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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奈「帝王之學」何?

(2007-06-04 19:15:56) 下一個

傳統文人,以誌於學讀聖賢書始,但很快經由科舉收編進入建製,變成國家機器中的一顆螺絲釘。唐太宗見書生伏案應考,笑謂天下英雄盡入吾殼中,如用現代漢語再說一遍,就叫你們都上了我的賊船。讀書之人,無論是在朝做官,或在野為紳,自覺乃至不自覺,心甘情願地同做禮法、皇權的代言人。明清科考熱潮升溫,與之同時並進的現象,乃流行世俗化的民間宗教。當中士紳積極參與,如善書的編修、補註,無文人不行,而五術之類的方技,儒生不乏信徒,其精緻化和普及,更常賴擅長文墨者作之藝匠。五術曾是上古王官秘術,乃帝王之學,兩漢尊儒,推行周孔之文教,屬原始信仰的術數,暫告隱入民間。新訂為王官之學的儒教,雖有宗教性但非宗教,最多是準宗教、類宗教。原本孔孟的為己之學,要人不外騖,反身而誠,那種敬天、安命、歸仁的內在維度,日漸微薄了,知識精英從事的,不過是文教的儒家或釋經的儒學。僅僅把自身生命的東西客觀化,變成研究說明的思辨對象,不算宗教,那教理之儒教、教權之儒教,其實隻是去替政權出謀獻策,而為歧出的教學。民眾慕儒,大家所思,不過是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然這般好夢,逾入晚世逾加難圓。東席執教,入幕為僚,都已勉強算作不錯的日子。至若做帝王師,累世簪纓,更同神話。現實所見亦無百年之家,富不過三代,其間骨肉恩薄,眾子分裂,人生如戲,滄海桑田。原以遺金滿屋,不如教子一經,到頭來竟萬事成空。修族譜,建祠堂,築先塋,置族田,設鄉塾,辦義莊,經營以祖墳風水為中心依據的宗族事業,常為一介書生所能夠做到的最大功德。雖想好人或者會好報,心頭感安慰,也享譽鄉黨,但人暗底下依然常覺不踏實,故儒者每最是懦者。掩埋已久的帝王學,終於又告浮現,現在不直接効勞帝王,改為人民服務,迎合士農工商攀龍附鳳的心理,建立私利跟權力結合無愧怍的信念。俗語謂: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正是這一新帝王學最言簡義賅的信經。到了乾隆年代,跑出來一部我國最大的圖書集成《四庫全書》,其後增編四庫的《總目》,加入全書未收但存其卷名並作簡介的「存目」。在這反映整體中華文明的古代知識結構之中,其子部的「術數類」,便佔去了四卷,僅遜於儒家之八卷,卻逾天文、算法、醫家、藝術乃至兵、法、農諸家,至於道家也不過才二卷,釋家僅一卷。從這位自命十全老人,歷來最高壽又在位最長的皇帝編纂的角度看,術數雖不再稱帝王學,但仍是蒞政施教之術,沒有湮沒,也不能湮沒,需加存錄而集成更偉大的新帝王學。

統治者相信數術嗎?具體地說,該因人而異;原則上講,《總目》為數術定調,是:「易之支派,傅以雜說」而「末流猥雜」,淺言之,即應有來歷,然多不足據。故道「必謂今之術士能得其傳,亦世俗之惑誌,徒以冀福畏禍。」如此評論,不失中肯。但為甚麼這般的數術,還勞官方刊存呢?係因:「今古同情,趨避之念一萌,方技者流各乘其隙以中之。故悠謬之談,彌變彌夥耳。然眾誌所趨,雖聖人有所弗能禁。其可通者存其理,其不可通者姑存其說可也。」這意思是:既然世俗趨慕,禁無可禁,那就由它去好了。可是何由非必輯集不可呢?而那些統治者不對胃口的書就不錄,即使收錄事後也會改版刪除,存目了的還要抽換竄改呢?何者當存又何者當廢,標準何在?若講到底,其實仍不外是以能否鞏固權力為依歸!

文人傳播之善書,因其內容淑世勵行,訴諸個人自覺多於外在權力,官方並無太大興趣。隻是若其帶來個人的覺醒,容易使誌同道合者走在一起,反招惹官方猜疑。文人熱衷術數,祈福避禍,私心與帝王萬世一統的冀願並沒有矛盾,官方則也樂於存其理留其說。因此術數得到放任自流的空檔,形成民俗版本,即坊間刻印的通書。善書、通書外,文人又推廣鄉約,鄰裏彼此勸善、規失、恤難、禮敬,北宋初起時純屬自發的互助組織,入明遂有官辦與非官辦,清代由官府定製加以推行,翻手變之作帝王聖諭正訓。民間社會走到最後出現的鄉治製度,內容有五,即:鄉約,保甲,裏社,社學,社倉,以鄉約的教化善俗為核心,維繫地方治安,宗教,教育,經濟。鄉治多是由縉紳先生出麵主事,官吏背後支持,樂見其成,實為吏治工具。文人出仕在朝,因是天子門生,光宗耀祖,但文人處仕居鄉,一樣可以奉獻精神物力,大有作為,風光渡日,而自行升座宣講鄉約,或舉薦能者為之,更儼然天子使徒。文人除非真心求仙學佛,自甘淡泊於山林,否則始終難脫王權的磁場運轉。鄉約在磁場引力的中心操作,術數略可遠些走動,善書多處於邊際遊移。

鄉之下的最基層,為裏,裏皆有社。社各有主,社主為地主土地公,乃地方守護神。「社」從土示,即隨土設壇,致祭地主。社在國家層麵名社稷,社為土神,稷為穀神,國君主持社稷之祭,祈求五穀豐登,遍土太平,亦象徵國家擁有土地主權。古都設計,「左祖右社」,必置太廟與社稷於皇宮兩側,祖先與地主,都不得不敬。太廟代表皇室,社稷代表國家,皇室的政權與國家的治權始終是應該分開的觀念,被形象地保留,隻是在現實政治裡,當權者合二為一,政權暗中操控治權,以至明目張膽侵吞治權。這個題目大,暫按下不表,回說祖社。祖社並舉時,社之一字包含稷,明代以後幹脆社稷合一,不再分壇。官方以裏作為地方最基本的行政單位,入境一樣也得問問禁,看看土地公所在,先封土立社,故有「裏社」一詞之慣作連稱。社有官社,改自民社,但百姓見有官社後卻喜另立私社,是以鄉裏一地不隻一社,到處建土地廟,甚至家門及店前自置土地公神牌。首都代表整體國家的社既為皇帝所專有,鄉下庶民求立身之地的社,就得保住個性,私社多少象徵此精神的自主。這丁點兒信仰神聖的自由,在歷史最專製的時代,官府也不得不視為禁忌,未敢亂碰,除了新中國例外。傳統裏社是地方的宗教單位,鄉治之下給間接編排在以鄉約為中心的吏治結構裡。實施之時,化民善俗的鄉約和維持治安的保甲,總是一條鞭,約正、保長一身兼二任,恩威並重,寬嚴互濟,排難解紛,申張倫紀。而教育上栽培子弟學文的社學,和經濟上賑濟鄉親孤苦的社倉,多少是以宗教的裏社「社」的精神作維繫,安土保民,慈幼恤貧。不過皇帝的左祖右社,去到老百姓的一層,再非平行的,其祖不具社所能僥倖享有的活動空間。明朝禮製,庶人敬祖,限於居室,牌位隻許立禰、祖二代,禰為近,指先父,祖為父父,先父之父。品官之家,才準設祠堂,奉神主至禰、祖、曾、高四代,唯不及祧,即先代遠祖。

近代國人,最喜歡罵傳統社會是封建,進而鼓吹階級鬥爭。其實在中國製度上老早不封建了,自秦始皇設郡縣廢封建,封侯建國逐漸名存實亡,編戶齊民,百姓一體平鋪,沒有階級,隻剩士農工商,代表職業大類,最多形成散漫的階層,不具階級條件,哪裡還來團聚力量鬥爭?社會實際隻剩下個大皇帝,下麵是一眾臣民。皇帝居高臨下,為唯一真正的權利賜予者,下麵的人基本隻作權利的相互交易者,所以萬事以和為貴,最怕破壞了和諧社會,妨礙了權利授受的好事。我們的社會,原則不封建,根本缺少階級,具體運作非憑製度,而靠潛規則「待遇」。出仕享俸祿是看得見的,更多待遇是看不見的,例如品官能怎樣拜祖宗是精神形上的。不同待遇,有形的,無形的,結果產生不同的門麵,士大夫是百姓之中可獲最多門麵的人,邀譽於鄉親父老。士夫各因慇懃程度和際遇有別,即或在官場有所不得,在鄉治的範圍仍可換取各樣待遇。當然「待遇」之謂,要待,要遇,非可誌在必得,故回家會翻翻通書,如想更求心安的,便去抱著善書做好人。文人說是讀聖賢書,結果在權力場扭曲下的真理認知,隻存在一個與權力結合的真理,也即怎樣用心向權貴討待遇的「帝王之學」。所謂治國平天下,範式大致不出鄉約;齊家之事,標準答案備錄於薈萃術數百科的通書;而欲又修身,水平不超過善書。這三類文字也大體是許多人科考事畢,就束書不觀,平日僅有的精神食糧,思想天地,生命情懷了。

中國以農立國,農為常業,但眾視儒為良業,慕為本業,原因乃在背後的隱形待遇。當然想獲好待遇也講起碼的進場門檻,唯要求非真太過高。即使入不了仕,能成老爺或秀才已不俗,甚至粗通文墨,背幾段古書之乎者也一番,仍有優越感。隻是儒生勿因排名四民之首而飄飄然,要糊口以至吃得開,待遇到手多寡,還須看悟得仰承帝澤的道理與否。利益輸送,非聖賢書的光明坦蕩磊落可察那一套管用。誦讀的是一套,奉行的別又一套,所以文人常最世故矯情,曲學阿世,但求麵子,寧斷脊樑。仗義每多屠狗輩,鄙野村夫即使怯懦違心,也少一層可以拿來偽裝的學問,文人才有本事識時務為俊傑。這種立身處世的悟性,漸作信仰,故到了近代,思想導師仍樂於諄諄告誡知識分子:「媽媽常教育我,夾緊尾巴做人,不要翹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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