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與 不惑
以前讀《論語》,看到孔子說“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為政〉),以為隻是聖人一己之進學目標及其所達至境界,而古往今來的注家也多作如是解,這固然不錯。
但近來由於些許人事,忽然悟到,人生中似乎隱隱有此一種規律,而聖人恰是體認到規律,順時而動以達的。
猶記取,年少時,曾有過那麽一段,如饑似渴,非讀書不可的時期,並非如今日,要主動刻意求學,那毋寧說是一種無意識的本能。這種本能更象我家兩歲小兒,不屈不撓學習走路,不厭其煩學習說話的情形。而我家八九歲的一個,則令我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不過我那時,沒有她們的幸運。我家中缺乏 “適合”的讀物,而買書也是難以想象的奢侈。但這不能抑製要讀書的強烈欲望。於是便取父親書架上凡可讀者皆來讀:《中華活頁文選》、《中國文學史》,偶爾見到一種更有趣的,象《銀河係的秘密》,或《希臘神話》,則如獲至寶,捧著飯碗讀,走路也要讀,非讀完不罷休。 這情形又在我大女兒的身上得到了重現。而今時今日的我,則變成了那時的母親,總在她耳邊嘮叨,說吃飯不能看,走路不能看,眼睛會壞雲雲,想想當真有趣。我記得父親那時訂的唯一一種雜誌,《文史哲》,就是我的漫畫書。中午放學後,不想睡午覺,躺在床上翻閱。這種旺盛的讀書欲望,無時不刻跟著我。我會因為同學家有書看,放學跟她去,人家吃晚飯了,我仍不走,因是小孩,人家也不覺得失禮。而我,忍住饑腸,看的不過是一本叫《秋海棠》的小說。這情形一直維持到初中,那時便有了明確的意識,不複饑不擇讀。我記得有一回,在同學中廣為流傳的《瓊瑤小說集》,傳到了我手裏,一是好奇它的魔力,二是求同心理,我中午回家,邊吃飯邊看,又犧牲了午覺,總算看完了其中最短的一篇,《剪剪風》。然後頗受震動,說不清是什麽感覺,暈暈乎乎,最後是擔心和恐懼戰勝了繼續讀的念頭。因為這感覺完全不同於以往那種讀書的快感,有點超出我的控製。後來到了大學,終於有時間,借來一眾言情小說,算是補課,才發現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可怕 ,當然也便不有趣,因為生活比起故事來,似乎更過癮。
日前度假,見到闊別十七八年的舊同學,外貌身材都走了樣,如果在街頭人海,沒有心念,絕對不敢相認。一開口,卻仍是那個一激動,聲音就有些顫抖的男生,是坐在我前麵,有點大舌頭,但也濃眉大眼的憨厚小孩。他的經曆跟我很相像,但生活絕對比我悠閑,所以我們很聊得來。就是他說此生目標就是過過小日子,每年闔家出遊,旅行兩趟,已很滿足。知他所說,絕非虛言,在毗鄰香港的繁華都市,三套住房,山林水澤附近,有車代步,工作清閑,妻賢子孝。我則說如此心安,當然最佳,但要是我,總歸若有所失。
但所失為何,又難以言說。而難以言說的情形,又似乎日趨漸多。
比如對父母,有所勸諫,而不被他們接受的時候;又如對小孩,有所訓教,而不被理解的時候;雖然事之終始,物之本末,我心明如鏡,知道他們為何不聽,知道我為何必說,甚至知道我應該用何種方式應對,也知道總有一天,他們必將明白,但怕隻怕,當那一天來臨,一切又嫌太晚。另一方麵,我的精神氣力已頗不如前,開始有心有餘而力不足之感,這就像一個穿越回曆史的人,想改變,應改變,卻最終無力改變。
這真是無法言說的無奈。說到底,是對時間和自然規律的無奈,刻骨的無奈。而這就是40歲來臨時的新變化,不是“惑”,而是不能再“惑”,無法再“惑”下去,該認清的認清了,再也無法偽裝成“惑”,再也無法回到因茫然無知,而心安理得的狀態。聖人告訴我們要通過學來達到“不惑”,這惑並不是任何一種“惑”,而是在人生行了40年後,必須要麵對的首要問題,是不能不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