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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何以不得不問:那麼…?那是…?

(2008-03-17 17:36:26) 下一個

人類歷史中,貫徹始終的支配力量,是人的自利本性,和人的宗教傾向。前者自私,與所有生命存在同,非人所獨有;後者虔誠,為其他生物無,才是人之為人真正根本之性。人倘不好自為之,全無自愛自私自利,確難保生存。但人生存以外未知生活,天天光掙紮求存,昏天暗地,忘乎人尚有人之特殊本性,活得不像人,過的不算人生,連生存也沒有意思了。自私之性,隨時易現,人不思而然,覺其實在,或更誤作是人唯一之性,視人不過走出森林,依舊森林規律是從,弱肉強食,天經地義,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虔敬之心卻不然,非那樣隨時隨便,而隻應機而發。平常無事,若有還無,但臨事旋而若無還有,此時要是放失,便真像沒有了。我們不能以這是虛而不實,便閑置不顧。人類嬰孩最脆弱,撫養期在生物間最為長久,甫出娘胎不會自己吃自己走,我們見到,未可說這嬰兒不像蝌蚪能遊,崽子能跳,丟掉算了。同一道理,我們人的那點虔誠靈明,絕當珍惜,存養則有,放棄則失。自私自利,生而有之,是生物都決定的有;虔誠敬畏,生而有之,唯為人類可選擇的有。活得像動物,你沒有自由,但活得要像人不像人,你總還有自由!

正是人類,會在一切自然的規律又隨機裡,冒起高於一切的一波又一波悲願慈惠與仁義。生物基因,決定動物本能,貪食好色稱快,狠打速逃爭勝。隻不過基因本能,難完全決定人類行為。人存在的自然召喚是理性,而不是非理性,雖人的現實裡經常有不理性的時候。但人心恒久意願所透露出的理,不僅僅是程序合理的理性,更是目的合理的理性,肯定每個人自由生存與人格尊嚴的目的。甦醒清明的人心,竭力為自由與尊嚴提供保障,規劃其最大可能。所以人先對己必當誠摯,帶動人對人的倫理,人對人與己之外的敬畏。大哲康德墓誌上,銘刻著他畢生這樣的思考:「有二事焉,常在此心,敬而畏之,與日俱新:上則為穹蒼繁星,內則為道德律令。」雖我們庸眾,常受生物天性困擾,生而有之的貪婪,跟與生俱來的膽怯,不慣作這類仰觀俯察,更難免懷疑,此出自性靈的輕呼柔喚,和理性的高義深涵,能有多少真實可能?然而人可懷疑一切,卻不可懷疑,他確有這樣懷疑不絕之事實。人何不乾脆否定算了?而會未肯死心,仍存懷疑的靈性需要?正是人要懷疑,欲脫離一己之私,才怦然悸動發出讚嘆,盼望了解那大於自己的關係,嚐試感受非己所及,他者之真實不虛!正是在這種驚奇畏懼迷戀景仰之間,瞥見的莊嚴崇高奧秘神聖---numinous,吾姑譯之為「那麼那是」,形成了你我的永遠鄉愁,揮之難去。

人,是一既如其自己,又不盡如其自己的存在,人有其無限的可能,他過去雖如此,來日未必一定如此。人類心智的歷奇,永不會以已有已知為滿足。宗教之產生,正是當人類麵對自然與社會,在環境的各種認識中,感受理性與實踐的力量所能及,同時又不能及,那邊際之微處,流露自然如理思想,主觀要求實現,並迫切向上,創造超越之一機。人類的發展,概由本能、傳統、理性三者,在現實際遇中決定。前發的本能力量,常趨蓋過後起的理性力量,能調節前後二者的,不得少了傳統。人類心智的冒險若想穩步前進,必要依靠理性,理性燭照下的知識、信仰、實踐,三者互動,未可缺一。宗教的正信傳統,為歷史之機製,穩住這理性的知、信、行,三者均衡,融洽致一,安撫盲目的本能,調適生命,理順生活。

人之現象,很大程度上既因循習慣規則,又追求自由,所以人之行為,並不會完全被遺傳決定環境支配。人生而要自由,人生的目的,是使人生需有目的,懂得自由選擇目的,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選擇私心自用作目的,一時過癮,終歸失望。唯擁有大於當前所囿的目的,才使眼前限定以內的得得失失,變得微不足道。是以宗教啟迪人心,讓自發願意超乎一切局限之思,依然繼續。人因乃發現,氣秉際遇與偶得之運,無不存獨特無以替代之命,命有未可轉移趨避之定限,透出生生不息流行不已之無限,具非一時的意義和悠久的目標!人於是才甘心含忍,勞而不苦,忙而不碌,無入而不自得。宗教由古至今,即如此承前啟後而為傳統之文明機製,建立人人可遵循的規範體係。文明的機製通過遺傳、習得、設計,三層相疊的結構,把人類的原始焦慮、心理感知、生理行為,納入軌道。這樣人類自利偷生的本能有以趨於理性,追求幸福最大化的利之所宜,需要協調公私,互惠利他。隨著文明發展,機製逐漸不止宗教一個,如婚姻家庭,導性慾於文明,資本主義,導貪慾於文明,民主法製,導權慾於文明,互為編織文明的組件。今天各種現代機製背後,我們仍窺見宗教機製的原型身影,不過它們的日常運作,已毋必事事邀請宗教來作政策背書。隻要人維持健康合理的態度,盡所能有效運用理性,就可令第一重生物本能的實然,與第三重文明理想的當然,融洽在中間第二重文化傳統的已然。

不過理性疏導精神焦慮,擬設感知結構,規範行為軌跡,雖為基本,卻非必萬能。人類有限的理性,常使局部理性了,整體反而更不理性,所以連哲人休謨也曾懷疑,理性不過是激情的奴隸。現代化的贈禮,生活條件改善,感到舒適了,有餘錢有餘暇,感到自由了,但發達國家調查顯示,人們普遍仍不覺日子比從前好過。現在太多選擇,結果無從取捨;資訊爆炸,激起慾望異常膨脹;期望過高,反不知期望甚麼;即使知所想要,仍不知何所當需;順順利利心想事成,隨之湧現成果難保的憂慮;一如所盼得到好處,卻為始料不及的壞處困擾。一切外在的物質乃至自由,所有量的增加,皆無助解決內在意義質的充實。因此知足常樂,仍不過是句空話,人心膩煩,自顧不暇,哪來閒情知足?餘裕讚嘆?現代人天天唯恐缺少快樂,生怕未夠自由,以為隨心所欲即是自由,欲望達到便會快樂。年青人更精力充沛,嘻嘻哈哈尋歡作樂,全情投入不夜天,也時時像無不歡樂,但卻總與雋永之悅樂,緣慳一麵。生命科學突飛猛進,為人類創造奇跡,豈隻叫大家放心,大吃大喝不會癡肥,瘋狂做愛不生小孩而已呢?中世紀大多數的人,經常飢腸轆轆,天黑帶著半飽的肚子早點入睡,壽均三十,但以生命非無意義。今人頓頓飽餐,七八十高齡很平常,可是終日若有所失,生命本真虛脫,不知活著為何,這便叫現代化了麼?

物質發達,精神貧乏,乃為時代的病態。生活裡充斥著刺激,但沒有根本的感動。人類最起碼的存在驚訝,麵對生命的「那麼…那是…」numinous,幾全然麻木無覺。「那麼那是」,人一時啞口無言,卻是官知止而神欲行,良心的昭蘇。numinous一詞,同兼有mana「威望」與ominous「預兆」的意思,直接取自numen即「精靈」,其拉丁詞源,是頷首承諾,表示同意。人詫異發現,正在吾生這邊,竟有一他者的然諾,吾唯子是問,欲求答應。自彼他者諾諾切切,由此吾亦唯唯慇慇,唯唯與諾諾,乃為真實的存在情景。彼緩以諾我,我急以應彼,吾之與彼,一時唯唯諾諾,一時唯唯否否,故此有「那麼…」?「那是…」?不斷湧現驚奇、敬畏、迷戀與景仰。生活任何一點,本落在既定時空條件裡,不同前,不同後,不同上下左右,而為特殊的片斷。回頭一看,人生就是無數的點點滴滴,不相幹的成堆碎片。除非有「那麼那是」的基本詰詢,尋根探源,前瞻寄盼,才勾勒出看東西想事情的方向目的,呈示生命意義。是的,天變災異,人妖罪惡,刺激我們思想人生為何又意義如何?但宗教發生的理由,欲維持真正的宗教情懷,非僅為那些恐懼、避忌、仇恨,也不是貪戀形上學的虛榮、精神的鴉片或心靈的寄託,更無幹係世俗力量利用的工具,原教旨挾持的護身符。宗教,要透過「那麼那是」這生之質詢,指望關懷、信任、交託,那可以滿意安身立命的最基本:終極意義、普遍目的、永恒價值。

宗教既是人類的自然情懷,也是人類不可避免的觀念,拒絕宗教,是明顯的大錯,和人拒絕科學一樣大錯。宗教與科學都始於詫訝,而同繼之以懷疑,透過鑑別存在的手段,從無意義中篩選出真知灼見。羅素曾謂:科學的哲學要點是,從極為簡單不值一提的東西開始,結果到無人會相信的悖論結束。用這話形容宗教,也給人以切近的感覺。科學的簡單信念,必須超越實用,看似跟現實無關,但人人有權利和義務去認識它,宗教的鑑別精神與之無二。物理的感觸界可予測量定義,然在吾人測定之前,由直覺上黙而識之,先為智思界或謂精神界,為另一不證自明的實在。測定後之感觸界,當代科學放進數學,由公式到公式擬造不再與現實相關的結構。描述存在,科學談「弦」「混沌」「量子流」…,與宗教的「神」「道」「業」…,那循實踐證成者,除各有不同觀察立足點與問詢方式外,都無以擺脫一樣的森然背景。麵對存在,掩麵幽奧曖昧模糊,不輕言棄,仍願充滿期待,人類同此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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