受鴇母門房的冷眼,度日如年。江浦洞天的花娘當紅之時便要早作打算,物色家底殷實為人可靠的主顧,將來也能有個歸宿。

龍朝歌一覺醒來,隻覺頭痛難耐,便知昨晚又喝多了。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上擁著絲棉被,鼻子裏盡是脂粉香氣,伸手撩開床簾,便見一個女子坐在窗前,手持銅鏡,正在梳妝。龍朝歌滿頭霧水,竭力回憶昨晚的事情,腦中卻一片空白。女子聽到動靜,轉頭看了龍朝歌一眼,眉目含笑,柔聲道:“你總算睡醒了。” 龍朝歌目瞪口呆,一時無言以對。女子嗔道:“昨晚還甜言蜜語叫我梅香姐,怎麽現在就認不出來了?” 龍朝歌這才猛然回過神來,尷尬賠笑道:“梅香姐,我昨晚爛醉如泥,有冒犯之處還請你包涵。”

梅香戲諛笑道:“記得有冒犯之處,還不算是爛醉。你昨晚闖進屋來,麵紅耳赤,渾身酒氣,踉踉蹌蹌,瞪著一雙醉眼,將寶劍重重拍在桌上。我屋裏還有位客人,被你吼一聲‘滾’,嚇得抱頭鼠竄。你的相貌變化真大,我過了半晌才認出來,剛喚一聲‘龍公子’,便被你一把摟住,身上衣服也給你粗手粗腳扯得稀爛。你把我抱起來,臉埋在我胸前,便如受傷的野獸一般嘶聲吼叫。後麵的事情,就不堪回首了。“ 龍朝歌滿臉愧色,掀開被子便要下床道歉,突然發現自己赤身裸體,連忙將被子裹在身上。梅香見龍朝歌的窘態,開懷大笑,借口去準備早點,起身出屋。龍朝歌趕忙下床穿戴整齊,坐在桌前。待一會兒梅香端著一盤茶點進來,兩人對坐用餐,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龍朝歌仔細端詳梅香,見她一張素麵洗盡鉛華,眼角額頭顯現細細皺紋,神情頗為落寞,盡失往日風采。梅香見龍朝歌盯視自己,自嘲道:“梅香姐人老珠黃了,也難怪你認不出來。” 龍朝歌連忙安慰道:“這是哪裏話,梅香姐隻要稍事妝扮,走在街上依然能讓眾人回眸。” 梅香笑道:“四年不見,你的嘴還是那麽甜。這些年我搬了好幾次住處,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龍朝歌尷尬笑道:“昨晚我手持寶劍進了大門,一把揪住個門房說找梅香,門房就乖乖領我過來了。我一通胡鬧,把你的客人嚇跑了,真對不住。” 梅香嗔道:“昨晚那位客人是多年故交,想替我贖身,娶我為妾,給你一鬧騰,生意就沒談成。” 龍朝歌連忙說:“這位客人現在哪裏?我去給他當麵道歉。” 梅香笑答:“不必麻煩,人家一大早就回杭州了。”

兩人又聊了一陣,梅香輕描淡寫說道:“你的事情,幾個月前聽你大哥說過。他很關心你,特地囑咐我,倘若遇見你,請你給他捎個信。”龍朝歌低聲道:“我不想提起他。” 梅香嗯了一聲,低頭不語,過了片刻忍不住說道:“我知道你怪罪他,不過你也要體諒你大哥的難處。他跟我說起流蘇的事情時眼淚汪汪的,我從來沒見過他那樣傷心。人生難逢知己,你有這樣一位兄長,應該珍惜才是。”

龍朝歌沉默片刻,轉移話題道:“我想在梅香姐這裏住一段時間,不知會不會影響你的生意?” 梅香笑道:“沒關係,你大哥還有一千兩銀子掛在賬上。你梅香姐年老色衰不值錢了,一千兩銀子足夠你住個十天半月的。” 龍朝歌沉聲道:“我自己有錢,用不著花他的銀子。” 梅香點頭道:“那就隨你便。不過我得提醒你,這裏是個銷金窟,過些日子你要是窮得當褲子,可別怨你梅香姐。”

此後十幾天,兩人出雙入對,形影不離,便如新婚夫妻,遊山玩水趕集逛市,琴簫合奏你彈我歌,當真其樂融融。梅香臉上重現少女的神韻光彩,嬉笑嬌嗔,顧盼嫣然,仿佛年輕了許多。這天早上,龍朝歌照例躺在床上,看著梅香手持銅鏡坐在窗前梳妝,思緒萬千,突然脫口而出道:“梅香姐,我想為你贖身,娶你為妻。”

梅香身子微震,手一抖銅鏡便滑落在地,回頭凝視龍朝歌,眼中似有淚光閃爍,片刻以後才強笑道:“別說傻話,我可配不上你。” 言罷俯身拾起銅鏡,轉過頭去繼續梳理烏黑發亮的秀發,但兩隻手微微顫抖,顯然心潮起伏。龍朝歌急道:“我是當真的。你告訴我一個價錢,我今天就去籌款。” 梅香輕歎一聲,起身來到床頭坐下,握住龍朝歌的手,深情道:“你的心意我領了。你要是擔心我以後的出路,那就大可不必。你梅香姐十幾年前入這個行當之時,便知道會有今天,因此早做了安排。我跟你能有這一段夫妻之緣,已經心滿意足,倘若還有奢望,隻怕要遭天譴。我是個風塵女子,年近三十,怎能配得上你這樣的英俊少年。你說這話隻是一時衝動,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龍朝歌堅持己見,梅香幽幽道:“你捫心自問,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是否能與流蘇相比。倘若不能,那我倆便不是長久之計。” 龍朝歌怔了片刻,搖頭道:“流蘇已經不在世上了,這樣比較不公平。我既然下了決心,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梅香無奈一笑,不再爭辯。午飯過後,龍朝歌找到鴇母,得知贖身價碼是白銀兩千五百兩,立刻動身前往揚州通衢錢莊。梅香送出轅門,龍朝歌囑咐道:“收拾好東西等我,我明天一定趕回來。” 梅香微笑不語,揮手作別。

第二天中午,龍朝歌帶著五百錠的寶鈔趕回江浦洞天,卻發現梅香已經人去屋空。龍朝歌心急如焚,找到鴇母詢問,才知道有個杭州富商一大早就將梅香接走了。鴇母轉交了梅香留下的一個長條形木盒,龍朝歌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支玉如意,底下壓著一疊寶鈔,原來都是自己十幾天來付的包身錢。龍朝歌拿起玉如意仔細端詳,看見柄上刻著一行蠅頭小楷:“昔年移柳,依依江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龍朝歌悵然離開,徘徊在江浦碼頭,不知何去何從,正坐在石階上發愣,突然一人走過來抓住他的胳膊喊道:“哎呀,總算找到你了!” 龍朝歌抬頭一看,原來是全真南宗的大師兄邵以正,隻見他一臉焦灼之色,急道:“這些日子大家夥兒可找得你好苦。梵靜師太半個月前遇刺,身負重傷,生命垂危,已經離京返回峨嵋山了。你盡快趕去,也許還能見上一麵。”

龍朝歌大驚失色道:“怎麽回事?誰下的毒手?” 邵以正答道:“大家都不清楚,連梵靜師太的傷勢如何也不曉得。師太似乎識得凶手,但隻說是業報,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情。師父奉長老院之命緝拿凶手,但苦於梵靜師太守口如瓶,沒有線索,一籌莫展。” 龍朝歌連忙拱手謝過,翻身上馬,直奔峨嵋山。

臥雲庵坐落在峨嵋山巔峰金頂,峨嵋派自從南宋初年開山創派便居此庵,迄今已有二百多年。臥雲庵因攝身懸崖之畔,每逢白雲上湧,便如睡臥雲端,故得此名。清晨站在觀音殿後的小睹光台觀賞雲海日出,但見懸崖峭壁下不斷湧來白花花的雲浪,前呼後擁,爭先恐後,左右渦旋,上下翻騰,一浪高過一浪,一浪猛過一浪,周圍山峰淹沒雲中,隻現出青蔥蓊鬱的峰巔,猶如汪洋大海中的座座孤島。未幾一輪紅日蓬勃而出,金輝耀目,蕩滌雲海,令人歎為觀止。

龍朝歌水陸交進,日夜兼程,二十天以後便趕到臥雲庵。南宮飛煙、端木山菊等峨嵋弟子見到龍朝歌,都長舒一口氣,連稱菩薩保佑,領他去看望病榻之上昏睡的梵靜。龍朝歌見梵靜雙頰深陷,顴骨高聳,臉色蒼白,眉間黑氣彌漫,不禁心酸落淚,嘶聲問道:“姨娘傷勢如何?到底是誰幹的?”

南宮飛煙雙眼紅腫,麵容憔悴,輕聲答道:“你兩個月前失蹤,師父四處尋找,不料在揚州遭人暗算。師父遇刺以後立刻修書兩封,一封送正氣堂,請辭武林長老之職;一封送全真南宗劉掌門,請他代為尋找你的下落;然後帶著我們離京歸山。路上不管我們怎麽詢問哀求,師父都不肯透露遇刺的詳情,隻說命中注定,有此一劫。船到安慶師父傷情惡化,我們在當地請了名醫療傷,才知道師父是背心中了五枚毒針,毒素早已深入髒腑,無藥可醫了。師父能活到今天,全靠大家每天合力輸入真氣護心吊命。” 龍朝歌悔恨道:“都怪我任性胡為,連累了姨娘。”

兩人正說著,梵靜悠悠醒來,看見龍朝歌立刻喜上眉梢,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隻得抬起右手喚道:“朝歌,總算把你盼到了,快過來讓你姨娘看一眼。” 龍朝歌連忙跪在床前,俯身讓梵靜摟住頭頸,一時悲從中來,痛哭失聲。梵靜臉上堆滿慈愛的笑容,柔聲安慰道:“傻孩子哭什麽。凡人終有一死,學佛之人尤其不該留戀這具臭皮囊。這陣子我最擔心的就是再也見不到你了,多虧菩薩保佑,讓我遂了心願。”

龍朝歌恨聲道:“姨娘,告訴我是誰下的毒手,我要為你報仇。” 梵靜微微一笑,語重心長道:“我大概能猜出刺客是誰主使,但我不想告訴你。此人出身豪門世家,有權有勢,雇人害我也是一念之差,現在想必已有悔意。咱們若硬要查辦此事,他家裏肯定不會束手待斃,結果就是殺機再起後患無窮,舊業未了又造新殃。我不願你背負仇恨的包袱,這根因果鏈就自我而斷吧。” 龍朝歌再三哀求,梵靜堅決不吐露真情,卻對眾人道:“我有些話想跟朝歌單獨說。”

待到南宮飛煙等人出了屋子,梵靜從枕下拿出一個小包裹,輕聲道:“這個東西我早想交給你,但一直沒有機會。”龍朝歌接過來打開一看,裏麵是一根珠鏈,末端掛著一枚碩大的藍寶石,拿到眼前仔細端詳,見藍寶石裏麵刻著幾個字。龍朝歌在克裏特島學過一點拉丁文,認得是“ISAURA"幾個字母,好奇問道:“這條珠鏈價值連城,姨娘從哪裏得來?又為什麽要交給我?”

梵靜並不作答,卻問道:“你這趟西域之行,可曾見到拂菻公主?” 龍朝歌老實答道:“在青海夏瓊寺後山水晶洞裏見過一麵。” 梵靜又問:“你小時候也見過她,還有印象嗎?” 龍朝歌點點頭,講述了自己幼年以來一直纏繞的夢境,答道:“據四叔說,我夢見的仙女就是拂菻公主。” 梵靜點頭道:“這麽說你還記得。你的夢其實是真人真事,當時我就在場。隻不過你的夢境隻記錄了前半段,遺漏了後半段。”

“這後半段便是我今天要跟你說的事情。拂菻公主和你初次見麵,讓你提一個要求,無論如何都能滿足。你人小鬼大,提的要求竟然是長大以後娶她為妻,當時在場的還有你爹娘、鬆庭大師、邱玄清道長、神相袁廷玉、和上官曇,你這句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拂菻公主騎虎難下,當場答應,這條珠鏈便是她送給你的定情物,寶石裏刻的是她的名字。北固山事發以後,我救你下來,在你懷裏發現這根珠鏈,於是收藏至今。”

龍朝歌恍然道:“原來如此。那不過是拂菻公主的一句戲言罷了。” 梵靜道:“事情沒這麽簡單。稍後袁神相便祝賀拂菻公主定下了終身大事,又說她這個諾言是一定會守的。” 龍朝歌道:“那一定是袁神相的應景附會之言,不必當真。” 梵靜搖頭道:“你不了解袁神相,此人從無戲言,而且言必有中。他當年給你爹看相,便預言有血光之災。後來他又預言拂菻公主跳崖以後並未身亡,但生死係於一線,結果也應驗了。我這些年一直擔心袁神相這個預言有一天會兌現。”

龍朝歌不解問道:“姨娘擔這個心做什麽?” 梵靜沉聲道:“拂菻公主是紅顏禍水,我怕她會害了你,就像她毀了上官曇一樣。” 龍朝歌道:“我孤家寡人一無所有,沒什麽可毀的。再說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即使拂菻公主來找我兌現諾言,我還不見得願意呢。” 梵靜歎道:“那是你沒有領教過拂菻公主的魅力。想當年上官曇是武林年輕一代的頂尖人物,剛正自律,家中還有嬌妻幼子,三世同堂。未曾想一遇到拂菻公主,立刻無法自已,竟然拋家舍業殺人枉法,最後落得身敗名裂拋屍荒野的下場,這個教訓實在是太深刻了。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眼下你為情所傷,正是妖邪狐媚乘虛而入的良機。我怕你將來重蹈上官曇的覆轍,一失足成千古恨。”

龍朝歌沉默片刻,點頭道:“我明白姨娘的苦心,你說我該怎麽做?” 梵靜握住龍朝歌的手,鄭重說道:“你爹娘臨終前將你托付給我,要我答應把你撫養成人,保證你不墜入魔道。我不想愧對你爹娘在天之靈,所以今天要你對我發誓,絕不加入魔教與正道為敵。倘若拂菻公主重現中原,糾纏於你,你絕不聽從她的擺布,絕不履行那個婚姻之約。” 龍朝歌依言發誓。梵靜欣慰點頭,微笑道:“這樣我就放心了。我還有一事相求,希望你看在姨娘撫養你長大的份上,答應下來。” 龍朝歌連忙回答:“我從小就把姨娘當作親生母親,姨娘有什麽吩咐盡管說。”

梵靜長歎一聲,黯然道:“峨嵋派傳承兩百餘年,到我這代已經家道中落。我同輩師姐妹裏,梵宇、梵貞早逝,梵心、梵塵武功低微,才疏智短。最有出息的梵音十幾年前背棄師門,至今下落不明。年輕一代中間,慧字輩出家弟子都不成器,幸而幾個俗家弟子很是爭氣,其中以飛煙資質最佳。這些年我一直將飛煙帶在身邊栽培,打算再有幾年的磨練就讓她獨當一麵。然而時不我予,峨嵋派掌門的擔子眼看就要壓在飛煙的肩上。飛煙這孩子性格堅毅,沉穩幹練,但畢竟年紀輕根基淺,倘若無人撐腰,很難挑得起這副重擔。”

龍朝歌拍胸脯道:“姨娘不必擔心,我願做飛煙的左膀右臂,扶助她執掌峨嵋派。”梵靜點點頭,意味深長道:“這倒不是我所求之事。峨嵋派掌門曆來都是出家人,我看飛煙塵緣未了,已經下決心破了這個祖製,不要求她削發為尼。飛煙身世很苦,六歲時父母雙亡,被我收養,我一直把她當自己的閨女看待。峨嵋派掌門的擔子實在太重,我怕耽誤了飛煙的婚姻大事。飛煙心高氣傲,尋常男子根本不入她的青眼,所以這些年一直獨來獨往。你去年從西域回來,流蘇就央求過我,說她對不起你,如果我從中撮合,讓你跟飛煙喜結良緣,她心裏才能好受一些。我不知飛煙的心思,當時沒敢答應流蘇。後來你連生變故,這事兒也就耽擱了。如今我來日無多,此事不了我恐難瞑目,所以想把飛煙的終身托付給你,希望你答應下來。”

龍朝歌惶然失措,坐立不安,囁嚅道:“這...恐怕不妥吧。我一直把飛煙當作親妹子,從來沒有非分之想。再說飛煙品貌兼優,出類拔萃,我這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哪裏配得上她。”梵靜笑道:“你這孩子什麽都好,就是太過妄自菲薄。你姨娘閱人無數,從未走眼。縱觀武林青年才俊,論相貌人品武功,也隻有你配得上飛煙。” 龍朝歌為難道:“感情的事情勉強不得,我縱然答應下來,飛煙不願意也是枉然。” 梵靜道:“我幾天前跟飛煙提過此事,她並未反對,隻推說聽天由命,順其自然。飛煙的脾氣我最了解,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就等於默認了。”

龍朝歌半晌無語,思忖再三,才低聲道:“既然如此,我就答應姨娘了。” 梵靜長舒一口氣,欣慰笑道:“很好。此事一了,我就沒什麽遺憾了。近年來我忙碌奔波,咱們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你來得正好,以後多陪我說說話吧。”

十天之後,梵靜圓寂。南宮飛煙以峨嵋派掌門身份向武林長老院以及各大門派發訃告報喪,並在觀音殿設靈堂,念經超度,嗣後將遺體火化,骨灰存入普同塔。龍朝歌披麻戴孝守靈七天,每當梵靜的音容笑貌浮現腦海便痛哭失聲,不能自已。

峨嵋派偏居西南,路途遙遠,這期間隻有青城派掌門唐公遠趕來吊唁。祭拜之後唐公遠悄悄對南宮飛煙說:“長老院將有對你不利的舉措,請你早做提防。” 南宮飛煙再問其詳,唐公遠卻不肯多說了,匆匆告別。南宮飛煙心裏七上八下,於是找龍朝歌拿主意。龍朝歌慨然道:“肯定又是歐陽老賊搗的鬼。咱們據理力爭,兵來將擋,大不了就幹他一仗,跟宵小們拚個玉石俱焚。”

三月之後,武林長老院抵達峨嵋山。此時正值百日忌,南宮飛煙按照習俗在觀音殿設牌位以便來客祭奠,龍朝歌躲在帷幕後麵靜觀其變。隻見為首之人是武當掌門楊善澄,其後依次是少林方丈仁山、全真北宗掌門周玄樸、崆峒掌門範自得,各自帶著弟子三四人。歐陽冠雄沒有露麵,來的卻是三公子歐陽建寧,身旁簇擁著韓峭、陸秀川、莫道玄等門客,此外還有金陵劍士十餘人。龍朝歌見這陣勢,便知來者不善,暗自做好動手準備。

南宮飛煙側立牌位旁邊,待到眾人祭拜完畢,回拜還禮。禮畢,楊善澄咳嗽幾聲清清嗓子,板著臉拱手道:“貧道代傳歐陽盟主號令,南宮賢侄不得接掌峨嵋門戶。” 南宮飛煙左手背負,朗聲問道:“晚輩不才,承蒙先師抬愛,得授峨嵋鐵劍,由先師引領祭告祖師,即位儀式完全依照祖製。敢問諸位武林長老,盟主這項號令是何道理?” 南宮飛煙鎮靜自若,不卑不亢,在場峨嵋弟子都覺吃了顆定心丸。龍朝歌在帷幕後麵卻清楚看到,南宮飛煙背在身後的左手五指不停搓動,顯然內心極度緊張。

楊善澄剛要開口,歐陽建寧大大咧咧插嘴道:“我爹說了,峨嵋派掌門曆來都是武林之表率,正道之砥柱,非年高德昭之人無法勝任。你年紀輕輕就當掌門,峨嵋派隻怕要成為天下的笑談。” 楊善澄皺了皺眉頭,麵露不虞之色,勉強笑道:“歐陽公子心直口快,初次跟隨長老院曆練,言語不當之處敬請原諒。梵靜師太將掌門傳給賢侄,還是老一輩英才凋零,不得已而為之的權宜之策。盟主多年前雪藏了一位梵字輩人物,武功德望兼備,乃是掌門最佳人選。希望賢侄為峨嵋派前途計,為武林正道計,虛位讓賢。” 言罷轉頭喊道:“有請梵音師太。”

一位中年女尼步入觀音殿,雙手合十,垂首不語。峨嵋派眾人頓時嘩然,梵心、梵塵高聲斥道:“梵音你還有臉回來嗎?” 南宮飛煙擺手示意大家噤聲,然後正色道:“諸位長老明鑒:先師臨終前交代過,峨嵋派江河日下,衰敗至今,但求自保,已經無力匡扶正道。先師辭去長老之職,便是決意退出武林,不再過問江湖之事。梵音十幾年前背叛師門,此時回歸峨嵋派隻怕無立錐之地,更不必說德高望重了。因此盟主一番好意晚輩心領,但恕晚輩不能遵從盟主的號令。”

楊善澄沉吟片刻正要答話,歐陽建寧不耐煩地嚷嚷道:“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我爹已經通告武林,梵音師太接掌峨嵋門戶。你竊居掌門之位,便是與正氣堂為敵。金陵劍士何在?給我拿下南宮飛煙!” 十餘金陵劍士一擁而上,便要動手抓人。峨嵋派眾人簇擁在南宮飛煙周圍,雙方劍拔弩張,血戰一觸即發。

南宮飛煙高聲道:“楊道長、仁山大師,先師生前最為敬重武當、少林兩派,每逢大事無不以武當掌門、少林方丈馬首是瞻。今日之事,晚輩恭請兩位長輩看在先師份上,為峨嵋派主持公道。” 楊善澄與仁山對視一眼,兩人都麵露難色。楊善澄說道:“諸位都是武林一脈,不可同室操戈,請大家收起兵刃,有話好商量。” 仁山附和道:“請金陵劍士暫且退下,緩和氣氛。” 金陵劍士遵命後撤,峨嵋眾人也都收劍,退列兩廂。

這時歐陽建寧使了個眼色,韓峭、莫道玄兩人突然閃身躍進,出其不意製住了南宮飛煙。峨嵋派眾人怒火萬丈,一擁而上圍住三人,端木山菊悲憤交加,嘶聲喊道: “今天跟他們拚了!” 領人衝向歐陽建寧。金陵劍士見狀紛紛拔劍迎上,雙方鬥到一處。 南宮飛煙厲聲喝道:“峨嵋派退下!” 眾人遵命後退,但都怒目而視。南宮飛煙雙臂被韓、莫兩人擰到背後,頸上架著一柄倭刀,昂首挺胸,麵不改色,凜然問道:“敢問楊道長、仁山大師,正氣堂這等蠻橫行徑,天理何容?道義何在?”

楊善澄麵露尷尬之色,一時不知如何作答,仁山卻看不下去了,怫然道:“這也太不象話了。請歐陽公子約束貴府門客,釋放南宮掌門。” 歐陽建寧兩眼一翻,答道:“我乃武林盟主的全權代表,這都是我爹事先交代過的,您就別管閑事了。” 然後高聲吩咐:“南宮飛煙竊取峨嵋派掌門之位,我奉盟主之命依法擒拿,押解正氣堂治罪。” 韓峭、莫道玄拿出鐐銬便要將南宮飛煙鎖上帶走。

突然眾人隻覺眼前人影一閃,聽見歐陽建寧慘叫一聲,定睛一看,卻見龍朝歌矗立大殿中央,歐陽建寧軟倒在地,喉頭抵著一支長劍。陸秀川前不久領教過龍朝歌的厲害,此時頗有自知之明,拔劍作勢,左右騰挪,卻不上前。範自得不信邪,大喝一聲“妖孽看劍!” 飛身躍起長劍直指龍朝歌背心。龍朝歌側身移步,左手揪住歐陽建寧的發髻,右手揮劍迎擊。眾人隻見一團劍影閃爍,但聞一連串金戈相撞之聲,然後便是範自得一聲驚呼,手中劍被絞得斜飛上天,釘在殿梁上,整個人也向後飛起,若不是楊善澄眼疾手快架住他的臂膀,肯定要摔個四腳朝天。範自得雖不是武林頂尖高手,卻也成名多年,楊善澄、周玄樸見他如此狼狽,都不禁駭然失色。隻有仁山心知肚明,高聲道:“龍施主莫忘了鬆庭大師的遺言。”

龍朝歌右手持劍,左手拖著歐陽建寧,來到韓峭、莫道玄近前,笑道:“歐陽家的狗腿子聽好了,想要你們三少爺活命的話,就趕緊放了峨嵋掌門,滾下山去。” 歐陽建寧穴道被封動彈不得,頭發被扯得疼痛難忍,齜牙咧嘴喊道:“趕緊放人!” 韓峭、莫道玄放開南宮飛煙退了回去。龍朝歌左手一揮,歐陽建寧便騰空而起,飛出數丈遠,落入金陵劍士隊列中間。韓峭、陸秀川連忙上前,正要為他推血過宮,歐陽建寧卻自個兒爬了起來跳腳大罵。原來龍朝歌揮手一擲之際,順便解開了他的穴道,手法之快令人匪夷所思。韓、陸兩人對視一眼,心裏都打定主意,今天無論如何不能碰這個硬釘子。

歐陽建寧帶著哭腔喊道:“龍朝歌!你這個魔教奸賊,竟然敢對本少爺動粗!金陵劍士給我上,誰殺了這妖孽,賞銀一千兩!” 龍朝歌哈哈大笑:“一千兩價碼未免太少了吧?去年你老子可是開價一萬兩要我的性命。龍某好勇鬥狠,嗜血成性,這又有一年多沒動過手,渾身別提有多難受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大家夥兒並肩齊上,痛痛快快幹一仗!” 言罷邁步上前立於大殿中央,右手持劍橫扛於肩,左手鏘鏘彈擊劍刃,興致勃勃左顧右盼。金陵劍士懾於龍朝歌三山門血戰之威,麵麵相覷,膽戰心驚,都裹足不前。

場麵陷入僵局,楊善澄和仁山不知如何措手,低聲商議,莫衷一是。南宮飛煙打破沉寂,朗聲道:“梵音,師父生前對你最為推崇,每每提及你因一念之差而背棄師門,都要扼腕歎息,傷心落淚。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峨嵋弟子理應齊心協力,而不是同門相殘,使親者痛,仇者快。如果你能在師父靈位前下跪懺悔,我許你重歸師門,既往不咎。”

梵音聞言渾身一震,抬起頭來凝視梵靜牌位,淚水奪眶而出,快步上前撲倒在地,叩頭三拜,哭道:“師姐!梵音一時糊塗,被人利用,這些年沒有一刻不在悔過。梵音發誓,從此以後洗心革麵,盡心盡力輔佐掌門師侄!” 南宮飛煙躬身扶起梵音,輕聲道:“梵音師叔回來就好,我總算可以告慰師父在天之靈了。”

楊善澄見此情形,便知奪位一事已無從談起,於是順水推舟,朗聲笑道:“梵音師太浪子回頭,可喜可賀。南宮賢侄顧大局,識大體,以理曉人,以德服人,峨嵋掌門當之無愧,梵靜師太後繼有人了。貧道這就回去向盟主如實稟報。” 仁山、周玄樸、範自得等人也都恭維幾句,紛紛告辭,準備下山。

歐陽建寧頗覺臉上掛不住,悻悻然道:“南宮飛煙別得意忘形,我勸你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別像你師父一樣梗頑不化,最後落得個毒針錐心、五髒潰爛的下場...” 龍朝歌驀地轉過頭來,目光如電盯視歐陽建寧,厲聲喝道:“你說什麽?梵靜師太的傷情從未公布於世,你從何而知?” 這時殿內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歐陽建寧身上,南宮飛煙情緒激昂,高聲道:“諸位長老明鑒,先師對傷情一直守口如瓶,即使峨嵋派弟子也隻有兩三人知道而已。歐陽公子方才所言必有隱情,晚輩請諸位長老鐵麵無私,主持公道!”

楊善澄點點頭,沉聲問道:“歐陽世侄,南宮掌門所言有理,請你給大家一個交代。” 歐陽建寧無意中說漏了嘴,此刻絞盡腦汁卻無法自圓其說,隻得支支吾吾道:“這個...這個...我也是聽人說的。” 龍朝歌厲聲逼問道:“你聽誰說的?” 歐陽建寧梗著脖子,翻眼道:“反正我是聽人說的,憑什麽要告訴你。” 仁山早就看不慣歐陽建寧的刁頑跋扈,於是高聲怒斥:“盟主真是家門不幸,生了你這個孽子!今天你若不老實交代,就別想下峨嵋山!”

歐陽建寧驚慌失措,口不擇言,喊道:“是莫師傅告訴我的!” 隨即轉身對莫道玄喝道:“老莫!你老實交代,有沒有參與行刺梵靜師太?” 莫道玄一直低著頭不做聲,此時抬起頭來盯視歐陽建寧,臉色一陣青一陣紫,眼中怒火熊熊,大聲道:“三少爺,你什麽意思?想拿我老莫當替罪羊不成?” 旁邊的陸秀川低聲勸道:“老莫,少說兩句,回去再講。” 莫道玄按捺不住,憤然道:“他娘的,老子受夠了你的鳥氣,今天不伺候了!三少爺你既然往老莫身上潑髒水,老莫也沒必要跟你客氣,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陸秀川連忙拉住他的胳膊哀求道:“老莫,使不得啊!”

莫道玄一揮手甩開陸秀川,上前幾步拱手道:“諸位長老,三少爺便是行刺梵靜師太的背後主使。此事起因,乃是三少爺在揚州強搶民女鬧出人命,毀屍滅跡時不小心被梵靜師太撞見。梵靜師太要三少爺投案自首,三少爺當時滿口答應,事後便讓小人找刺客,第二天晚上潛入梵靜師太下榻的客棧作案。刺客下手之時,三少爺就在一旁觀看,親眼見到毒針射入梵靜師太背心。那毒針一枚便足以致人於死地,刺客害怕失手,同時射出五枚,全部中的,結果毒性過強,互相克製,反而未能立刻致命。三少爺得知梵靜師太生還,將小人罵得狗血噴頭,又另找了幾個刺客,卻因梵靜師太很快離京,再無機會下手。”

這一席話如同五雷轟頂,四位武林長老盡皆瞠目結舌。峨嵋派人聲鼎沸,端木山菊咬牙切齒,拔出長劍便要衝上去報仇,被南宮飛煙拽住。南宮飛煙聲音顫抖,一字一句緩緩道:“諸位長老,先師遇刺一事昭然若揭,峨嵋派顧全大局,不想尋仇,隻懇請長老院秉公執法,伸張正義。” 楊善澄點點頭,沉聲道:“南宮掌門放心,長老院一定還峨嵋派一個公道。金陵劍士聽令,將歐陽公子鎖起來押解回京,移交應天府衙門處置。” 歐陽建寧鐐銬加身,聲嘶力竭喊道:“莫道玄你胡說八道!膽敢誣陷本少爺,我爹饒不了你!”

這時突然一聲長嘯在殿內回蕩,隻見龍朝歌走到梵靜牌位前跪拜磕頭,哭道:“姨娘,恕孩兒不孝,今天要開殺戒了!” 然後轉身掃視眾人,橫眉怒目,殺氣騰騰,高聲道:“我必為梵靜師太報仇,你們誰要擋道,莫怪我手下無情。我龍朝歌不是峨嵋弟子,今日所作所為都與峨嵋派無關,特此聲明。” 然後又對韓、陸兩人說道:“你們回去告訴歐陽老兒,殺人者龍朝歌,與旁人無涉。” 言罷幾個縱跳,便竄得無影無蹤。

歐陽建寧嚇得麵色慘白,牙齒咯咯作響,嘶聲道:“這龍朝歌明擺著想要行凶殺人啊! 請諸位長老寸步不離保證我的安全!” 仁山冷哼一聲道:“笑話,難道少林派是你家的保鏢不成?” 言罷帶著弟子揚長而去。楊善澄勉強一笑,敷衍道:“歐陽公子有三個門客高手,外加十餘金陵劍士,足以自保了,不必擔心。貧道告退。” 周玄樸、範自得心裏掂量再三,都覺不值得為了歐陽建寧舍身犯險,找個借口先行一步。最後連金陵劍士也大半溜號,隻剩下三五人。歐陽建寧站在觀音殿門口,衝著眾人離去的背影絕望呼喊:“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我爹饒不了你們!饒不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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