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處身現代化大格局中的意義在哪裡?
(2010-08-16 18: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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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常顯不足,因非所有東西都可解,更不必有定解。信,仍有所缺,隻是所望之實底,尚欠終極兌現。理性與信仰,二者似總是逆向,信接受,理置疑;信降服,理奮鬥。不過理性與良心,又經常同時告訴我們,甚麼是合理的,甚麼是應該的,我們有必要相信甚麼,指望甚麼,故信與理,又歸趣非二。如何能令此逆向之勢,雖形背反,實又互補,終趨統一?確為我們人生真正的大智慧,必要的功課!
英國啟蒙思想家休謨說,「理性,應該隻作同情心的僕役」。近世紀奧國自由主義思想家哈耶克說,「通往地獄之路,每由善意所鋪」。他們都是在身處之時代裡,看到大眾常最無異議的美好事物,還需補充:凡理不能單邊見義,事皆執一難全。休謨是個徹底的懷疑主義者,在人生最後廿六年的力作,卻集中談宗教,透過反覆論辯,其總結是,上帝該存在,隻是有關祂的屬性及人類如何去認知,留有爭議,為此他提出可能的不同進路。哈耶克是不可知論者,神存在與否無論,晚年卻嚴厲批評唯理的科學主義,濫用理性,實為致命的自負,無疑跟強製性的保守主義宗教一樣,是他所反對的,但他同時又回頭肯定,在非人為設計的自發社會秩序之中,自由競爭下勝出的宗教,常能跟理性並存與協作,是歷史中未可輕忽的一主角。
由啟蒙時代迄今,理性至上,隻是真智者並不以理性萬能。如欲識別、判斷、評估日近於實,漸趨於理,應容讓各種言論思想得以表達,免受壓抑,自由交流。理性須是溝通的,公共的,無法由單方麵的道理和善願完成。共享的理境,不可能一理到底即可達致,理之實現,需要條件。真理雖犀利如箭,但還當有弓,知道目標,才能發箭趨向鵠的命中。標靶有近有遠,或要用上不同的弓,而遠程的生命關懷,尤需宗教這樣的弓。現代人常以為,宗教的形上思維,概念空洞,不如科學之針對事實。然而卻恰恰相反,逾入近世,科學逾是離開機械宇宙觀,今之宇宙像抽象的思想,多於像身外的一具龐大永動機。用波普Karl Popper的講法,當代科學眼下,物質已超越它自身。這百年來科學熱切討論的,儘是物質的基本粒子,和作為數據的能量。真正的科學,所涉僅在可度量的範圍,所見非絕對時空本身,而是時空中質能等等相對的變動和關係,以數學模型呈示可能性,真正所麵對的,是或然多於實然。科學由果溯因,答案都是暫時的,從來無法確知真正的事因,頂多提供預測事件的概率。至於人的生命存在,良知,仁愛,目的,絕對多數最重要的大問題,在量化認知之前,一概茫然,頂多事後循著往事留痕,盡所能作出衡度推斷。
正因科學要追求確定又常在不確定中躑躅,懷疑精神是非常重要的。笛卡兒說過,真正的真理尋找者,需要盡所能懷疑一切,至少一生一次。理性主義的科學理論,順著自身這樣的原則無限製走到最後,疑即是理,科學竟變作她工具的工具,最多成為一種「批判的理性主義」Critical Rationalism:唯理是用,無不成疑,批判復批判,經驗實證沒完沒了,總使任何可能替代的支撐點,都未必站得住腳。這時人所能依靠的,唯有開放思想,從討論中學習。別人或許也對,權為認可,但仍經常保持離開唯一的依重點,避免認識和道德的全知,卻又無以隱藏個人的生活傾向。循此繼續了解,一再發現隱閉的前題,致命的結果,及或可能會更好的代替。一旦是近似真,且也暫為真,試圖走出不確定的泥沼,然而絕對可靠的確定性,又終無必得。人曾戲稱這類唯理自用的執著,葛藤纏繞的批判,不過是困境之中自抓頭髮妄想免於沉淪的表現,儘管頂上未必有毛,禿子一個,竟也不曾認真批一批判。
宗教完全不像科學,她有確定信仰,是當是,非當非。信仰非逃避,以再無可為,隻好如此相信。反之正是因知應該如此,如是我信。千百年來,科學再發達,無法代替宗教。作為不容忽視的對象,科學沒有理由視若無睹,拒絕開放往來,宗教無必非,總有該肯定的地方。反而科學家可借助宗教,以便更好理解在他們所能觀測之外的世界,由歷代東西聖人智者,所體驗探索的背景架構,從中發現一切造物,如何會視為奇跡,學習欣賞讚嘆,怎樣接受那非我思辨知解能力可及,完全之他者的傑作。人欲不離不捨反省置疑,一定不可無信仰,肯定世間必有真理,才不致於放棄。我們果若認真,無論是要回答或是要問出真的問題,都未可無真的信仰!
哲學-民主-法製-科學-技術-藝術-道德-宗教,各有畛域,各有引導理性以切入人生的方式,然而又環環啣接相扣,交互為用,其始皆一本信仰。健康的文化生態,必須不同領域的協作,任何一方獨的大或萎縮,都會令整體社會機能失調。因此人有責任更多接觸自己不熟悉的範圍,每次走入一個新領域,感受不同信仰的方式,好讓我們看到更大的畫麵。要欣賞另一信仰方式的領域,關鍵是找到領域間之相扣處,進而離開慣性的舊思維,並開展新思維。宗教信仰之所以為特殊,因其盛言之信心believe,本自毫不自覺傳承的信念conviction,經實踐表現為信任trust,然後才積漸證成信仰faith。宗教信仰得之生命歷險上下求索,由千錘百煉中走來,經已共容理性,才成其之信仰。非理性的信仰,僅是迷信;次理性的信仰,不過是教條;隻有毋乖違理性,又未趨避不理性的生命,起信化偽,方屬真信仰,是又謂虔誠。純粹宗教虔誠之信仰,當下無直覺,無實在,無成效,無積極正麵的知識,然隻要其仍為踐證之理性,時常轉至意誌之必然,智思界之定然,即便未為知識,依舊不科學,但一樣真實無妄。反而自命理性,認為信仰無必要的,常竟成不自覺的迷信。而自以堅信無疑的,結果隻不過是缺乏反省,怠惰因循教條。凡宗教之真信仰,抵禦疑懼,又非絕無疑懼,而是有麵對疑懼的勇氣,為信仰中之信仰。理性的敵人,隻會是盲信,其潛在的威脅,反來自無信守,輕信仰。真正的信仰,並非失去理性,而是在難得幸免的不理性中,麵對無限之宇宙,留下空無,終放下個我的視平線,仰望高於一己者的俯瞰。因理入信,因信見理,信與理,一體難析。
宗教在現代,與眼前這世俗化的文明生態,絕非不著邊。筆者經由道德哲學、政治倫理、國家政權、公民社會、國民教育、國際組織,一一分說下來以及體育運動、科學探索,此種種極度崇力或尚理的領域,似與精神性的宗教信仰最不搭邊,然卻跟宗教皆未能全無幹係。現代化影響無所不至,形成之多元世俗社會非再無需普世價值,作為生生不息新而又新進步的社會,當中能量所在,有遠遠超過物質層麵的精神訴求,更加顯出人類宗教的根深與重要。俗世是跡,宗教乃本,不立本就無以開跡,不應跡又無以顯本。現代雖為世俗之現代,應當不忘俗之與聖,始終有表裡關係在。中國世俗化,很早便開始,由漢迄宋大致完成。漢朝皇帝祭天代表政權,與主理治權的宰相分責,皇帝不預聞政事,然缺根本管束,雖有官僚製衡但無實質抗禮。聖與俗全在孤家寡人身上統一,卡在世俗的政治與社會中關係曖昧。這狀態發展到宋代,半聖半俗的皇帝宗教角色早已純為象徵,君權漸尊,中央集權日甚,天下皇帝之事,士夫官宦紛以齊家為務,以修族譜置族田維持家聲延續家道為榮,帶動工商百業集中於城,城化為市,商住不分,附廓更出現草市,突破封閉之城牆若近代。大宋王朝的都會市場貨幣文官科技,形成世俗社會民族國家,進入現代化開端的標準條件似已均備,隻是在現代化門檻前一徘徊便是千年,至今仍難與現代世界接軌,所謂中國特色雲雲,實不外掩飾貎合神離尷尬的藉口。問題何在?表麵上是政權與治權關係沒擺好,政治未肯充分現代化。然深層原因,是漢以來的中國傳統,聖俗界限模糊,政教關係在權力中心未能分化,表麵和諧,掩飾矛盾,實質緊張。漢武罷黜百家,唐初崇道抑佛,宋徽宗排佛,主子信仰必成主體信仰,政主教從。雖言國無宗教戰爭,隻因無需要利用宗教去發動戰爭,以政幹教毋必動手,僅出口之勞,政規教隨。聖上擁有完全不受約束的至高權力,由帝國至黨國,即使無真宗教信仰之實,帝國以帝為國,黨國以黨為國,本即先預設宗教性,迷信一旦擁有意識型態的神聖性象徵,將可令權力永固。權力由政與教到政與治,一直下來缺乏權責分明,權力認受不足,權力製衡、權力監督,隨之皆告落空。
四百年前文藝復興,世俗社會略已成形而正步入現代化的成功新規模,竟臨中華。教宗邦國人利瑪竇1610年客死北京,卻破天荒得到明萬曆皇帝照準安葬首善之地。身為傳教士,半生在中國渡過,嫻習歐西宗教學藝與中國四書五經,出入其間無不自得令聞者敬服。他早年去印度,見同事隻傳教不授印人歐洲知識恐其聰明過己,大不以為然,來華傾授物理數學地理天文科技毫無保留。他恪守信仰,上主超越性本質需透過普世性友好令世人明白,使人性與智慧向永恒的神性敞開。他傳播西洋科技,但對華人天文數理技術醫藥之博學也衷心欽佩。本人精通耶教神學,然不忘向跟他研習幾何的弟子學風水術數,以增進文化間了解。人稱道他泰西儒士、科技傳人或中西文化協調者,實都未盡其然。利氏非單向傳播文化或搞平衡,而是促進宗教文化科技間對話,使權力、資源、知識、價值、美感全方位開放,擴大參與,展現現代化格局。惜其精神未傳,影響中土者,宗教歸宗教,科技隻歸科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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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與理,窮極一生得知一二,則此生無憾。
信仰向偏見,科學向迷信的吊詭互趨,很常見。
信仰的最大威脅,的確來自無理性的輕信。
"中國世俗化,很早便開始,由漢迄宋大致完成。"好斷語。是以成就上世紀中國傳統宗教與文化的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