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2）

 

開鎖進門，繆珊珊有條不紊地開燈，開電腦，開電視，開冰箱取昨晚的剩菜，開微波爐熱剩菜。一屋子的電器都打開了，來陪她。它們沒心，可是有激蕩的電流。電流的發現者，有沒有預料到日後的潛景。電流轉化成熱，光，聲，畫，氣味，甚至他的行蹤－還有72個小時回來。但它們的總和，又都比不上一個人，一個吳偉南。

 

吳偉南的不可替代，正在於他的複雜。但這個男人將繆珊珊的生活變的複雜了，她對此的心情也就複雜，再不能象小女孩子那麽直接幹脆地喊一嗓子：

    “吳偉南我喜歡你！”或者

    “吳偉南我討厭你！”

比方說，吳偉南愛說自己沒有心，沒有心的人，能讓別人心痛，自己卻不會受苦，他炫耀這個超人的偉力。居高臨下看待繆珊珊的情緒起伏，對她的煩惱，尤其是感情上的，缺乏真誠的同情。這讓繆珊珊感覺到了強加的沮喪。所以本能地，她想要對抗。而且蟄伏著，帶點臥薪嚐膽地心等著看他低落的時候。這種時候一定會有。可一旦發生了，繆珊珊又開始心軟，憐憫他，幫他總結教訓：無心的人，在打架中或者是動物凶猛，沒對手了就是孤獨的可憐蟲，況且別人因著你無心，便粗疏地對你，象輕慢野草野花，這樣子有什麽好。一邊教訓他，繆珊珊的同情和安慰裏，滋長出得意洋洋的快感，和反敗為勝的驕傲來，並不僅僅是幸災樂禍，而是驗證了自己的智慧－－人不可能無心，至少不能事事無心，你吳偉南說自己無心，其實卻是有心的，而這個秘密隻有我繆珊珊才曉得，沒有什麽比讓一個女人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更快樂的事了。但很快的，當吳偉南又恢複成吊兒浪當的故態，繆珊珊又對自己起了懷疑，不免又謹慎起來，開始新一輪的明裏暗裏的較量。這種一波三折，起伏跌蕩的複雜感受，和糾纏不清的生活常態，正是吳偉南帶來的。

那吳偉南又是誰帶來的呢？繆珊珊一邊用冷麵包片，就著熱了的紅燜筍粉大嚼，一邊想這個問題。他每次出門，她無一例外都要作這道菜，這倒不因為她對這個特別拿手，她最拿手的是包餃子，地道的北方水餃－－這有點怪，她其實是南方人－－加了她的創新：豬肉配白菜韭菜胡蘿卜，馬蹄大蝦加木耳雞蛋，營養大補，黑白紅黃綠，分別有益腎肺心肝胃，小巧玲瓏，一口一個，口口油香爽嫩，天下美味盡匯齒頰，連吳偉南的母親都讚過的。至於他回來時，她必定要備的卻是蟹粉小籠包－－這個卻是買的，那18個褶子的湯包，家常必然做不好，做好的話，那家台灣的老字號包子鋪，就不會遠渡南洋，把分店開到她樓下來。

筍粉，取“順風”，蟹粉，是“謝風”，有來有回，這個規矩，現在隻繆珊珊和吳偉南兩個人懂，以後保不準會成為傳統－－傳統可不就是如此建立的。

繆珊珊吃完筍粉，認定吳偉南是聖誕樹下的那包禮物帶來的－－她中學同學蔚齡家去年的那棵，象極了真的。熱帶地方當然也有真的賣，隻是價格貴地不象話，而且看起來假，葉子鈍暗，又沒有樅樹的冷香－－倒是假的更油綠些，還可以折疊收藏，下年再用。再說聖誕樹之所以是聖誕樹，全因為樹上的彩飾，和樹下的禮物。蔚齡家聚會上的禮物是要抽簽拿的。多了不確定性，就多了趣味。最大的一包吸引了所有經過的人的眼光。大人不好意思討論，任小孩子當高音喇叭：

 

“這包好大啊！”。

“是什麽呀？”

“誰送的？”

“我想要！”

 

繆珊珊心裏卻說，“我那腳踏車後坐怕是夾不住的”，如果給不了解她的人聽到，可能會覺得她太實用，其實呢， 她隻是認真。而且決心比別人大，因此快人一步，早在意念上把那包禮物收為己有了。這時有個人在她腦後說，“你抽到了那包，我幫你拿。”轉頭一看，是個男人，高大，瘦，黑，頭發自來卷，嘴唇淺紫，略厚，咧開笑著，幾乎有點性感。繆珊珊記得方才蔚齡的先生逸民給她引見過，說他是開飛機的叫。。。“吳偉南，你是繆珊珊。”

這家夥有點自以為是，但知道她的心思，記性也很好，象是聰明的男人。

繆珊珊對男人聰明的判斷，既寬鬆又嚴苛。寬鬆是因為她常覺得自己是伯樂。能從喜歡的人身上發覺他本人也不意識的聰明才智，比如她大學的第一任男友，她認定他有從政的資質，結果他真的很技巧地甩了她，帶著她淚眼婆娑的祝福，投進公司總經理門下做了東床快婿。而她的第二任男友，本來笨嘴拙腮，但她看出他有寫作的才華，結果他在給她的無數失敗的練習後，終於寫出了閃光爍金的情書－－收信人卻是他的女同事。繆珊珊當然也反省過，自己是不是過於象拓荒者，老給後人栽樹，為他人作嫁衣裳，還不如就讓那璞玉未琢的男人保持頑石的狀態好了，結果是她做不到，她實在是太急性子的人，還有點完美主義的傾向－－蔚齡說這是很要命的。急性子的人，最怕說了上句，那人不但接不了下句，還要她給他解釋。她那些打電話來的客戶，無一例外都被她歸入 “蠢材”的行列－－雖然有些人的聲線是極有磁性，極誘惑她的。

聰明男人的危險，是需要她比他更聰明。意識到這一點，繆珊珊便發覺自己在飛速長進。這麽多年，過去的教訓，加上“聽”人無數－－有些男客戶除了電腦也和她溝通人腦的部分。她這點自信還不匱乏。這也是她三十歲了，一直單身的原因，她在等聰明男人，偶爾等到一些，是開頭聰明，後來就傻了的，她就義無反顧離開他們，另一些聰明是聰明，但不能忍受女人聰明，而選擇離開她，她也能從容放手，天底下最不缺的是人，弱水三千，她隻取一瓢，這又會難到哪裏去呢？

她認定冒這個險的回報是，以後的生活會比較輕鬆。男人於生活細節普遍笨拙和遲鈍。但聰明男人的區別是，他可以學習也願意學習，且一次就會，繆珊珊不能想象扯著嗓子喊幾十年，“你怎麽又亂丟襪子？你連換燈泡也不會啊”尤其是她的工作中加進接聽電話的項目以來，聲線的疲憊讓她說廢話的欲望降到了零。

這個吳偉南的確聰明。那晚繆珊珊沒抽到大禮包。也沒太失望－－抽到的人感到無形的壓力，不得不主動當場打開，好給大家一個交代－－重重包裝之內，是個臉蛋上有兩陀紅暈的絨毛熊。小孩子們有始有終的歡呼驚叫，“好可愛哦，綿綿的”一手拿著油津津的糕餅，一手在熊臉上摩個不停。既然不必幫她扛禮包，他就把她這個人送回家。

再後來，她隻給了他些許暗示，他就聰明地跟她合租了套房子，一起回家，免了送來送去的麻煩。現在，他們的關係到了新階段，她得常常在家等他，他當然也等過她下班，但那是極少極少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