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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對中華文明西行,起些甚麼作用?

(2010-10-25 17:24:29) 下一個

明清之季,耶穌會東來,本為傳教,然順應環境,四百年前在華一度開創未曾有之新格局:殊態的中西文化交流會通,異質的價值係統多元並列。時之中國,現代化條件基本俱備,又與時之最新的現代化知識照麵,要進入現代化,理應水到渠成。唯康雍乾三朝,中華帝國空有倍增之疆域和罕見之治世,社會與心智竟逾形封閉,識見及創意更不進反退。此戲劇化之似進實退,端倪尤顯於宗教「禮儀之爭」。

利瑪竇領導耶穌會立教中華,因尊重民族文化,視華人祭祖、尊孔、敬天隻作傳統習俗,不輕上綱上線以為必與教義牴牾。利氏辭世後多明我會方濟各會相繼來華,與大多數耶穌會士持不同意見,視中國人所奉之上帝或天,非等同拉丁教會信仰的一神「鬥斯」Deus。十七世紀中葉教廷針對正反意見,為中國禮儀頒下兩道諭令,先予禁止,後復默認,並以兩令皆有效,後條不必否定前條,隻要教徒無礙其根本信仰,參加傳統祭祀,向祖宗聖人以至天地之源表達祗謝敬重之忱不成問題。隻是耶穌會接觸的是士紳,奉行的禮儀文化意味重,但多明我會等下鄉佈道,見到庶民迷信意識濃,對中國禮儀違背教廷指引與否,判斷自會不同。十七世紀末葉激進的教士數度冒然訂下教令,否定中國禮儀,爭端復熾,由教內神學之爭,擴大至社會習俗之爭,終驚動朝廷,變成大清帝國與羅馬教廷的外交之爭。康熙認為隻要教士仍舊遵行利瑪竇的規矩,容許教友使用中國禮儀,便可獲朝廷的傳教印票。不幸是羅馬稽查異端部剛據投訴信譯稿審理,發出部諭,判中國禮儀屬異端。1715年教宗依此重降通諭Papal Bull,禁止呼天或上帝,信徒隻當敬拜天地萬物之主,排斥祭祀祖先孔子之禮儀。然又補充謂:「中國餘外,還有別樣之理,毫無異端,或與異端亦毫不相似者,如齊家治國之道,俱可遵行......。有與天主教不相反者許行,相反者俱決斷不行。」耶穌會了解中土民俗,因以附加變通之法,準教友供奉不書靈位字眼之先人或孔子牌位,若僅致以非宗教敬禮,便不屬偶像崇拜,即使跪拜叩頭,焚香點燭,供陳果蔬,皆華人禮習之表達,無必要放棄。惜羅馬特使覲見康熙時,未夠轉達教宗通諭的精神,隻片麵強調禁條之一端,更忽視耶穌會符合國情又不違通諭的詮釋。皇帝聞言,以彼教皇欲禁自己子民謝天恩盡孝思,大為不悅,言己既不識洋文就不評洋事,這等洋人不通漢書議論可笑,竟與和尚道士異端小教相同,他們此後便不必再來中國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特使無奈,唯原則上囑信眾遵守教諭,又總結數條酌情實施。然彼教廷立場堅定,於乾隆在位年間復頒教諭,重申禁條,違者當遭極罰,教士自此不得爭議禮儀問題。雍正遂也重下禁教之令,在《聖諭廣訓》直斥白蓮、天主同屬不經之言。乾隆禮遇有才學教士於宮中,私入傳教則擬極刑,爾後又以情有可原釋放。禮儀之爭百年塵埃落定,乃以禁教收場,往下再一百廿餘年,不僅是天主教生存維艱,受損的其實更是華夏自己本身。中國摒諸門外的,非隻清廷認為沒有必要的洋教,更是整個新而又日新的新世界了!

因此中國首次錯失邁向現代化的最佳機遇,不但無與時俱進,反而背道而馳,固步自封,以天朝的傲岸,睥睨四夷。遠在羅馬的教廷,既不容易深入理解中國禮儀的宗教性與世俗性混融難分的微妙,好針對之予教友以全麵輔導,而更難向清帝詳述教義,取捨不同風俗禮儀的複雜考量之由。雙方乏足夠溝通,無充份理解,因而都過快下結論,以為儒耶不相融。其實果真知儒解耶,儒生不礙為耶徒,耶徒無妨做儒生。像徐光啟,卅一歲首交天主教士,先受彼人格魅力吸引,四十一歲才洗禮,教齡卅年,奏崇禎謂,因經長期觀察,感其「修和天、和人、和己之德」,由此再考究教理認為可補益王化,佐佑儒術,救正佛法。徐氏官至禮部尚書更是大學者,與利氏合譯《幾何原本》以外,個人著作等身,光舉《測量異同》《農政全書》《崇禎曆書》三部,已為數學農學天文各領域承先啟後之钜製。徐光啟與李之藻、楊廷筠三子,皆殿試金榜進士,一時才俊,同為利氏在華招攬的第一代優秀耶徒,享有「聖教三柱石」之譽。他們都以儒耶相融,贊同耶穌會的合儒易佛。論義理,儒耶最近,與釋道似甚難應,蓋在當日認知不足,尚未見有以相融之所在。

所謂宗教或思想間之相融,不是指無原則的混融,融合無別而失去特性。耶穌會士當時講儒耶相融,是尋求彼此可以會通處之交融,融和共生,互作借鑑,故此相得益彰。他們認為,基督教與孔子教在神學自然法方麵,無大差異,隻是在啟示法之有無上見區分。從這一立場言,古儒真教,類天主聖教,故聖教與先儒定能相融,但未可隨意與宋明後儒相附會。他們反對宋明理學,無論接受中國禮儀的多數派或反對的少數派,在這一點上卻非常一致,均有要將理氣太極一筆勾銷的傾向,此固偏頗,然他們以為古經失傳,註解舛訛,致為佛說混雜,不能謂無實無據,尤以論明末之理學為然。耶穌會東來意本隻想傳教,卻意外發現了儒學,因而大力向歐人介紹。他們對先儒推崇備至,繙譯經典,著述申講,不厭其詳。然則貶後儒,當作唯物論加以批駁。華人信徒,對後儒看法分殊。如聖教三柱石,楊氏批評理、氣,以理非靈才,氣無知覺,與教士見解同。理本在物,不能生物,因人自明方能顯;氣任於人,時盈時竭,根本難以有律有信。李氏也批評後儒,唯獨欣賞朱子,讚其解《易》以帝為天之主宰,早於利先生之前發明天主之義。但在徐氏,僅止於排斥釋氏之說,罕涉後儒,似以理學如不抹煞昭事上帝之旨,毋必皆非。故知當時教會對中土思想,保留不同見解,採取一種觀省商兌、切磋交流的態度,非一味追捧,也不隨意否定,即使最感難以相契的佛道,也是從救治時弊角度予以駁正。耶穌會把中國思想的心得,尤其儒家思想帶返西方,無論褒貶,都一樣予十八世紀的啟蒙思潮以衝激。此時西學在中國影響近乎零,反之儒學在歐洲竟成時髦話題。其前之文藝復興,為西方宗教文明注入新元素,精神那麵承自希臘的世俗觀念,物質基礎則靠中國輸送。至啟蒙者,崇尚理性自主,精神獨立,不必定依仗教權立信說事,特援中國儒學助陣。歐洲的理性世紀傾心中國文化成風,從耶穌會譯介的先儒典籍所得到的印象,以中國乃尚理性和純德性的民族。連耶穌會攻擊的後儒為唯物論、無神論,常也被看成是勇於在教權之外自由思考的進步榜樣。十八世紀的中國興味chinoiserie和中國偏好Chinese prejudice牽手作美,滿足了當時歷史想象所需的歐洲幻覺。耶穌會中國傳教不成,反替儒學佈道西方,正解加誤讀通通為歐洲受落。

不過這股中國思潮熱,由爆發到冷卻,充其量也就是那百年,我們或可由幾個人物以窺其概。德國鴻儒萊布尼茲(1646-1716),自從結識耶穌會教士,便對中國大感興趣,十年後寫下《中國書簡》,表示歐洲正臨道德危機,需中國傳教士來,帶給他們自然宗教和實用哲學。他獨立發明微積分及其運算符號,後又發現了二進製,此時在與耶穌會教士持續不斷的通訊中獲知,中國原有六十四卦方位圖和次序圖,驚覺早在數千年前八卦演卦,竟組裝了二進製,遂寫一文專論伏羲的二進數。逝世之前他最後的手稿是《論中國人的自然神學》,專講中國的宗教思想。不過自萊氏一走,人漸淡忘這位哲、數、法、史、語、生、地諸多學科通才的突出學術成果,曾相當長一段日子為人所知的隻剩下部《神義論》,談世間邪惡充盈不應怪罪神,要替神辯護代神張義,證明神總是對的。此實際為惡的世界由神允許,效力屬善的更高目標,這比純善的世界,更豐富美好。此世當是許多可能世界中之最好,隻會是聖善與智慧的必然表現,局部小惡實為成就整全至善。這種形上學的樂觀主義,還被濃縮成一句詩膾炙人口家喻戶曉:「既來之,則安之」whatever is, is right,卻為法國啟蒙導師伏爾泰(1694-1778)無情揶揄。他創作《憨第德》Candide小說以針對,道主角老實人,旅行看見遍地苦難,皆以樂觀心情處之,認為一切都好,善大終勝惡小。一日他途遇大地震,才發出「可能世界之最好尚且如此,餘之世界將何以堪」的驚呼。伏氏自幼天才,入讀耶穌會學校,非絕無信仰之人,終身仍為自然神論者,隻是對流行的樂觀主義及說教的淺薄安慰極其反感,故曾調侃說:「我向不祈禱上帝,隻一次,簡簡短短:『上主啊,使我的敵人滑稽荒謬可笑!』祂果答應了。」伏氏撻伐那以一切皆善的冷漠,盲目樂觀的殘酷,但同時對中國,卻能無限樂觀。1755他寫《哀裏斯本之災》,以詩譴大地震傷亡枕藉中那以「一切都好」樂天格言一句頂萬難的空洞;同年又作劇本《中國孤兒》,改編自元劇報仇雪恨的《趙氏孤兒》,以宣揚道義戰勝苦難這種他認為的孔子之教。伏氏企圖說服西方公眾,中國倫理功超庸俗宗教,但孟德斯鳩(1689-1755)卻早早自這陣中國風熱暈的頭腦中清醒。此位現代法學奠基者,始在摸索法之精神的青年,欲多學中華文明,拜訪定居巴黎的閩人黃嘉略。他本名日升,教名Arcadius,生於書香世家,祖父為禦史,父虔誠公教徒,他自幼受漢語和拉丁教育,任教士傳譯,隨行返歐,為法王徵用。從其中國人的第一身經驗,得出個非中國風的中國:黑暗官場,獨夫皇上,中國聖者再是高明,亦不識天地萬物真源,無道身後永報。孟氏逾廿年力作《法意》終判中國專製,皇權乏教權製約,道德、榮寵、恐怖兼用,民守法無他,不敬王法即大逆不道,懷刑畏威乃卻步。萊氏稱羨、伏氏謳歌、孟氏批判,為理解中國成功模式的三部曲,結果呢?西方為中國感動,但終清醒,放棄這條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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