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知秋

秋風起深壑,秋葉舞商弦。 我在山頭坐,靜觀秋月圓。
個人資料
山菊花 (熱門博主)
  • 博客訪問:
歸檔
正文

無限江山:第八章 世事難料

(2008-01-09 08:30:30) 下一個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初八,是武林長老院招考金陵劍士的日子。這天清晨,龍朝歌早早起身,照例來到冶山道院的前庭練劍。雖是數九寒天,龍朝歌卻練了一身大汗,便脫了道袍,隻穿貼身短褂。劍法練完,龍朝歌在南牆邊豎立一個箭靶,走到百步之外練習箭術,一時間嗖嗖的飛矢聲和嘭嘭的中靶聲回蕩在空曠的庭院中。

一位中年道人不知何時出現在院門邊,負手而立,一聲不響地觀看。龍朝歌練完收拾了東西,抬頭一看,連忙上前躬身行禮道:“師父早安。” 原來此人正是全真南宗掌門劉淵然。劉淵然麵無表情,隻微微點頭,問道:“今天是你應考金陵劍士的日子吧?我待會兒要進宮麵聖,就不去觀戰了。” 龍朝歌連忙答道:“師父不必掛念,徒兒有幾位師兄助陣呢。”

龍朝歌雖然性格豪爽灑脫,天不怕地不怕,對恩師卻總是充滿敬畏之情,不敢稍有放肆。平心而論,劉淵然在晚輩麵前和顏悅色,並不像許多武林宗師那樣刻板倨傲,唯獨對龍朝歌異常嚴厲,稍有過錯就苛責不貸。龍朝歌對此頗為疑惑,曾經問過梵靜,師父是不是討厭他。梵靜勸慰說:“劉道長器重你,所以才對你另眼相看。”

劉淵然正要轉身離去,突然想起什麽,回頭看了龍朝歌一眼,歉然道:“朝歌,你雖是我的關門弟子,但為師這幾年忙於生計,四處奔波,都是你大師兄代傳武功,我心裏很過意不去。你再有幾個月就出師自立了,我有空傳你幾招安身立命的絕活。” 龍朝歌誠惶誠恐,答道:“多謝師父。大師兄劍法高超,是武林晚輩之中的翹楚,他的本事我還沒學到一半呢。” 劉淵然微微一笑,道:“你什麽時候學會說客套話了?你資質上乘,比你幾個師兄可強多了。隻是你使劍太過隨心所欲,法度不夠謹嚴,根基不夠紮實。若想有所成就,還需加倍努力。不過依你的身手,今天這個考試應該可以順利過關。”

送走了師父,龍朝歌回到後院的臥房收拾東西,準備出發到正氣堂應考。這時幾個道人有說有笑推門進來,都是龍朝歌的師兄,為首之人三十出頭年紀,相貌溫文爾雅,舉止雍容沉穩,正是大師兄邵以正;後麵幾人分別是沈道寧、蔣日和、範勤裕、鞏道岩。邵以正笑道:“朝歌,我已經打探清楚了,今天的考官一共六人,一人主考,其餘評判。此六人分別是錦衣衛鎮撫何祖道、武當派劉古泉、全真北宗鄭玄極、華山派江廣廈、崆峒派馮自得、青城派奚公望。” 龍朝歌咂舌道:“嘖嘖,都是厲害角色啊。”

沈道寧安慰道:“你隻需在百招內不落敗,就能過關。錦衣衛何大人跟咱們有同門之誼,定會暗中提攜;劉、江、馮、奚四人都是前輩宗師,想必不至於為難你。唯一需要提防的是鄭玄極,此人心胸狹窄,跟咱們有過節,倘若他擔任主考,定會百般刁難。” 龍朝歌咧嘴笑道:“我要是正大光明地贏了他,他還怎麽刁難?”

眾人聞言哈哈大笑。邵以正拍拍龍朝歌的肩膀,笑道:“小師弟初生牛犢不畏虎,有誌氣!鄭玄極成名已有二十多年,是北宗的頂尖高手,師父百招之內都未必能贏他。不過你也不必擔心,主考官由你當場抽簽決定,鄭玄極上場的機會不足兩成。” 龍朝歌問道:“如果抽中了他,該怎麽辦?” 邵以正沉吟片刻,答道:“鄭玄極的劍法淩厲,慣於搶攻,你要全力防守。現在時間還早,咱們來拆幾招。”

上午巳時許,龍朝歌和眾師兄來到歐陽府。正氣堂前的演武台上,前一場考試正在進行,龍朝歌等人就坐在一邊觀看。台上主考官三十多歲,穿一身橘紅色官服,長劍揮舞,英姿勃發,正是錦衣衛鎮撫何祖道。邵以正低聲道:“咱們運氣不好,何大人主考這場,下一場就歇著了。” 龍朝歌滿不在乎地笑笑,專心觀戰。隻見何祖道劍招縝密,攻守兼備,頗得全真南宗長庚劍法精髓。雙方鬥了數十招,何祖道抓住一個破綻,帶鞘的長劍中宮直入,刺中考生前胸,考生滿麵愧色,拱手認輸。

趁場間小憩的功夫,邵以正領著龍朝歌拜見何祖道。何祖道上下打量龍朝歌,笑道:“早就聽說師父收了個關門弟子。我這幾年公事繁忙,一直沒機會回冶山道院拜會師父,看望大家。今天有我給你撐腰,你好好表現就是了。” 龍朝歌連忙躬身道謝。

很快輪到龍朝歌上台應考。長老院執事核對名冊,奉上簽盒,龍朝歌不假思索伸手抽出一支簽來,執事接過一看,大聲宣布:“本場主考官已定,有請全真北宗鄭玄極先生!” 聽得此言,台下邵以正等人都麵露沮喪之色。

端坐考官席上的鄭玄極緩緩起身,仗劍上台。龍朝歌神定氣閑,手持長劍取了個“丹鳳朝陽”的起首勢,算是禮數不缺。鄭玄極幹笑道:“南宗的小子聽著,道爺比武從來不講情麵,想領朝廷的俸祿就得拿出真本事。” 龍朝歌笑道:“前輩不用客氣,南宗和北宗之間本來就沒有情麵可講。” 鄭玄極哼了一聲,道:“小子倒生得一副伶牙俐齒。廢話少說,這就接招吧!”話音剛落便刷刷刷三劍疾刺而來。

龍朝歌移步側身,揮劍格擋,招數中規中矩,竭力守住門戶。然而鄭玄極對南宗劍法了如指掌,龍朝歌每一招都在他的預料之中,於是不斷變換方位,接連搶攻,十幾招以後就逼得龍朝歌手忙腳亂,步步後退,一直退到台邊。鄭玄極嘿嘿冷笑,連環刺出七劍,正是長春劍法的絕招“七星聚鬥”,龍朝歌頓時淹沒在一片劍光之中,眼看著就要被逼下台來。台下觀眾一陣驚呼,邵以正等人緊張得站起身來。突然鄭玄極大喝一聲,連連倒退,龍朝歌卻轉攻為守,步步進逼。邵以正等人麵麵相覷,莫名其妙。

原來龍朝歌遵照邵以正的指點專注防守,竭力發揮長庚劍法防守綿密的優點,然而畢竟練劍時間不長,根基尚淺,無法做到滴水不漏。加上鄭玄極熟知長庚劍法的套路,招招都能料敵之先,因此龍朝歌開場十分被動。直到被逼至台邊,無路可退的時候,龍朝歌橫下一條心,突然變招,針鋒相對,隻攻不守,完全是玉石俱焚的打法。他迎著劍光縱身躍進,一劍直刺鄭玄極小腹,出手極快,招數卻是梵靜傳授的峨嵋劍法。鄭玄極毫無防備,雖然頃刻間就能刺中對方七劍,自己小腹也難免中劍,按照規則依然算贏,卻輸了臉麵。鄭玄極自詡武林宗師,豈能讓一個後生小子刺中自己一劍,於是怒喝一聲,回劍抵擋。誰知這一發不可收拾,龍朝歌接連搶攻,緊逼不放,鄭玄極一退再退,每每想要轉守為攻,總是忌憚對手的拚命打法而被迫回防,不禁惱怒萬分,吼聲連連。

五十招以後,龍朝歌完全放開了,將所學的劍法糅合起來,隨心所欲,即興發揮,出手快捷,怪招連連,決不給鄭玄極翻盤的機會。鄭玄極迫不得已,揮劍硬砍硬劈,企圖仗著內力的優勢震飛對手的長劍,未曾想幾次兵刃碰撞,龍朝歌都若無其事地接了下來。如此鬥到堪堪百招,鄭玄極忍無可忍,強行反攻,使出長春劍法的殺招 “金鎖流珠”,猱身躍進,挺劍直刺對手中腹要害,顯然已不顧臉麵,想先贏下來再說。這一招聚集鄭玄極三十年的武功修為,威力非同小可,劍氣透鞘而出,嗤嗤有聲。一旁評判的幾位主考官都大驚失色,何祖道高呼:“考生當心!”

龍朝歌見機極快,手中長劍脫手而出,直射鄭玄極的麵門。這一招把長劍當飛刀使,當真離經叛道,因為使劍最忌脫手。鄭玄極疾衝之下,不及錯步躲閃,又不願變招,隻得側身歪頭,避開飛來之劍,然而這麽一來身法扭曲,動作變形,小腹露出大片空檔。龍朝歌仰天便倒,避過這雷霆一劍,右腳踢出,卻是一招“魁星踢鬥”,正中鄭玄極小腹,腳尖抵住氣海穴,內力微吐便蓄勢不發。按照規則,鄭玄極儼然是輸了。台下頓時一片喝彩聲。

何祖道連忙鳴金,宣布考試結束。龍朝歌翻身躍起,拱手笑道:“承讓,承讓。” 鄭玄極氣急敗壞,滿臉豬肝色,破口罵道:“臭小子偷奸耍滑,無賴之極,有你這麽使劍的嗎?” 何祖道不以為然道:“鄭師傅何出此言,本次甄選金陵劍士的章程,並沒有明令禁止長劍脫手啊。” 鄭玄極怒道:“這還用得著寫進章程裏嗎?但凡名門正派,都不會教徒弟使脫手劍!” 何足道怫然道:“你這話怎麽講?難道全真南宗不是名門正派?”

六位主考官裏武當派劉古泉年紀最大,輩分最高,這時見鄭、何兩人發生口角,趕緊插進來打圓場,嗬嗬笑道:“何大人多慮了,鄭賢侄沒那個意思。本場比武精彩紛呈,端的讓人目眩神離啊。這位龍姓考生今天不僅鬥滿百招,最後還出奇製勝,臨場發揮確屬上乘,但關鍵還是靠了‘取巧’二字,真實功夫和劍術功底都差得遠。不過少年人輕浮跳脫,喜歡標新立異,倒也無可厚非。這孩子資質極佳,以後前途無量,應該破格提拔。” 其他幾位考官隨聲附和,鄭玄極雖然不服氣,嘟囔幾聲也就作罷。龍朝歌於是順利過關,躋身白衣劍士之列。

私下拜謝過何祖道以後,龍朝歌在幾個師兄的簇擁下興高采烈走出歐陽府大門,便看見一輛馬車等候在轅門外,車旁站立一位濁世佳公子,穿著考究,風度翩翩,正是上官炫。上官炫笑容可掬迎上前來,見過龍朝歌幾位師兄,說道:“今天我義弟算是鯉魚跳龍門,可喜可賀。小生打算邀請幾位密友慶祝一下,今晚我義弟就在寒舍留宿了,煩請諸位代為請示劉掌門。” 上官家待全真南宗素來不薄,每月都有千兩紋銀的禮金,因此劉淵然一向很給上官炫麵子。邵以正等人滿口答應,拱手告辭。

龍朝歌上了馬車,興致勃勃地向上官炫描述比武經過,講到關鍵時刻不禁手舞足蹈。上官炫臉上掛著淡淡微笑,不時隨聲附和,話卻不多。半個時辰過後,馬車停下,龍朝歌下來一看,訝然道:“哎呀,咱們怎麽到龍江口了?” 上官炫答道:“不錯,咱們正是要過江,今晚在江浦縣城給你設宴慶祝。” 龍朝歌依然滿頭霧水,迷惑問道:“不就是吃個飯嘛,為啥要過江?” 上官炫故作神秘地一笑,答道:“今晚吃飯之外,還另有安排,到時你就知道了。”


渡船靠岸,已有馬車一旁等候。兩人上車,上官炫合上兩邊車窗的帷幕。龍朝歌好奇問道:“大哥這又是做什麽?” 上官炫微微一笑,答道:“咱們要去的地方比較隱秘,我不想讓你知道。” 龍朝歌哦了一聲,不再言語,卻暗自留意馬車行進的速度和方向,由此推斷路線。他從小在山林遊獵,練就超人的方位感,這算是雕蟲小技了。

大約兩柱香的功夫,馬車停下來,龍朝歌下車一看,麵前是一處深宅大院,外表毫不起眼。上官炫走上前輕輕叩門,很快便有仆人出來殷勤迎接,將兩人引進宅院。龍朝歌進了大門,眼前豁然開朗,但見亭台樓閣,小橋流水,奇花異樹,曲徑通幽,居然是一座很大的園林。兩人穿過幾個月亮門,來到後院一幢兩層樓閣前,進了正廳,便見一桌酒席已經擺好,席上坐著兩人龍朝歌認得,就是花郎會的徐欽和李景隆。上官炫滿麵春風上前招呼,並引見龍朝歌,徐、李二人站起來寒暄幾句才重新落座,顯然很給麵子。席間上官炫特意提起龍朝歌剛剛入選金陵劍士團,徐、李二人頗為驚訝,李景隆笑道:“家父戎馬一生,武藝超群,我雖熟讀兵書,卻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得緊。”

酒過三巡,徐、李二人話越來越少,顯得心不在焉、魂不守舍。龍朝歌注意到席上還有四把空椅,便問道:“還有人要來嗎?” 徐、李二人相視一笑,徐欽問道:“怎麽上官兄沒有告訴你義弟麽?” 上官炫笑道:“全真南宗戒律甚嚴,我若事先告訴了龍賢弟,他隻怕就不肯來了。” 李景隆嗬嗬笑道:“難怪上官兄讓我們喝了半天的悶酒,我這心裏跟貓抓似的,早就急不可耐了。” 上官炫轉過頭來,看了龍朝歌一眼,輕描淡寫道:“今天我還請了幾位花娘作陪。” 然後高聲說道:“大家都入席吧。”

屏風開處,步出四位麗人,粉妝玉琢,滿頭珠翠,巧笑嫣然,嫋嫋婷婷,款款走到四人身邊落座。徐、李二人攬住身邊美人的纖腰,笑得合不攏嘴。上官炫逐一介紹,陪徐、李二人的分別叫做凝雪、懷霜,他身邊的叫瑤卿,而龍朝歌身邊的美人名叫梅香。龍朝歌麵紅耳赤,不敢抬頭。徐、李二人見龍朝歌的窘態,都忍俊不禁。經李景隆介紹,龍朝歌這才知道此間名叫“金陵洞天”,是京城豪門貴族偷偷摸摸尋歡作樂的地方,所以建在江北偏僻之處。

上官炫微笑道:“朝歌,梅香姑娘色藝雙全,京城富豪要花費紋銀千兩才能見一麵,你這個樣子有點唐突佳人了吧?” 龍朝歌難堪地笑笑,這才轉過頭來,便見梅香一雙盈盈妙目注視著自己,嘴角掛著戲諛的微笑,一顆心狂跳不止,趕緊低頭避開她的視線。梅香嬌嗔道:“龍公子是純情少年,我不許你們笑話他。”

四位美嬌娘入席,廳內頓時春色融融,席上眾人行酒令,說笑話,打情罵俏,燕語鶯聲。龍朝歌手足無措,如坐針氈,隻得低頭不停喝酒。梅香顯然很體諒龍朝歌的困窘,微笑不語,一杯接一杯地替他斟酒。一個時辰過後,徐、李二人便借口不勝酒力告退,摟著凝雪、懷霜尋歡去了。上官炫笑道:“梅香姑娘,我這位賢弟馬上就要成婚,卻不諳男女之事,今晚就交給你了,煩請悉心照料。” 然後帶著瑤卿揚長而去,留下龍朝歌呆若木雞地坐在那裏。

梅香似笑非笑望著龍朝歌,柔聲問道:“龍公子是想再喝幾杯,還是想回房歇息?” 龍朝歌愣了一會兒神,苦笑道:“我不能再喝了。” 說完站起身來,頓感頭重腳輕,梅香連忙攙住,扶他出門。龍朝歌倚著梅香踉蹌而行,隻覺秀發拂麵,幽香襲人,不禁心猿意馬。兩人來到東廂房,進屋以後龍朝歌便坐下來閉目運功,逼出酒氣,醉意這才消退。睜眼一看,見梅香已經更衣卸妝,秀發鬆鬆挽成一髻,換了一身白綾衫裙,外罩鵝黃對襟比甲,更顯窈窕身材,風情萬種。

龍朝歌起身拱手,囁嚅道:“梅香姑娘,我大哥的心意我領了,但今晚恕我不能如他所願。” 梅香訕笑道:“公子是嫌我長得太醜,還是嫌我招待不周?” 龍朝歌連連擺手:“不關姑娘的事。我跟流蘇海誓山盟,我不願辜負她。” 梅香點點頭,正色道:“公子情深意重,讓人欽佩。現在天色已晚,公子可有別的去處?” 龍朝歌張口結舌,無奈搖頭。梅香微笑道:“公子若是信得過我,今晚就在這裏過夜吧,我在外間為你鋪一張床。”

時辰尚早,梅香便沏了一壺茶,兩人在外間對坐聊天。龍朝歌開始頗為拘束,不一會兒便放鬆下來,眉飛色舞地講述自己的經曆。梅香聽到龍朝歌山中遊獵的故事,不禁心馳神往,感歎道:“唉,那真是無拘無束的神仙日子啊。” 龍朝歌驚喜道:“難得你也這麽想。我本來打算成親以後就回山裏,可流蘇不願意。” 梅香淺笑道:“流蘇身世這麽苦,一定不想再過那種日子了,你要體諒她。” 龍朝歌用力點頭道:“梅香姐說得對,我怎麽就沒有想到。” 梅香聽龍朝歌稱自己“梅香姐”,眼中有火花一閃而過,起身取來一支琵琶,微笑道:“我唱支小曲給你聽吧。” 低頭調了調弦,便舒展歌喉唱了起來:

“佳景留心慣。況少年彼此,風情非淺。有笙歌巷陌,綺羅庭院。傾城巧笑如花麵。恣雅態、明眸回美盼。同心綰。算國豔仙材,翻恨相逢晚。

繾綣。洞房悄悄,繡被重重,夜永歡餘,共有海約山盟,記得翠雲偷翦。和鳴彩鳳於飛燕。間柳徑花陰攜手遍。情眷戀。向其間、密約輕憐事何限。忍聚散。況已結深深願。願人間天上,暮雲朝雨長相見。”

一曲唱完,龍朝歌拍手叫好,讚歎道:“真是太好聽了!這是什麽曲子?” 梅香答道:“這是柳永的‘洞仙歌’。”見龍朝歌茫然的表情,便解釋道:“柳永是宋朝大才子,這首詞曲歌頌少男少女的戀情,便如你和流蘇。” 龍朝歌滿臉愧色道:“我學問太差,歌詞都沒聽大懂。” 梅香笑道:“這沒什麽,你是劍客,又不是書生。”便將整首詞逐字逐句講解了一遍。龍朝歌聽到“繡被重重,夜永歡餘”一句,臉頰緋紅,羞澀微笑。梅香看在眼裏,胸中柔情湧動,連忙低頭喝一口茶,掩飾異樣的神情。

整首詞講解完,龍朝歌謝道:“梅香姐一片美意,我無以為報,就吹簫伴奏一曲吧。”言罷取出懷中的排簫。梅香麵露驚喜之色,欣然抱起琵琶將《洞仙歌》再唱一遍,龍朝歌吹簫伴奏,配合默契,時有恰到好處的即興發揮。梅香興奮地滿麵紅光,又與龍朝歌合奏幾曲。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兩人都頗有倦意。梅香收了琵琶,從裏屋取出一床被褥細心鋪在外間的躺椅上,歉然道:“這張椅子不夠長,可要委屈你一宿了。” 龍朝歌連忙道:“不妨不妨。練武之人講究‘睡如弓’,這椅子正合適。” 梅香掩著嘴打了個哈欠,端著燭台向裏屋走去,步履輕盈,柳腰輕搖,到門邊抬手去扯開挽珠簾的絲結,荷袖滑落,露出皓如白玉的手臂,然後手拂珠簾,回頭望了龍朝歌一眼,眼波流轉,淺笑嫣然,隨即轉身進屋,珠簾嘩地垂落。透過晃動的珠簾,龍朝歌可以依稀看到梅香坐在床邊寬衣解帶,姿態慵懶,嫵媚動人,不禁心旌蕩漾,趕忙轉過頭去閉上眼睛,心裏默念著流蘇的名字,但眼前總是晃動著梅香的笑顏。這一夜龍朝歌輾轉反側,一宿無眠。

第二天清晨,上官炫來接龍朝歌,見他滿眼血絲,一臉倦容,便猜出個八九不離十,搖頭歎道:“你師父的功夫你沒學會多少,他的迂腐勁頭你倒學了個十足。” 梅香一身素裝出門相送,上官炫拱手道:“我這位賢弟是個死心眼兒,昨晚如有冒犯之處,請你多包涵。” 梅香盈盈一笑,答道:“龍公子一片冰心,不染世塵,當真難得。你這個大哥應該感到自豪才對。” 然後走到龍朝歌跟前,將一個香囊塞進他手裏,幽幽道:“這對珍珠耳環送給流蘇。我們以後恐怕沒有機會再見,希望你看到這對耳環時能想起我。” 說完轉身回屋,輕輕合上房門。龍朝歌手握香囊,悵然無語,呆立半晌以後才跟著上官炫離去。






上官炫回到花露崗家中,二叔上官岩趕緊來報信:“炫兒,錦衣衛宋忠大人有急事相商,請你馬上到指揮使司去一趟。”自從上官靖南去世以來,宋忠對上官家一直頗為照顧,而上官家逢年過節也一定會攜帶厚禮拜望宋忠。上官炫見二叔一臉焦急神情,知道事情急迫,顧不上吃中飯,便策馬趕到位於洪武門外白虎街的錦衣衛指揮使司。進了衙門,一名校尉已經等候多時,立刻將上官炫引進一間密室。上官炫等了沒多久,便見一位身著從三品官服的中年漢子快步走進,正是錦衣衛指揮同知宋忠。

上官炫連忙上前拜見,宋忠微微點頭,走到茶幾旁坐下,神情凝重,一臉肅穆,寒暄幾句後便開門見山道:“今天我請你來,是為了花郎會的事情。”上官炫聽到此言心中一緊,臉色微變。宋忠目光犀利注視著他,緩緩問道:“聽說你跟花郎會來往密切,前段時間花郎會圍攻歐陽府的鬧劇,就是你幕後策劃的,可有此事?” 上官炫老老實實答道:“大人所聞一切屬實。晚輩確實結交了幾個花郎會首腦,他們對我非常器重,幾乎是言聽計從。”

宋忠臉上露出痛心的神情,責備道:“我素來知道你最大的心願就是奪回武林盟主之位,重振上官世家的雄風。你這個孩子有手段,有魄力,隻可惜太自以為是。你可知道,你的肆意妄為將給上官家帶來滅門之禍!昨天蔣大人向皇上密奏,錦衣衛偵破一件謀反大案,涼國公藍玉糾集逆黨,打算趁皇上舉行籍田儀式時發動兵變,皇上已經密令錦衣衛一網打盡。蔣大人奏稱,花郎會附逆作亂,乃是藍黨相互勾結的幌子。皇上因此下旨,花郎會骨幹一律滿門抄斬!” 上官炫大驚失色,淚流滿麵,跪地哀求道:“宋大人看在爺爺的份上,給上官家指一條生路!”

宋忠長歎一聲,起身將上官炫扶起來落座,緩緩道:“你爺爺待我不薄,我不願上官家的香火從此斷絕。今天請你來,正有搭救之意。我打算待會兒領你去見蔣大人,就說你奉我之命潛入花郎會探查,現在已經查得水落石出。然後你向蔣大人麵呈一份密件,內中細陳花郎會密謀造反的勾當,並附上一份花郎會骨幹名冊。這樣一來,你不但洗脫罪名,還能立下頭功。現在你就動筆吧,先擬一份名冊出來。”說完將紙筆硯台推到上官炫麵前。

上官炫提起筆來,不假思索,起首便寫下“寧王朱權”,卻聽宋忠冷哼了一聲,猛然醒悟,連忙一把將紙撕碎,然後定了定神,重新鋪開一張宣紙,寫下“藍碧瑛”幾個字,抬頭觀察宋忠臉色,見他麵無表情,於是再寫下“徐欽”、“李景隆”、“曹炳”、“張佐”等等,洋洋灑灑幾頁紙,足有三、四十人,正欲停筆,卻聽宋忠問道:“怎麽才這麽點兒人?花郎會走卒上千,骨幹少說也得有一百人吧?” 上官炫臉色青白,絞盡腦汁,硬生生拚湊出一個百人名冊,其中許多人並非花郎會成員,隻因為趨炎附勢參加了花郎會幾次集會,跟上官炫有過一麵之緣,便成了藍黨,招來滅頂之災。

宋忠拿過名冊掃了一眼,便吩咐上官炫撰寫花郎會謀反的罪狀。上官炫麵有難色,小心翼翼道:“說出來又要讓宋大人笑話,晚輩加入花郎會以來,並未察覺到他們有謀反的行跡,這罪狀倒不知從何寫起了。” 宋忠冷笑道:“花郎會謀反之事確鑿無疑,你寫不出,自有人寫得出。你掂量著辦吧。”說完靠在太師椅背上閉目養神,不再理會。上官炫何等聰明,立刻聽出宋忠的話外音,於是咬咬牙,奮筆疾書,當下炮製出花郎會謀反的九大罪狀,以顫抖的雙手呈給宋忠過目。

宋忠仔細看過後滿意點頭,領著上官炫去見錦衣衛指揮使蔣獻。蔣獻聽了宋忠的一番介紹,微笑道:“上官公子年少有為,為朝廷立下大功,事成之後一定要重賞。” 將名冊瀏覽一遍,眉頭微蹙,提筆勾去幾個名字,叫上官炫重新謄寫一遍。上官炫接過來一看,見勾去的名字有“徐欽”、“李景隆”、“常繼祖”等人。謄寫完畢以後,蔣獻讓上官炫在兩份文件上簽字畫押,然後帶著密件進宮麵呈皇帝,臨走吩咐上官炫:“你設法邀請花郎會在京骨幹,後天上午在你家聚會,請宋大人布置一下,務必將反賊一網打盡。” 上官炫連聲答應,宋忠於是召集手下,部署抓捕行動,最後警告上官炫道:“這次抓捕行動,你不能透露半點風聲給那些花郎會骨幹。若有案犯逃脫,唯你是問!”

直到天色黯淡,上官炫才回到家中。母親沈落霞和二叔上官岩早已等得心急火燎,這時連忙圍上來問長問短。上官炫目光呆滯,神色恍惚,強打精神簡要說明事情經過,大家不免長籲短歎一番。上官岩思維縝密,聽了上官炫的敘述以後滿腹疑竇,問道:“炫兒,不是我信不過宋大人,但此事大有蹊蹺,似乎蔣、宋兩位大人在羅織花郎會的罪名,你被他們利用了。”

上官炫慘然一笑,答道:“二叔言必有中。剛才我出了錦衣衛衙門,腦子被冷風一激靈,這才明白過來。錦衣衛炮製罪狀可謂駕輕就熟,這些年來多少人被打成胡黨,滿門抄斬,連韓國公李善長都未能幸免。錦衣衛隨便在花郎會裏找個人,就能拿到想要的東西。所以宋大人對咱們家確有救命之恩,改日一定要備厚禮拜謝。” 上官岩點頭歎道:“既然此案首犯是涼國公藍玉,株連一定極廣,皇上又要大開殺戒了。這麽看來,宋大人對咱家真是恩重如山啊。”沈落霞本想責怪幾句,見上官炫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著實心疼,氣頓時消了,便叫他早點回房歇息。

兩天以後,上官炫在家中宴請花郎會骨幹,事前按照宋忠圈定的名單,發出請柬二十餘份。宋忠早有安排,上官府前院兩側廂房內,以及花露崗周圍大街小巷埋伏了數百名錦衣校尉。正午時分,客人陸續到齊,擺在前廳的酒席漸漸坐滿,卻不見藍碧瑛的蹤跡。上官炫急出一身汗來,生怕藍碧瑛不來,沒法向宋忠交代。眾人酒過三巡,藍碧瑛這才出現,上官炫暗自長舒一口氣。藍碧瑛大大咧咧在首席落座,注意到上官炫臉色發白,表情僵硬,便笑問:“上官兄怎麽一臉晦氣,撞見鬼了嗎?”

上官炫拱手道:“在下被逼無奈,今天對不住各位了。”言罷抬手便將酒杯摔到地下,門外埋伏的錦衣衛發一聲喊,一擁而上。藍碧瑛見勢不妙,起身欲逃,手卻被上官炫死死攥住,眨眼間幾個錦衣校尉便撲上來,將藍碧瑛五花大綁。錦衣衛手忙腳亂捆綁犯人時,上官炫肅立一旁冷眼旁觀。藍碧瑛奮力掙紮,狂呼大叫:“錦衣衛胡作非為!我爹饒不了你們!”宋忠皺皺眉頭,旁邊的校尉心領神會,將一塊破布塞進藍碧瑛嘴裏。藍碧瑛口不能言,便怒目瞪視上官炫,上官炫低頭回避他的目光。

花郎會一幹人很快被押上門外的囚車,送進刑部大獄,挨個突審。藍碧瑛等人最初甚是強硬,宋忠便吩咐動刑。這幫花花公子哪經得起肉刑逼供,立時屈打成招,於是錦衣衛當晚全城搜捕。藍玉半夜三更被抓進大牢,次日清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會審。藍玉一介武夫,不學無術,自持功高,又是皇親國戚,哪能咽得下這口氣,於是粗言穢語,咆哮公堂,嚷嚷著要跟皇帝當麵對質。這天下午,聖旨便到,藍玉、藍碧瑛淩遲處死,藍家夷滅三族。此後一個月,錦衣衛緹騎四出,日夜捕殺,腥風血雨,人頭滾滾。藍黨從犯包括景川侯曹震、會寧侯張溫、靖寧侯葉昇等十三位侯爵,兩位伯爵,株連滅族者兩萬人。上官炫造冊的花郎會骨幹百餘人,全部被夷滅三族。

藍玉案發後第三天,武林長老院便派遣金陵劍士跟隨錦衣衛到各地捕殺藍黨。龍朝歌和其他四名白衣劍士奉命協助錦衣衛百戶郝進,前往山西太原府執行公務。這郝進原是個街頭混混,會幾招拳腳,給妓院“棲鳳樓”當過一陣子護衛,結識了幾個錦衣衛頭目。幾年前錦衣衛擴編,郝進便憑借關係當上皇差,因做事心狠手辣,由校尉一路升至百戶。此次出京辦事,郝進懷揣皇帝密旨,手握生殺大權,得誌便猖狂。他一個小小的百戶,北上途中趾高氣揚,遇見的地方官無論幾品都呼來喝去,如同使喚家奴一般,讓隨同的龍朝歌等人歎為觀止。

這天郝進一行人到了歸德府,來到驛站換馬歇息,郝進照例領著眾人尋了個酒樓吃飯。龍朝歌從小便跟市井之徒打交道,知道怎樣應付郝進這種人,於是花言巧語不停地勸酒。郝進很快酩酊大醉,紅著眼笑道:“你們不妨猜猜看,咱們這趟差事到底是做什麽?” 龍朝歌問道:“咱們不是到太原府抓人的嗎?” 郝進哈哈大笑,從懷裏掏出一封明黃色公文折子,擠眉弄眼道:“今天叫你們幾個小子開開眼。這便是皇上給晉王的密旨了。” 說完將折子攤開來給眾人觀看。

龍朝歌見折子上麵蓋著一枚朱紅大印,幾行小楷寫道:“藍總兵通著軍前衛指揮千戶總旗小旗造反,淩遲了。著王那裏差的當人同郝進去,將會寧侯並他的兒子都淩遲了,家人成丁的也廢了,婦女與晉府配軍。馬匹多時,牽兩三匹回來,其餘的交在晉府。家財解來京城,來東勝馬匹多。好生機密! 著那裏不要出號令。欽此。”

眾人看罷都倒抽一口涼氣。郝進生怕別人不明白,洋洋得意解釋道:“皇上這是叫晉王派人跟咱們一起到會寧侯府上,將張溫和他的幾個兒子都淩遲處死,家裏成丁的也都殺了,婦女充作軍妓,財物馬匹押解回京。此時要做得機密,不得大張旗鼓。” 龍朝歌駭然道:“不用三堂會審,就這樣把會寧侯滅門了?” 郝進嗤之以鼻道:“三堂會審都是擺設,皇上想殺誰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另外一位白衣劍士問道:“這滅門的事情,難道也要讓我等去做麽?” 郝進嘲諷道:“你們金陵劍士個個武功百裏挑一,居然不敢殺人?” 白衣劍士紅著臉辯解道:“我們武林正道講究江湖道義,不殺手無寸鐵的人。” 郝進訕笑道:“嘿嘿,幹咱們這行要講道義,一天也混不下去。你們幾位要怕髒了手,一邊看熱鬧便是。”


郝進一行人快馬加鞭,十天之後便趕到太原,由迎暉門悄然進城,直入晉王府。晉王朱棡是三皇子,生得一表人才,修目美髯,顧盼有威,十五年前就藩太原,肩負塞防重任,統帥數萬雄兵。朱棡性格驕縱,幾年前因欺淩山西地方官而遭到皇帝責問,若不是太子朱標力保,早就被廢掉了。此後朱棡反躬自省,謹小慎微。這次接到郝進傳的密旨,朱棡雖感震驚,但二話不說調撥一隊兵馬。天黑以後,郝進領著大隊人馬偃旗息鼓直奔會寧侯府邸,將一列囚車停在門外,派遣兵丁四下把守路口,禁止行人通過。

會寧侯張溫早先趨炎附勢,主動結交胡惟庸、李善長等權貴。後來胡黨案發,陸續有三萬人遭到到株連,家破人亡。張溫雖然幸免於難,但自忖逃得一時,逃不過一世,隻盼早死,以免連累家人。這天晚飯後張溫與幾個兒子閑聊,談到皇帝春秋日高,喜怒無常,隻怕很快就要降罪於己,正唉聲歎氣之時,忽見幾個錦衣衛領著一群如狼似虎的兵丁破門而入,便知大禍臨頭,於是跟幾個兒子束手就擒。

郝進將張家百餘人裝上囚車,飛快押進太原府衙門大牢,先提審張溫和幾個兒子,索取口供。張溫慨然道:“張某戎馬一生,南征北戰,為皇上打下江山。如今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要殺要刮,悉聽尊便。這口供就不用指望啦。” 郝進嘿嘿冷笑,嚴刑逼供張佐、張禎等人,很快拿到幾篇供詞,然後當堂宣讀皇帝密旨。聽到將被淩遲處死,張溫尚能沉得住氣,幾個兒子立刻嚇得屁滾尿流,癱倒在地。

會寧侯是太原望族,郝進害怕夜長夢多,決定立刻動手,刑場就定在衙門內的馬廄裏。晉王本應擔任監刑官,但他借口身體不適,推辭不就,派一名副將來走個過場。眾人進得馬廄,郝進輕車熟路,指揮兵丁將張溫和幾個兒子捆在柱子上,然後劊子手當著張溫的麵屠戮他的家人,一時間人頭亂滾,鮮血橫流。

郝進看得興致勃勃,臉上掛著幸災樂禍的微笑,見龍朝歌等人不忍卒睹的表情,便嘲笑道:“喲,幾位大俠這就受不了啦?待會兒淩遲張溫父子,那才是壓軸戲。這淩遲一共三千三百五十七刀,一刀都不能少。每十刀一歇,吆喝報數,剮下的肉如大指甲片,底下用筐接著。剮到後來,犯人渾身白骨森森,殘皮連著碎肉,條條縷縷,密麻叢集。剮完了開膛,挑出內髒,然後砍去四肢,最後一刀才是挖心,動刀之前犯人還不能斷氣。吃這碗飯的劊子手,刀上的功夫可比你們幾位精細多了。”

郝進正說得興高采烈,唾沫星子橫飛,刑場上卻起了變故。張家一個小廝突然掙脫繩索,拔足奔逃,慌不擇路,在馬廄裏到處亂竄。郝進連忙指揮兵丁四散捉拿。這小廝走投無路,突然跑到龍朝歌跟前,抱住他的一條腿哭喊:“大俠救命!” 龍朝歌不假思索拔出長劍,擋在小廝身前。郝進領人圍了上來,沉聲道:“姓龍的,你想造反嗎?” 龍朝歌一楞神,歎了口氣,長劍入鞘,抱拳道:“小人不敢。這孩子不過是張家的傭人,看著年紀也不大,郝大人就放他一條生路吧。”

郝進呸了一聲,冷笑道:“此人賣身契上的年齡已滿十六歲,當然該殺!你要強行替他出頭,便是抗旨作亂,不但難逃死罪,還要株連你全真南宗滿門,你可想清楚了。” 龍朝歌聽得此言,猶豫不決。肅立一旁的幾個金陵劍士互相使個眼色,突然一擁而上,兩人人架住龍朝歌,另一人將那小廝拉了過去,交給郝進。郝進凶相畢露,手起刀落,便將那小廝殺了。

龍朝歌義憤填膺,雙臂一震掙脫幾個金陵劍士的挾持,怒斥道:“我等學武為了什麽,難道不是行俠仗義,除暴安良?金陵劍士本該是武林表率,你們卻為虎作倀,我龍朝歌大好男兒,怎能與你們為伍!”說完脫下身上白袍摜在地上,轉身昂首闊步離去。郝進嘿嘿冷笑,對幾個金陵劍士說:“這姓龍的小子鬼迷心竅,胡言亂語。我不是看著何大人的麵子上,剛才就能定他一個叛逆的罪名。你們幾位表現不錯,回去何大人定有重賞。”然而衝著眾人吆喝道:“都楞著幹什麽?還不趕緊給我殺。”

龍朝歌衝出太原府衙,找到一家酒館,要了一壇杏花村和幾碟小菜,獨自一人喝悶酒。幾杯酒下肚,怒氣消退,理智恢複,便開始後悔,腦海中頓時浮現阮流蘇幽怨的神情,不由得連連唉聲歎氣。這時旁邊一桌有人嘲諷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龍朝歌抬頭一看,見說話之人是個中年漢子,一襲黑袍,麵如金紙,身材瘦削,手端酒杯,眼望天邊的明月,姿態儒雅,神情蕭然。龍朝歌起身問道:“這位前輩是在說我嗎?”黑衣人目光如電,在龍朝歌臉上打了一個閃,隨即又望向天外,漠然答道:“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罷了。” 龍朝歌回身落座,剛要舉杯喝酒,那黑衣人又道:“現在的年輕人真不象話,自己的父母被人害死,居然不設法報仇雪恨,卻整天想著洞房花燭夜。”

龍朝歌按捺不住,來到黑衣人對麵坐下,怒道:“閣下是衝著我來的吧,有話就說,有屁就發,何必在一邊裝腔作勢。” 黑衣人冷哼一聲,視線從天邊收回,落在龍朝歌的臉上,端詳了片刻,歎道:“你就是龍朝歌吧。你不但長得不像你爹,性格也大相徑庭。” 龍朝歌大驚失色,當即拜倒,問道:“前輩見過我爹娘嗎?”

黑衣人扶起龍朝歌,伸手替他斟了一杯酒,說道:“今日相逢並非巧合,我暗地裏跟蹤你已經有一陣子了。嘿嘿,他們居然將你的身世一直隱瞞至今,這些武林宗師平日嘴上冠冕堂皇,做的事情可真令人齒冷。” 龍朝歌茫然道:“前輩說的武林宗師都是誰?” 黑衣人答道:“便是少林鬆庭,峨嵋梵靜,武當丘玄清。這三人當年將你救下來,藏在秣陵關獵戶家中。” 龍朝歌道:“這個我知道。姨娘早就告訴過我,當年我父母過江時座船沉沒,船上的人都不幸遇難,隻有我獲救。”

黑衣人哼了一聲,見龍朝歌酒杯空了,又為他斟滿酒,然後緩緩說道:“這是彌天大謊。你爹娘是被人害死的,當時目擊者千餘人。鬆庭、梵靜、丘玄清等人眼睜睜看著你爹娘被人殺害,卻不出手相救。大概他們後來覺得良心不安,這才救下你來。” 龍朝歌瞠目問道:“我爹娘是誰,為何遭人毒手?為何千人旁觀,卻不相救?”

黑衣人凝視著龍朝歌,一字一句地答道:“你爹便是大名鼎鼎的火龍王。你爹娘在北固山頂遇害之事,這些年來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想必你早已耳熟能詳了。”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龍朝歌驚得目瞪口呆。黑衣人接著說道:“你爹遇害之前,用真氣震蕩你的頭腦,抹去你大部分記憶,希望那些人能放過你。謀害你爹娘的凶手,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便是當今武林盟主歐陽冠雄和幾個狼狽為奸的長老。這些人於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卻巴巴地考金陵劍士,給他們車前馬後當走狗。你爹娘泉下有知,豈能瞑目?”

龍朝歌半晌才回過神來,搖頭道:“前輩這一席話太過匪夷所思。除非有我姨娘和鬆庭大師當麵佐證,我萬萬不能相信。” 黑衣人冷哼道:“我所言句句屬實,信不信由你。兩個月前我到峨嵋山找過梵靜,質問她為何遲遲不把真相告訴你,她推說時機未到。我又問她,是不是害怕你替父報仇,與正道為敵,才隱瞞你的身世至今。她不置可否,但央求我不要莽撞行事,等開春進京之時,跟鬆庭一起告訴你真相。”

龍朝歌沉默片刻,問道:“請教前輩尊姓大名?為何對我的身世如此關心?” 黑衣人長歎一聲,悵然道:“我是個浪蕩江湖的孤魂野鬼,因為受人之托,才千裏迢迢來找你。” 龍朝歌驚奇問道:“前輩受何人所托?此人現在何處?” 黑衣人答道:“你見麵便知。多說無益,這就跟我走吧。”說完便起身抓住龍朝歌的手臂。龍朝歌用力掙脫,卻感到四肢無力,頭昏目眩,很快不省人事。

不知過了多久,龍朝歌悠悠醒來,發現自己倒臥在一輛行進的馬車裏,身旁坐著的便是那個黑衣人。龍朝歌掙紮著坐起身來,笑道:“沒想到前輩居然在酒裏下麻藥。咱們這是去哪裏啊?”黑衣人冷冷道:“你太欠缺江湖曆練,吃一塹才能長一智。咱們要去的地方,現在告訴你也無妨,便是青海夏瓊寺。” 龍朝歌楞了半天神,苦笑道:“請問前輩何時賜我解藥?這渾身軟綿綿的不好受啊。” 黑衣人哼了一聲,答道:“這麻藥三十六個時辰自解。我信不過你,所以還要接著給你下藥,直到我們抵達目的地為止。” 龍朝歌知道此人無以理喻,也就不再說話。

兩人一路南下,由楓林渡過黃河,折向西行,穿越關渭平原,二十天以後便進入甘肅鞏昌府。一路上龍朝歌形同廢人,隻能勉強行走,雇車住店等事情都由黑衣人張羅。白天趕路時龍朝歌閑極無聊,便沒話找話,黑衣人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愛理不理。這天晚上兩人在秦州城外一家車馬店過夜,飯桌上龍朝歌突然笑道:“我已經猜出前輩的身份,您臉上這塊麵具可以摘下來了。”

黑衣人訝然問道:“你倒說說看?” 龍朝歌答道:“前輩名叫上官曇,是我大哥失散多年的親爹。” 黑衣人渾身一震,眼中流露驚愕和淒涼的神情,過了半晌才撕下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清臒而滄桑的麵龐,沉聲問道:“你是怎麽猜出來的?” 龍朝歌答道:“上官前輩說話腔調、舉手投足,跟我大哥一模一樣。別人不認得,我還能看不出來。”

上官曇長歎一聲,悵然問道:“炫兒一向可好?我是朝廷欽犯,這十二年來幾次潛入京城,隻能躲在人群裏遠遠看她們娘倆兒一眼。” 龍朝歌便將上官炫這幾年的所作所為簡要敘述一遍。上官曇神情專注,如饑似渴地聆聽,不時詢問細節,感慨幾聲,最後麵露欣慰之色,點頭道:“炫兒為人處事非我能及,上官家一定能在他手裏得以複興。”

兩人又聊了一陣,龍朝歌見上官曇的話漸漸多了起來,態度也漸趨和藹,於是試探地問道:“上官前輩,咱們要去見的人,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吧?” 上官曇沉默片刻,莊重答道:“你要見的人,便是拂菻公主。”





http://talkskyland.com/dispbbs.asp?BoardID=12&replyID=52290&id=52290&skin=0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