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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在中、西傳統對良心之處理異同何在?

(2008-11-19 17:46:18) 下一個

環顧中外古今人生觀,無論聯不聯著宗教講,概問問良心。良心的存在,亭亭當當,有已說出口的,也有未說出口的,但隱隱然知有其事。明言良心,固知有良心,無明言良心的,也未見良心既不聞便可不問。良心是存在的道德呼應,坦然明白,不假太多學識,隻要天真不昧,正常人皆有所覺。活著做人,須認根本,活得暢不暢快,做得像不像樣,還看能否找到此靈明主宰,託身立命,生安死泰。人有利鈍,事有成敗,猶花草有榮枯,日月有顯晦,全不足憑。所念慮者,應當是根尚在否?本無恙否?根在本固,雖陷困厄,仍可坐而直待交春復發。人之為人,最貴大化之中,自得於此一安宅,願坦蕩其間,肯無改其度,而常得力量,充實生活。

人心活動,有知、情、意,裡麵還有良心。良心權量判斷,知善知惡,故為良知;良心又惻怛怵惕,覺情覺理,亦為良覺;良心更決斷定向,能忍能耐,並同為良能。良心乃一有知有覺並為執行其覺知之能,知情意三無割裂,統攝其中。中外傳統於此皆見省察與表述,可相對應。所以分別者在方式,我們概綜合著說,西方卻重分析著說。綜合說簡易,以簡馭繁,實則絕非簡單。其病在簡化,誤以淺易,輕易掉心,容易放失。分析說繁瑣,慎小謹微,若盡從觀念到觀念,更如墮五裏霧中。然分析得要,像知性、情感、意誌如何連繫良心,良心覺知如何一端斷然直覺普遍原理又一端判然了知個別情境為意誌定向,凡此皆助發現良心運作常態,肯定道德價值,處斷倫理情境,建構法理學說。中國傳統悟到的良心,如肯借助西方詮譯之經驗成果,可更明晰,接通主體走向客體的路徑,實現內聖開往外王的理想。

貫串中國思想史,怎樣發皇道德意識,乃核心課題,因為以仁政王道,不能無德性修養。內在成聖,是外在王道的條件,甚至認為隻要內聖達到了,外王便自自然然實現。故內聖之學,才是古人真正的大學問。內聖的工夫,基礎全在心性,以心性之學得,治平之學便在其中。心通性,性連心,心是理所會之地,性為心所有之理,談心論性因各有偏重,心性之別才特別分明。宋明儒大體以心即理,或性即理,故心性之學,亦即理學。心和性最後都往理上講,這理不單僅為人的心理或理性,更非理論空理,而是指天理。王陽明傳習錄有謂:「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朱晦庵四書或問亦雲:「聖人大而化之之心與理一,渾然無私欲之間而然也」,二人言殊理一。但朱子不直言心即理,而以「性即天理」「理在人心是之謂性」。朱以天理映於萬物,要格物致知,即窮物盡理以至其極,一旦豁然貫通,眾物表裡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也無不明,如是通過對考察外物以啟內心自性之天理。所以王學朱學之不同,主要還在修養工夫論的進路,朱子外求窮推物理,以洞明吾心之性天之理;陽明言心外無理,此心如百川入海,為萬物所歸,一心管乎天下之理,故內守本心,致其良知,照察世事皆學問,隨時隨處肯磨煉,何事非天理。前者向外格物而轉入內心,後者內致良知而向外知行合一,目標皆終現天理。這個「天理-心性」的主體工夫框架,其實亦為儒、釋、道三家共法,隻是內容不同。講天理心性,儒家本生,是良心善性;釋教本寂,是真心佛性;道家和道教本虛,是道心性命。正因為天理本源有異,心性意旨便也不同。儒言存心養性,慎獨以革人欲;釋言明心見性,觀空以破我執;道言修心煉性,守中以拔塵俗。故再下來,三家心性修養的本體工夫亦別,釋坐禪,道丹功,更還再有身體修煉的工夫講究。儒自宋明,始談靜坐功法的守靜坐忘,但受惠佛道所在良多,後來自修,喜簡好易,缺進階,乏係統。唯若就豁醒道德意識言,儒家卻最直接,該說各有勝場。

儒釋道的主體工夫含「天理-心性」的理論架構,去到西方學統,益見清晰。良心一而二,synderesis良覺為普遍意義的先天直覺,conscience良知為具體情況的是非認知,一端存天理,一端省心性。良覺明白無誤,悉由天賦。此天於中土,可作為意誌天或帝,特別在先秦儒,但也可作非位格天,或謂道本與佛性。但按西方耶教傳統,天乃造物主上帝,賦先天原則予人類。良知則不同,部分習得,待培養訓練才真具體明白,但還可能會錯誤。故拉丁文獻形容良知,非盡美詞,良知「粗糙」「憂慮」「疑懼」「偏執」甚至「敗壞」,漢語世界無聞。我們的良心良知,僅道有與無,見或現與否。隻問良心,有見能現便成。良心良字當頭,自無不善,無粗無慮無疑無偏,絕對不壞不敗。我們說良心良知之肯定把握自足性格,較近西方的良覺,至於彼之良知義,坦白講罕聞。所以良心在中國,雖頗能言此人人有貴於己的良貴,要不是作負麵指謂說人家渾渾噩噩俗不可耐沒良心,否則三言兩語便轉去端出大而化之的聖人境界,而對西方那些天良中的掙紮交戰,難同深入發掘。結果歷來中國的學問儘圍繞天良天貴探討,看如何開發心性中的天理,西方學術則很少把良心論提到這中心位置,因為良知不絕對可靠,良覺另交神學和宗教處理。

所以西方看良心,雖遠受天之良,但常不覺難知,落得事後慚愧。良心的真正力量,反要由悔恨經驗顯出。做人一副鬆弛的良心,大事化小,良心同虛設,有等於無,這樣不成;然帶疑懼的良心,小事放大,神不守舍,惶恐渡日,一樣是病。他們管這兩樣叫錯誤的良知或心,平衡二者,才是正確的良心。良心乃是非之心,銘刻人心的律法,人皆有之,卻不離人心之罪和人性之惡,透過反省懺悔,實存的曲折跌宕,速朽的心靈,驚動不滅的靈魂。良心這實現自身價值的天性乃人格尊嚴所在,為此既需自尊自重,亦當尊重他人的良心選擇。人人義不容辭各有職責遵循自己的良心,但同時當知,良心真確卻不必明確,良心人人有正有誤,行事又不可冒然追從個人認定的確切良心。人人確切的良心,非必正確的良心,不同的良心責任有衝突。即使兩個正確良心也不一定同等重要,同等重要也不一定就可能同時完成。欲執行良心責任,是非對錯要辨清,緩急先後須分配,故西方倫理學形成一套個案推究casuistry以決疑,調和踐德時絕對與相對、原則與實用、理想與功利的矛盾。它既為神甫聽告解作出靈性輔導所用,亦為普通法判例原則的基礎,近代的商業、生物、醫藥倫理對之仍有所取。良心屬個人然終非一人之事,拉丁語synteresis共識與conscientia同知,前綴之syn-「同」與con-「共」首出,已示良心此特徵端倪。

我們良心首出義是「良」,無有不善,致其知,存養,擴充,參天地,齊天,等地,始終盡己擔當。至若自我良心的困境、平衡,還有他者良心之對等尊重、製約,就容易一筆擺落,乃至視而不見。不是說他們洋人看到的,我們聖賢絕沒有悟到,隻是就整體學問言,我們偏重內聖之學,又全落心性之學自己做工夫一個點子上,道德內歛有餘,開廓不去,頂多成就倫理,難接通法政、經貿、科技、藝術等寛廣的人生領域操作。當然與聞見認知之心有對不同,德性良貴之心無對,我們說良心,綜合以盡理,適合當機實踐,西方走分析窮理一路,確易道術以裂,細碎相逐。故翻讀西方思想,總見一派持一言,一時崇一說,良心忽而理,忽又情,忽作意誌,本源出處或上帝天賦,或感性經驗,或特殊意見,或心理超我,或互惠行為…,牴牾多而貫通少。良心結構,主流本分作覺天理與知德律二層,然孰重孰輕又爭議紛起。有以人性墮落,良知敗壞,良覺昏暗,皆不足憑,主張棄德律antinomianism,唯信仰是從。有以二者不宜強分,具體良知上升為普遍良覺,十八世紀後,一名兼二義,公眾語匯中synderesis良覺消失,隻存conscience良知。再來不隻名稱替換,良心的認識更是直朝良知義傾斜。經驗主義講究準確的良心判斷,重視後天習得,累積慣例,以個案論證限製甚至取替先天的直覺推斷。實證主義更排除形上概念,連「本體」「自我」都盡量免談或乾脆否定,遑論甚麼良心不良心了。

講良心拿掉先天直覺,良心將失根本,這麼一來普遍德律乏安立,倫理標準不確定,絕對至善難落實。推敲案例,隻獲技術需要的協議,那是應用之良心,缺少當仁不讓應然該此、義不容辭必須這樣的根本之良心。根本之良心不得,隻能接受相對意義的道德,或然形態的倫理,此也一是非,彼也一是非,事無必可必不可,似是而非,積非成是,終將麵對價值係統崩解的威脅,這是現代社會危機的頭痛問題。良覺天理,宗教地說,賴上帝創造賦與,良心人道之定然,始終離不開天命神道。如暫放下宗教,隻哲學地說,透入現象的本體,探詢終極的實在與實存,良心作為先天普遍的形上命題,為人心所向仍無以迴避。話說馮友蘭留學回國,持摩登西學拜訪熊十力,這一代新儒家宗師答他:你說良心為假定,怎可這麼說。良知是實實在在的呈現,須直下自覺肯定!此言發聾振聵,誠中土學問對西方真道統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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