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知秋

秋風起深壑,秋葉舞商弦。 我在山頭坐,靜觀秋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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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江山:第十五章 聚散無常

(2011-02-05 19:55:25) 下一個

正午時分,歐陽府前院正廳濟濟一堂,兩丈長的花梨木公案旁邊端坐歐陽冠雄和九大門派掌門人,廳內氣氛壓抑,靜謐無聲。歐陽冠雄神情惶然,坐立不安,不時向廳門外張望;各大門派掌門人有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悠然神情,有的卻低頭緊張盤算,臉色陰晴不定。梵靜眼中盡是血絲,怒容滿麵,緊抿雙唇一言不發。

廳外有人高聲喊道:“錦衣衛指揮使宋大人駕到!”眾人連忙起立迎接,隻見歐陽建康畢恭畢敬陪著宋忠步入大廳。宋忠鐵青著臉在東首落座,將手中的公文折子重重拍在台案之上,目光如電掃視眾人,厲聲道:“今天早朝,應天府蘭大人向皇上稟報了昨夜三山門內發生的械鬥血案,皇上龍顏大怒,將這公文折子擲到本官跟前,劈頭蓋臉一頓訓斥,本官給皇上當差二十載,從未像今天這樣顏麵掃地。此事的來龍去脈,還請歐陽盟主給本官一個交代。”

歐陽冠雄誠惶誠恐,拱手道:“宋大人息怒,都是卑職考慮不周,舉措不當。昨日武林大會上發現一個魔教奸細,長老院猝不及防,讓此人逃之夭夭。卑職自作主張,以正氣堂的名義懸賞捉拿此人。昨日晚間卑職得報,此人現身秦淮樓,犬子立刻帶領金陵劍士前去抓捕,但趕到現場時血案已經發生。事後卑職詢問目擊者,才知道此人自尋死路,在三山門內街頭血戰數百賞金殺手,造成重大傷亡。”

宋忠展開公文折子看了一眼,問道:“據應天府查證,昨夜油市街械鬥死者十八,傷逾四十,都是此人所為?” 歐陽冠雄答道:“絕大多數是此人所為,僅有四人死於扶桑客刀下。” 宋忠奇道:“這個扶桑客是什麽人?” 歐陽冠雄答道:“卑職數月前向宋大人匯報過此人,便是日本南朝特使赤鬆擎天。”

宋忠哦了一聲,沉吟片刻便轉移話題,問道:“你們正氣堂懸賞拿人,準備了多少賞金?” 歐陽冠雄答道:“一萬兩銀子。” 宋忠冷哼一聲道:“真闊氣啊。既然正氣堂財大氣粗,揮金如土,今年金陵劍士的餉銀就用不著戶部發放了。” 歐陽冠雄麵色青白,唯唯諾諾。肅立一旁的歐陽建康連忙插道:“卑職在案發現場找到一人,目擊血案整個過程。此人就在東廂房,等著向宋大人報告事情經過。” 宋忠點頭道:“本官正有此意,請他進來。”

不一會兒歐陽建康便領著一人走進大廳。這人三十多歲年紀,孔武有力,模樣彪悍,依照江湖規矩抱拳見禮。宋忠仔細詢問,得知此人名叫梁世傑,淮安府人,家傳七十二路風雷刀法,在當地小有名氣。此次淮安府有百餘人進京參加武林大會,其中一些人領了正氣堂的懸賞告示,推舉梁世傑為首領,商定同進同退,有福共享。

梁世傑道:“小人率領淮安府武林同道十三人,拿了懸賞告示以後便四處尋找龍少. . .” 宋忠不解問道:“龍少是誰?” 梁世傑答道:“便是長老院懸賞捉拿的人,大家夥兒得知他爹就是當年威震江湖的火龍王,於是都叫他龍少。” 宋忠奇道:“此人便是十五年前拂菻公主在北固山頂解救的火龍王遺孤?”歐陽建康答道:“正是。此人名叫龍朝歌,當年被少林武當兩位掌門藏匿於深山,後來托付給全真南宗劉掌門管教。龍朝歌三年前被魔教擄去,誤入歧途,前不久奉命潛回中原。” 宋忠點點頭,吩咐梁世傑接著講下去。

梁世傑續道:“大約傍晚時分,消息傳來,龍少現身三山門內秦淮樓。我等急忙趕去,到地方一看,秦淮樓外麵已經聚集兩百多江湖中人,都是衝著賞金來的。小人當即將手下弟兄分為四撥,分別在秦淮樓四麵守候,小人帶著三個弟兄把守秦淮樓正門,大家約定任何一撥遭遇龍少都以哨聲聯絡,召喚其他兄弟來援。秦淮樓坐南朝北,正門斜對倉巷,小人帶著幾個弟兄便在巷口的常記酒館尋了個靠窗的桌子落座,環顧左右,發現酒館裏的客人都帶著兵刃,穿著各異,有和尚有道士,還有幾人相貌凶惡,交談都用黑話切口,坐在那裏擦拭兵刃,刀身血槽透著殷紅,儼然是一幫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

宋忠怫然道:“你們正氣堂居然招募江洋大盜?這事兒應天府知道嗎?”歐陽冠雄低聲道:“卑職辦事不力,回頭一定到應天府負荊請罪。” 歐陽建康壯著膽子辯解道:“印製發放懸賞告示是卑職一手操辦,也確有甄選標準,當時聞聲而來的武林人士有五百多,最終拿到懸賞告示的不足一半。這幾個江洋大盜何以參與此事,其中必有隱情。”宋忠哼了一聲,吩咐梁世傑接著講。

梁世傑道:“大約亥時許,突然街上傳來喧囂之聲,有人高呼:‘出來啦!出來啦!’常記酒館裏的幾個江洋大盜一馬當先,踢翻桌子越窗而出,其他人嘩啦啦全都跟著湧了出去。小人見機不夠快,落在後麵,來到街上發現幾百人已經圍了一個圓圈,裏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我等隻能在圈外伸長脖子眺望,根本擠不進去。小人武功低微,素來有自知之明,這時隻想看熱鬧,早已絕了發財的念頭,於是爬上旁邊的民房屋頂,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隻見那圓圈中央一人,身材魁梧,傲然而立,便是龍少了。他環顧四周,仰天長嘯,聲如蒼狼,淒厲悲涼,在夜空回蕩,讓人悚然而栗。”

宋忠驚訝道:“秦淮樓旁邊便是菱角夜市,這龍少若是乘著夜色由後門而出,混入夜市人海之中,未嚐沒有機會逃脫。他從正門出來,無異於飛蛾撲火,自取滅亡,著實讓人費解。” 梵靜憤然道:“何須思量?龍朝歌被長老院冤枉,求告無門,坦然赴死以洗刷自己的清白。事情就這麽簡單!”宋忠點頭道:“本官一定秉公執法,申張正義,師太盡管放心。”

梁世傑續道:“龍少與數百人對峙,雙方都無異動,現場一片死寂。過了半晌,龍少昂首闊步,向三山門走去,包圍圈跟隨移動,數百人靜默無語,隻聞沙沙的細碎腳步聲,夾雜兵刃的摩擦碰撞之聲。小人也跟著向西移動,從一個房頂跳到另一個房頂。如此前行百餘步,便來到三山門前的廣場。龍少停下腳步,抽出長劍,笑道: ‘你們還等什麽,有本事的便來取龍某這顆人頭。’話音剛落,人群中嗖地竄出四個黑影,從四麵圍攻龍少。小人眼尖,認得便是常記酒館見過的那幾個江洋大盜。這幾人都使樸刀,動作幹淨利索,招數狠辣老到,一看便知是常年在刀口上打滾的黑道人物。龍少不等這幾人圍上來,直趨西首之人,側身躲開一記力劈華山,一劍便挑開此人左側脖頸,鮮血頓時噴薄而出,隨風飄灑。另外三人狂呼怪叫直撲上來,龍少一閃身便轉到南首之人身側,雙手握劍斜劈,寒光閃過,將他連人帶刀一劈兩半,上半身飛出去一丈多遠,下半身還立在原地。餘下兩人逼上來一左一右夾擊龍少,三人近在咫尺貼身搏擊,籠罩在一團寒光之中,但聞鐺鐺鐺一連串刀劍相撞之聲,然後寒光消失,一片死寂,卻見龍少一人持劍矗立,身邊橫屍四人。眾人膽戰心驚,都不禁退後幾步,一些武功稍差的人已經悄悄溜走。”

宋忠聽得心馳神往,撫掌讚道:“好功夫!好煞氣!這龍少使的便是軒轅劍法嗎?”青城派掌門唐公遠答道:“當時貧道恰好趕到現場,目睹了這一戰。依貧道之見,龍朝歌的身法師承軒轅,劍法卻似是而非,尤其幾下雙手握劍斜劈,極其簡練凶悍,貧道見過的軒轅劍法沒有這樣的招數。”宋忠哈哈笑道:“什麽劍法招數,能殺得了人就行。後來如何?”

梁世傑續道:“圍困眾人半晌不敢上前,然後一位老者高聲道:‘此人輕功了得,大家夥兒慢慢逼近,然後輪番齊上,讓他無法回旋遊走。’於是眾人緩步逼近,包圍圈逐漸縮小,最後不足兩丈方圓。隻聽得那老者發一聲喊,二十餘人一擁而上,隻見一片刀光劍影,耳邊盡是震耳欲聾的金戈相撞之聲,夾雜著呼喝慘叫,很快圍攻眾人如同退潮一般後撤,不少人踉踉蹌蹌,不住呻吟,顯是身負重傷,而地上又多了幾具屍體。龍少依然屹立中央,雙手緊握長劍,但身被數創,鮮血橫流。老者再發一聲喊,又有二十餘人一擁而上,惡鬥片刻便轟然退下。龍少身邊倒臥的屍體已達十餘具,他身上也多了幾處創傷,鮮血浸透罩袍,左大腿被重重砍了一刀,血肉模糊,站立不住,隻得單膝跪下,但依然緊握長劍,目光如炬,昂首不屈。老者大喝一聲,又有十餘人踩著滿地的屍體一擁而上,砍殺一陣後嘩啦退下。龍少又殺了兩人,但身上遍布創傷,失血過多,搖晃一陣便力盡仆倒。那個發號施令的老者立刻跳了出來,仰天狂笑,便要動手去割龍少的頭顱。”

宋忠拍案歎息,高聲問道:“這以眾淩寡的車輪戰,難道就是武林長老院標榜的江湖道義?” 歐陽冠雄麵有愧色,低頭不語。歐陽建康答道:“宋大人明鑒,賞金殺手大多出身黑道,從來不講江湖道義。” 宋忠厲聲斥道:“還敢狡辯!朝廷養你們這幫人,是指望你們匡扶正義,綏靖江湖,可沒讓你們假公濟私,勾結黑道!”歐陽建康嚇得麵無人色,連忙跪地請罪。宋忠揮揮手讓他起來,吩咐梁世傑繼續講。

梁世傑續道:“這時突然人影一閃,一個黑衣人縱跳入場,飛起一腳將那老者踢出數丈之外,便是近些日子聞名京城的東洋怪傑扶桑客。扶桑客掃視四周,緩緩說道: ‘你們都滾吧,這顆人頭歸老夫所有。’有幾人頗不服氣,上前評理道:‘我等折損十幾個弟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製服此人,憑什麽就讓給你?’ 扶桑客一聲長笑,這四人的腦袋便應聲落地,腔子裏的鮮血衝起幾尺高。小人居高臨下眼力好,卻隻依稀看見扶桑客抽出倭刀晃了一晃,隨即收刀入鞘,都沒看清楚他是怎麽出招的。扶桑客笑道:‘這柄刀再砍十幾顆腦袋便可稱千人斬,你們誰來成全老夫?’眾人嚇得肝膽俱裂,很快散去。”

宋忠問道:“這個龍朝歌是死是活?現在何處?” 梁世傑答道:“龍少遍體鱗傷,即使未死,也隻剩下一口氣了。小人看見他被赤鬆門徒抬走,下落不明。” 宋忠點頭道:“既然龍朝歌在赤鬆擎天手中,錦衣衛就有辦法找到他。” 梵靜起身合十道:“請宋大人做主,為龍朝歌洗雪冤屈。”

宋忠沉吟片刻,問道:“龍朝歌這個魔教奸細的罪名,除了他的身世,以及幾手似是而非的軒轅劍法,正氣堂可掌握了其它確鑿的證據?” 歐陽冠雄答道:“回稟宋大人,未有其它證據。” 宋忠再問:“龍朝歌這個罪名,可否經過應天府核準?” 歐陽冠雄低聲道:“也未有核準。”宋忠道:“這個罪名既然沒有證據,又未經應天府、錦衣衛核準,那就是莫須有,責令正氣堂即刻通告武林,還人清白。至於本次血案,應天府自有裁定,正氣堂就老老實實聽候發落吧。本官這就進宮麵聖,如實稟報。”

歐陽建康拱手道:“宋大人明鑒,近年來魔教活動猖獗,正可謂山雨欲來風滿樓。去年秋天正氣堂查明,魔教悄悄占據青海夏瓊寺已有數年,期間大興土木,將寺院修建成堅不可破的要塞堡壘;兩月前魔教教主親自領隊,大舉進犯點蒼派,頗有卷土重來之勢。正氣堂此番失措難辭其咎,卻是為了防備魔教東山再起,屬於非常時期的非常之舉。還望宋大人向皇上稟報時,為正氣堂美言幾句。” 宋忠怒氣已消,和顏悅色道:“正氣堂隸屬錦衣衛,本官理應維護。不過你們一定要洗心革麵,要為朝廷分憂解難,再勿擅動幹戈,惹事生非。”歐陽父子連連稱是。

眾人紛紛起身,將宋忠送出大門。歐陽建康在轅門外試探問道:“扶桑客傷了四條性命,如何處置還請宋大人明示。” 宋忠答道:“赤鬆擎天是日本南朝特使,此事涉及朝貢禮儀,就不用你們操心了。” 言罷揚長而去。

龍朝歌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臥房內,四周陳設簡陋,身旁坐著一個女子,右肘支著床頭,手托香腮,正在打盹兒。龍朝歌定睛一看,見是阮流蘇,便想坐起來,卻扯動身上傷創,劇痛之下不禁哼了一聲。阮流蘇睜眼一看,驚喜道:“朝歌,你總算醒過來啦,快吃點東西。” 連忙回身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桂圓蓮子粥,盛了一勺伸到龍朝歌嘴邊。龍朝歌聞到粥香,頓感饑腸轆轆,張嘴便狼吞虎咽,連吃三碗。阮流蘇見龍朝歌胃口大開,興奮得滿麵紅光,細心服侍他吃完粥,又將他的嘴唇擦拭幹淨。

龍朝歌定了定神,問道:“我怎麽會在這裏?” 阮流蘇柔聲道:“十幾天前有人求見師父,自稱赤鬆門徒,然後就把你抬進來。當時你臉色蒼白,渾身是血,氣息若有若無,大家都嚇壞了。師父仔細查驗,發現你身上共有二十八處創傷,其中背心那一劍,深入體內,僅以毫厘之差錯過心髒;大腿上那一刀,再重一點就會斬斷腿骨。幸好有人及時為你包紮止血,縫合傷口,又上了金創藥。師父說你的命真硬,流血數升居然活了下來。” 龍朝歌驚道:“我昏迷了這麽久嗎?” 阮流蘇答道:“今天是六月初四,算下來你已經有十六天人事不省了。唉,這些日子我們天天提心吊膽,生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了。”

兩人正說著,梵靜推門進來,見龍朝歌醒來驚喜萬分,連忙上前握住他的手長籲短歎:“你出事那天晚上,幾十個金陵劍士堵在澹山精舍門口,我們寸步難行,隻能整夜燒香拜佛。多虧了觀世音菩薩保佑,總算讓你平安渡過劫難。正氣堂真是造孽,把你害成這樣,我愧對你九泉之下的爹娘啊!” 話音未落便泣不成聲,淚流滿麵。龍朝歌連忙安慰道:“姨娘別傷心,都是皮肉傷,養一陣子就沒事兒了。”

梵靜擦幹眼淚,拉下臉來責備道:“你這個孩子,怎的行事如此魯莽,一點也不計後果?那天晚上你明明可以逃掉的,為什麽要跟那些人拚命?”龍朝歌楞了片刻,麵露愧色,低聲道:“當時心灰意冷,又咽不下這口氣,頭腦發熱一時衝動。孩兒已經知錯了。”梵靜明白龍朝歌的心意,怒氣全消,安慰道:“你身上寄托了多少人的期望,以後再不能這樣不管不顧了。你昏迷這些天,流蘇照料服侍,人都瘦了一圈。你身體虛弱卻不能進食,她找來羊奶給你灌下去;你有幾天高燒不退,她整日整夜不停為你冷敷。你能這麽快好起來可多虧了流蘇。”

龍朝歌見阮流蘇麵容憔悴,眼中都是血絲,心中憐惜,趕忙道謝。阮流蘇幽幽道:“隻要你還當我是自家人,就不用謝。” 龍朝歌連連點頭道:“你過去就像我的親妹子,將來又要做我嫂子,當然是自家人啦。” 阮流蘇聞言神情黯然,起身道:“我困了,想去歇息一會兒。” 梵靜連忙道:“快去歇著吧,這裏有我呢。”

阮流蘇走後,龍朝歌不解問道:“我說錯什麽話了嗎?流蘇好像不高興。”梵靜無奈歎道:“她跟上官炫的婚事還沒著落,這不正發愁呢。” 龍朝歌道:“這麽拖著可不是辦法,我大哥有什麽打算嗎?” 梵靜搖頭道:“上官夫人不答應,你大哥又能如何,隻能慢慢跟她磨唄。流蘇跟我說,大不了就跟上官炫一起浪跡江湖,讓勞什子的綱常禮教都見鬼去。” 龍朝歌拍手讚道:“對啊,咱們江湖中人,本來就用不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梵靜苦笑道:“你大哥可不是江湖中人,咱們也不能要求他去做違背孝道的事情。”

龍朝歌突然想起一事,悄悄對梵靜說:“姨娘,我這趟西域之行,帶回來幾件珠寶,價值萬兩白銀,我藏在馬鞍裏,你去冶山道院取來,全都拿去換成現銀給流蘇做嫁妝。峨嵋派雖然清貧,閨女出閣這等大事可不能太寒酸,否則會讓婆家看不起。你千萬不要讓流蘇知道,我不想讓她背上一筆人情債。” 梵靜疼愛地撫摸龍朝歌的頭頸,誇讚道:“你這孩子心地善良,為人厚道,流蘇將你錯過,實是她的不幸。”龍朝歌歎息一聲,低頭道:“其實這樣挺好,我一直覺得自己配不上流蘇。” 梵靜搖頭笑道:“你何必妄自菲薄?我倒覺得流蘇配不上你。你這等萬裏挑一的人才,不愁將來沒有佳偶。”

過了些日子,上官炫登門探望,讓仆人挑進來一壇好酒和幾樣菜肴,龍朝歌大喜過望,笑道:“還是大哥懂得我的心思,吃了一個月的清茶淡飯,嘴裏都要淡出鳥來了。” 阮流蘇陪兩人寒暄一陣便知趣地離開,讓哥倆兒好好聊聊。

上官炫問了龍朝歌的傷勢,微笑道:“你在三山門一戰成名,眼下可是京城裏婦孺皆知的人物。有好事之徒搜羅了你的身世傳聞,編成一部評書,幾天前在秦淮書場開講,場場座無虛席啊。”龍朝歌嘿嘿笑道:“這不是瞎編亂造嘛,我的身世自己都不清楚。”上官炫道:“現在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你是火龍王的兒子。幾天前梵靜師太去朝天宮求你師父,許你重歸全真南宗,被你師父婉言拒絕了。”

龍朝歌沉默片刻,自嘲道:“師父他老人家潔身自好,最愛惜羽毛,當初看在鬆庭大師的麵子上才收我為徒。我的魔教出身如今盡人皆知,師父這樣做也在情理之中。”上官炫點頭道:“你明白就好。你大師兄前些日子登門拜訪,希望我代為轉答你師父的歉意。我已經派人去冶山道院取來你的物事和坐騎,眼下都寄存在我家。” 龍朝歌連忙道謝。

上官炫見龍朝歌神情黯然,便轉移話題:“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當問不當問。” 龍朝歌道:“大哥但問無妨。” 上官炫問道:“赤鬆擎天為什麽願意救你?” 龍朝歌茫然道:“我也不清楚。事發前在秦淮樓,赤鬆擎天得知我跟戴浴風學的軒轅劍法,說我跟他有淵源,願意救我,但條件是我拜他為師,我沒有答應。後來才知道他到底還是出手救了我。” 上官炫恍然道:“這麽說赤鬆擎天是軒轅轍的徒弟了,難怪他的刀法之快如同鬼魅。你可知道近一個月來武林中發生大變故,都是赤鬆擎天引起的。”龍朝歌大為好奇,連忙相詢。

上官炫見龍朝歌沮喪的神情一掃而空,微微一笑,說道:“赤鬆擎天在三山門出手救你,手刃四人,捅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簍子–這四人居然都是全真北宗的第五代弟子。” 龍朝歌訝然道:“真沒想到那天圍攻我的賞金殺手中居然有名門弟子。” 上官炫嗬嗬笑道:“何止是有,簡直太多了。應天府事後查證,領取懸賞告示的三百多人中間,絕大多數是正道中人,其中九大門派弟子將近一百。你殺的十四人中間,就有崆峒、華山派弟子各一人。” 龍朝歌瞠目道:“我什麽時候得罪了這麽多人,個個都想取我的性命。” 上官炫哼了一聲道:“你能得罪了誰,這些人都是衝著一萬兩銀子去的。不過崆峒、華山兩派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你以後要多加小心。”

上官炫續道:“事發以後,全真北宗掌門周玄樸大鬧正氣堂,要求歐陽冠雄集結九大門派圍剿赤鬆擎天,為他的門人報仇。歐陽冠雄請示錦衣衛宋大人,卻被一口否決。原來赤鬆擎天是日本南朝天皇的特使,皇上特意下旨,不許任何人動赤鬆擎天一根毫毛。未曾想沒過幾天,形勢急轉直下。日本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滿奉北朝天皇之命遣使來朝,請求皇上冊封。原來不久前北朝統一日本,南朝天皇已經遜位。皇上善待赤鬆擎天的本意,便是拿南朝做文章,逼迫北朝前來進貢。北朝貢使一到,皇上立刻剝奪赤鬆擎天的貢使身份,這就等於開了殺戒。” 龍朝歌咂舌道:“皇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果然天威難測。”

上官炫嘿嘿笑道:“三年前的胡藍黨案,我對天威難測這四個字已有刻骨銘心的體會。閑話少說,言歸正傳。皇上下旨的當天晚上,周玄樸便迫不及待,糾集崆峒、華山、點蒼等派百餘好手,埋伏在富貴山會同館外,截住赤鬆擎天師徒數人。此時就顧不上什麽江湖道義了,雙方一通混戰,結果令人難以置信:赤鬆擎天毫發無爽,四個門徒隻受了輕傷;四大門派卻傷亡慘重,總共十六人喪生,其中便有你的那個死對頭鄭玄極。我當時得信悄悄尾隨前去,躲在房頂上偷窺,總算親眼見識了赤鬆擎天的刀法,果然犀利無比,詭譎異常。此人手握刀柄滿場飛奔,身法之快如同魅影,驀地揮刀一擊又收刀入鞘,一顆人頭便滾落地上,如此砍落十顆人頭以後竟然負手而立,笑道:‘老夫這柄千人斬已經功德圓滿,毋須再飲血了。’眾人再上前圍攻時,赤鬆擎天果然說話算話,任由四個門徒抵擋,自己不再出手。如此鏖戰至子夜,四大門派傷亡過半,無力再戰。赤鬆擎天領著門徒揚長而去,臨走撂下一句話,武林長老院屍位素餐,隻會吃飯的腦袋不要也罷。此戰消息傳出,京師震動,都督府奉命調軍一萬拱衛皇城,錦衣衛出動千餘校尉到處搜查,而赤鬆擎天卻是蹤跡全無。此戰以後,武林長老院如同驚弓之鳥,頗有幾位貪生怕死的掌門人擔心赤鬆擎天來討腦袋,外出時都穿著鐵甲,頸上帶著鋼製項圈,在武林中傳為笑談。”

龍朝歌聽罷哈哈大笑,讚道:“赤鬆擎天果然是個奇人,就是行事太狠辣了一點。” 兩人又聊了一陣子,上官炫便起身告辭。龍朝歌拄著拐杖送出澹山精舍門外,突然說道:“流蘇是個好姑娘,對大哥一往情深,請大哥不要辜負了她。”上官炫楞了一下,笑著拍拍龍朝歌的肩膀,點頭答應,轉身離去。

龍朝歌傷愈以後,便來向梵靜告辭。梵靜關切問道:“今後有什麽打算?” 龍朝歌回答:“眼下我隻想去找到我爹娘的墳墓,為他們守孝三年,以後的打算還沒有想好。” 梵靜讚許道:“百善孝為先,應該如此。你爹娘葬在丹徒鎮圌山南麓,管家老常夫婦在給你爹娘守墓。” 幾天後龍朝歌啟程,梵靜帶著弟子送出清涼寺山門,叮囑道:“當年你爹以真氣震蕩你的頭腦,抹去你的記憶,就是為了斬斷冤冤相報的因果循環。請你一定牢記在心。”龍朝歌點頭答應。阮流蘇依然沉默寡言,愁眉不展,龍朝歌明白她的心思,安慰幾句,與眾人拱手道別。

圌山在鎮江城東六十裏,山高百丈,雄峙江滸,怪石嶙峋,古木參天,素為佛門勝地。龍朝歌按照梵靜勾畫的路線圖,很快便在圌山南麓幽深的山坳裏找到一個墓園。墓園不大,遍植翠柏,墓前立著一座無字碑,碑上雕刻兩隻仙鶴,向西北展翅高飛。龍朝歌明白這便是爹娘的陵墓,當下跪倒磕頭,淚流滿麵,突然身後有人喊道: “少爺,你終於回來了。” 龍朝歌回頭一看,見一位老者須發花白,喜極而泣,知道是管家老常,於是喚一聲“常叔”,一老一少抱頭痛哭。

龍朝歌祭拜過父母的陵墓,便跟著老常來到山下的居所。這是一座相當寬敞的三進宅院,依山傍水,竹林環繞。龍朝歌見過常嬸,獻上厚禮,三人在正廳落座。老常介紹說,這山莊和山上墓園都是老爺生前選定購置,墓前的無字碑也是老爺請人打造的。龍朝歌問起兩位老人的生計,老常答道:“老爺知道我倆沒有子嗣,生前在這左近買了兩千畝地,讓我夫婦倆衣食無憂。少爺既然回來了,這莊園田地就有主人啦。” 龍朝歌連忙推脫道:“我惹了一身的麻煩,如果在此久居,隻怕要連累你們。” 老常安慰道:“少爺這些年的際遇,我們也聽說了。少爺遊俠江湖勞頓之時,隻要記得這裏還有個落腳之地就行了。”

寒暄一陣以後,老常咳嗽一聲,常嬸心領神會,借故離開。老常合上房門,低聲道:“少爺這趟回來驚動了各路神仙,很快便會有人登門拜訪。” 龍朝歌問道:“都是什麽人?”老常答道:“都是老爺過去的生意夥伴。” 龍朝歌奇道:“我爹過去做過生意?是什麽生意?” 老常麵露難色,似乎不知如何措辭,猶豫片刻才答道:“老爺生前交代,有些事情不需要讓少爺知道。都怪我不小心,讓人家找上門來,這事兒也就瞞不下去了。那些人都是私鹽販子,老爺當年是他們的龍頭大哥。”

龍朝歌大驚失色,一時無言以對。老常續道:“此事說來話長。東南沿海的私鹽生意已有數百年曆史,三十多年前的江浙豪強張士誠、方國珍都靠這個起家。張、方二人兵敗以後,部眾做鳥獸散,大多遁入黑道,重操舊業。二十五年前老爺退隱鎮江,偶然結交了一些販賣私鹽的黑道人物,絕大多數都是張士誠、方國珍當年的手下。這幫人各立門戶,十幾年來你爭我奪,相互廝殺,加上朝廷鹽法酷厲,私鹽生意一落千丈。老爺耐不住隱居生活的寂寥,創立‘海沙幫’,施展雄才大略,數年之間便合並了幾十個私鹽團夥,成為江浙兩省的鹽梟首領。海沙幫鼎盛時期有數千之眾,販賣的私鹽遍及十三省,流量超過官鹽,老爺每年都有幾十萬兩銀子的進賬。”

龍朝歌聽得目瞪口呆,咂舌道:“這麽大的私鹽生意,官府不查禁嗎?” 老常笑道:“老爺是明教法王,搞了大半輩子的秘密結社。海沙幫組織嚴密,法規森嚴,晝伏夜出,行動詭秘,官府查禁雖嚴,但收效甚微。老爺統領海沙幫前後八年,鎮江地方官一無所知。”

龍朝歌又問:“既然海沙幫人多勢眾,我爹怎麽會在北固山遭人圍攻,孤立無援?”老常長歎一聲道:“此事我至今耿耿於懷。海沙幫中大多盜匪出身,武功雖然平平,但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老爺倘若聚眾一搏,拚個魚死網破,玉石俱焚,九大門派決計討不了好去。據說老爺被少林、武當兩位掌門巧言說服,自求了斷,不願傷及無辜,根本沒有召集手下。直到事發那天早上,我才獲知實情,已經措手不及了。老爺和夫人遇難以後,海沙幫各地頭領得到消息,率領手下齊聚鎮江,打算一起殺進京城,踏平正氣堂,我當眾宣讀老爺的遺囑,這才避免一場血光之災。”

龍朝歌沉默片刻,問道:“這些人為什麽要找我呢?”老常答道:“老爺過世以後,海沙幫群龍無首,各團夥之間火並不斷,私鹽生意一落千丈。數年前幾位鹽梟頭領痛定思痛,決心重振海沙幫,但因彼此猜疑嫉恨,誰也不服誰,於是約定擁立少爺為龍頭大哥。他們費勁心思找到這裏,隔三岔五登門探訪,又在附近常駐眼線守株待兔。幾個月前少爺的身份大白天下,這幫鹽梟曾經進京迎駕,但找不到少爺,隻得無功而返。方才咱們進莊之時,周圍有人影晃動,一定是讓鹽梟的眼線盯上了。”

龍朝歌問道:“我爹有沒有留下遺書,要我接掌海沙幫?”老常搖頭道:“老爺深知人心險惡,多次交代過,身後不會留下隻言片語,就是害怕有人偽造遺書,挾持少爺。”兩人正說著,前院門外突然傳來喧囂之聲。老常低聲道:“這幫人來得真快,我出去招呼一下,請少爺在這裏稍等。” 龍朝歌抓住老常的手臂,忐忑問道:“待會兒見麵,我該怎麽答複他們?” 老常躊躇片刻,答道:“海沙幫凝聚老爺八年的心血,子承父業天經地義。不過私鹽生意畢竟是黑道,國法不容,名聲不佳。少爺自己拿主意吧。”

不到一盞茶功夫,老常便引數十人進了客廳。這些人見了龍朝歌,轟然拜倒,口稱“少龍頭”,龍朝歌連忙離座還禮。眾人起身,其中有五、六人在部署簇擁下落座,儼然都是鹽梟頭領,自報家門都用匪號,有金山豹、碧眼雕、鐵頭陀、鎮江東等等。

眾人坐定以後,鎮江東便開門見山道:“海沙幫幾位大當家苦苦尋覓少龍頭數年之久,正所謂心誠所至金石為開,少龍頭終於現身,海沙幫重振當年雄風指日可待了。”眾人隨聲附和,碧眼雕嗬嗬笑道接道:“少龍頭在三山門單人獨鬥數百賞金殺手,浴血奮戰,豪氣幹雲,當真是英雄本色,老龍頭後繼有人啦。海沙幫上上下下都佩服得五體投地,願意死心塌地為少龍頭效犬馬之勞。”眾人盡皆點頭稱是。

龍朝歌連忙拱手道:“少龍頭這個稱呼實在不敢當,敬請各位長輩見諒。在下年少識短,生性疏懶,近些日子又闖了大禍,心灰意冷,隻想恪守孝道,為爹娘守墓三年,不願再招惹是非。”海沙幫眾人大失所望,金山豹動情道:“海沙幫乃是老龍頭一手創建,少龍頭子承父業,也是盡孝道啊。” 鐵頭陀性如烈火,嘶聲吼道:“老龍頭和龍夫人被武林宵小謀害,此仇不報妄為人也。少龍頭龜縮逃避,如何對得起爹娘在天之靈?”眾人七嘴八舌,懇請龍朝歌回心轉意。龍朝歌心意已決,堅辭不受,海沙幫眾人呼啦啦全都跪下,聲稱少龍頭不答應就不起來。龍朝歌無可奈何,請求考慮三天再做答複,眾人這才勉強散去。

事後老常憂心忡忡道:“這幫人糾纏不休,此地不可久留,少爺還是趁早離開吧。” 龍朝歌長歎一聲道:“我從小到大曆經磨難,如今連給爹娘守墓的願望都無法實現,老天爺對我實在太不公平了。” 老常安慰幾句,悄聲道:“老爺生前留下一筆財產,存在揚州的通衢錢莊,掌櫃名叫郎開泰,是老爺舊部,少爺憑此信物便能提錢。這筆錢的具體數額我不清楚,但足以讓少爺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言罷從袖中拿出一個物事,塞進龍朝歌手中.龍朝歌仔細一看,卻是半枚洪武通寶大花錢,老常低聲道:“老爺當年以掌力將這枚銅錢一劈兩半,請少爺拿著這一半銅錢去找郎掌櫃確認身份。”龍朝歌將銅錢小心藏入懷中,同老常夫婦依依惜別。

龍朝歌上山來到爹娘的墓園席地而坐,回想近年來的坎坷際遇,悲憤交加,愴然淚下。突然黑影一閃,一人如鬼魅般驟然現身,在龍朝歌麵前大大咧咧盤腿坐下。龍朝歌定睛一看,赫然便是赤鬆擎天,連忙拭去淚痕,拜倒謝道:“前輩救命之恩,在下無以為報。”赤鬆擎天點頭道:“老夫救你一命,自然指望你知恩圖報。你既然不願拜在赤鬆門下,老夫也不勉強你,日後再找你討這筆債。” 言罷拎出一壇酒,擺上兩支酒盅,一碟茴香豆,便與龍朝歌對飲起來。

酒過三巡,赤鬆擎天凝望墓碑,悠然神往,緩緩道:“四十年前在赤城山,老夫曾經見過令尊。那時火龍王已是江湖上叱吒風雲的人物,老夫卻還是個懵懂少年,剛剛拜在軒轅門下。令尊在赤城山盤桓數月,與軒轅師談天說地,切磋武藝,十分投機。老夫一旁隨侍,受益匪淺。令尊的英雄氣概,著實讓老夫佩服。”龍朝歌拱手道:“先考一代豪傑,在下不肖之極,實在慚愧。”

赤鬆擎天譏笑道:“那日三山門外一場血戰,老夫在你身上看到了火龍王的影子,這才出手相救。你現在這副窩囊廢的模樣,倒真是不肖之極。” 龍朝歌滿臉愧色,唯唯諾諾幾句,問道:“在下聽說日本南朝天皇已經退位,前輩今後有什麽打算嗎?” 赤鬆擎天黯然神傷,低頭飲一口酒,自嘲道:“老夫沒了主君,便成了浪人,隻好四處遊蕩了。”

龍朝歌靈機一動,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便有機會報答前輩的救命之恩。”於是將鹽梟糾纏之事和盤托出,請赤鬆擎天出麵主持海沙幫。赤鬆擎天果然興趣盎然,問道:“私鹽是一本萬利的生意,你為何不願接手?” 龍朝歌連連搖手,笑道:“在下一介武夫,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更何況是黑道買賣。倘若當了鹽梟,可就沒臉再見姨娘了。前輩武功絕頂,精明強幹,正是海沙幫大龍頭的最佳人選。”

玄武湖畔,水光瀲灩,細柳依依,微風輕拂,碧波蕩漾。一條小舟隨波逐流,船上少男少女對麵而坐,低聲交談。少女問道:“你不是在鎮江為爹娘守墓嗎?何時回到京城?”少男答道:“是姨娘叫我回來的。鬆庭大師托人捎信給姨娘,說自己年事已高,來日無多,希望見我一麵,了卻一樁心願。我昨夜才趕回來。”少女又問: “那你還不趕緊去少林寺?”少男答道:“明天一早動身,姨娘讓我臨行前來陪你說說話,散散心。”

此二人正是龍朝歌和阮流蘇。阮流蘇道:“都怪我自己不爭氣,讓師父操心。”龍朝歌見她黯然神傷,心中憐惜,安慰幾句。阮流蘇勉強笑道:“咱們見一麵不容易,說些高興的事情吧。你從西域回來,變化可真大,大家都快認不出來了,舉手投足都透著英武之氣。你這三年在外一定經曆不凡,我想聽你講故事。”

龍朝歌笑道:“你可猜著了,我這三年真是充滿了奇遇。”於是擇要講述了自己的經曆,劫奪解藥一段自然一筆帶過。阮流蘇聽得興致盎然,臉上愁雲消散,眼中神采重現。故事講完以後,兩人一時沒有話題,沉默了片刻,阮流蘇突然問道:“朝歌,我辜負了你的情義,你恨我嗎?”龍朝歌怔了半晌,答道:“這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不恨你,也不恨我大哥。我在西域每每遭遇險情,有性命之憂時,便會在心中禱告,倘若此生不能重返故裏,隻求你跟大哥結為眷屬,終身有托。”

阮流蘇聞言熱淚盈眶,歎息道:“你說得很對,真的是命中注定,咱們有緣無份。我這陣子老在想山裏的日子,那時咱們無憂無慮,你吹簫我唱歌,多快活,多自在。那些山歌你還記得嗎?”龍朝歌連忙點頭,拿出排簫吹奏起來。阮流蘇略展歌喉,唱了幾曲,不由得悲從中來,伏在龍朝歌肩上哭訴道:“我真後悔啊,當初要是聽你的話留在山裏,哪裏會有今天!”

龍朝歌顫聲勸慰道:“你別傷心。錦衣衛何大人是我師兄,我這趟回來就去找他,請他跟我一同去見上官夫人,替你說親。何大人位高權重,一定能馬到成功。”阮流蘇抬起頭來,定了定神,拭去臉上的淚痕,低聲道:“沒用的。師父已經去求過何大人和宋大人,都碰了軟釘子。”龍朝歌沉默片刻,又道:“那我就去找我大哥,逼他拿個主意。他答應過我的,絕不辜負了你。” 阮流蘇低頭歎道:“你大哥的為人,其實你並不了解。這事兒終究是我自作自受,也怨不得他。”

龍朝歌看著阮流蘇絕望的神情,心如刀絞,握住她的雙手,決然道:“流蘇,實在沒有辦法,那就跟我走吧。咱們一起遠赴西域,拋開這一切煩惱,找回過去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阮流蘇抬頭凝視龍朝歌,半晌無語,眼中有淚光閃動,繼而淒然一笑,伸手摟住龍朝歌的頭頸,在他頰上輕輕一吻,柔聲道:“朝歌,我看錯了人,做錯了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回頭,隻能聽天由命了。我知道這世上你對我最好,你的情義我這輩子都報答不了,但我不能跟你走。你應該有一位完美無缺的伴侶,而我現在已經配不上你了,你明白嗎?”龍朝歌急切道:“不管你跟大哥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我都不在乎的!”阮流蘇搖頭道:“我在乎,所以我不能答應你。”龍朝歌還要堅持,阮流蘇強顏笑道:“咱們別說這傷心事了,你再吹奏幾曲給我聽。”

次日清晨,龍朝歌啟程前往嵩山。阮流蘇略施脂粉,穿了一身桃紅色衣裙,將龍朝歌一直送到龍江口岸邊。登船前兩人依依惜別,龍朝歌緊握阮流蘇的雙手,叮囑道: “別自怨自艾,想開一點,等我回來。” 阮流蘇嫣然一笑,點頭答應。渡船離岸,龍朝歌矗立船尾向阮流蘇揮手作別,凝望著她清瘦的身影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江岸與天際之間,心中竟有生離死別之感。

十天以後,龍朝歌趕到少林寺,由知客僧引領來到藏經閣東南側的一間禪房。進得裏屋,便見鬥室地上一位白須老僧正在打坐,正是鬆庭。鬆庭見龍朝歌進來,笑容滿麵,招手叫他過來坐在自己對麵的草墊上。龍朝歌見鬆庭的憔悴枯槁之象,心中難過,拱手道:“晚輩從西域回來俗務纏身,想來拜見大師,卻一直未得機緣。”

鬆庭眯縫著一雙昏花老眼仔細打量龍朝歌,感慨道:“六年不見,你出落得英姿颯爽,一表人才,老衲總算可以告慰你爹娘在天之靈了。”龍朝歌俯身拜謝道:“大師的救命之恩,提攜之情,晚輩無以為報。” 鬆庭神情黯然,自嘲道:“老衲當年一念之差,害得你家破人亡,你不存嗔恨之心,老衲已經感激不盡。這次請你來,就是想給你一個交代。不過咱們先不談往事,老衲想試試一下你的內功,你伸手過來。”

龍朝歌想起六年前在京城聚寶門外初次見麵,鬆庭也考較了自己的功夫,於是笑道:“這些年晚輩的內功可荒疏得厲害,肯定要讓大師失望了。”言罷伸出右手與鬆庭右手相握。鬆庭臉上露出古怪的微笑,右手突然一扯,將龍朝歌上半身拉到近前,左手閃電般地點了他七八處要穴。龍朝歌目瞪口呆,動彈不得。鬆庭左手按在龍朝歌頭頂的百會穴上,逆運神功,真氣直入龍朝歌經脈,運行一周以後匯入氣海丹田。

半晌之後,鬆庭直起身子,竭力將龍朝歌的上身扶正,然後跌坐回草墊上,佝僂著身子大口喘著粗氣,歇息片刻才低聲道:“老衲煉了六十餘載的真氣,方才盡數傳了給你。此舉一半是贖罪,一半是求情。你爹娘遇害的起因,便是老衲為了免除武林一場血光之災,以佛法勸說你爹應劫赴死。老衲斷送了你爹娘的性命,卻也未能消災解厄,北固山一戰十人喪命,拂菻公主至今生死未卜,可見天意難違。火龍王是一代武學宗師,你得了老衲的內力,今後可與頂尖高手一較長短,當不至辱沒了你爹的威名。”

鬆庭說到這裏氣喘籲籲,難以為繼,停頓片刻才續道:“十幾年前袁神相曾經預言,武林將遭遇一場浩劫,算起來這場劫難很快便要來臨,到時殺戮四起,腥風血雨,你人在江湖很難置身度外。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老衲不敢要求你為正道而戰。你揮動屠刀快意恩仇之時,能夠想起老衲,手下留情,老衲便心滿意足了。”言罷長舒一口氣,閉目合十,微笑而逝。

又過了半晌,龍朝歌才運功衝開穴道,給鬆庭叩首三拜。身後一人沉聲道:“鬆庭大師的遺言,希望龍施主銘刻在心。” 龍朝歌回頭一看,說話之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高瘦老僧。經知客僧介紹,龍朝歌才知道此人便是少林寺主持仁山大師,於是連忙拜見,鄭重答應。

當晚龍朝歌便離開少林寺,上了通往京城的官道。入夜,滿天星鬥,皓月當空,龍朝歌正想找個地方歇腳,突然看見一顆流星拖著桔紅色的長尾,悄無聲息地劃過天際,心中抽搐幾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慌亂起來,急忙快馬加鞭,往京城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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