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知識分子的堅持

知識分子應該堅持甚麼?人人都可有自己的說法.不過把話題縮小些,像哈耶克,他談這問題說過很多,影響很大.那他做為知識分子,他堅持甚麼?

說到自己,哈耶克不認同美國人描述他是「自由意誌主義者」，認為學術界若把他劃成Libertarian,並不夠準確,他傾向於自稱「老輝格」（Old Whig）.哈耶克是公開的不可知論者,所以不是基督徒,而輝格黨原都是長老宗教徒,他更不是.因此他用這詞,是間接比喻式.輝格,尤其是老式的輝格黨,是那些在英國國教聖公會之外,一班努力爭取政治權利的自由主義者,他們是為良心自由,抗衡宗教集權及政治極權的人,這類人在政治哲學上,常又給稱作古典自由主義Classical Liberalism.這種不從國教,即原則上不肯向集權低頭的精神,是古典自由主義的精神,故哈氏講自己是老輝格,是指這一層的意思,非取宗教義.

輝格黨是政治名詞,輝格是「政治性」色彩很濃的宗教人仕,並不是「宗教性」色彩很濃的政治人仕,尤其在無宗教的哈耶克的語用裡,這個詞不是用來講宗教的,而是講政治哲學.他認同的是輝格的自由精神,政治的多元與寬容,他沒有輝格黨人的宗教,故沒有任何宗教的身份認同,宗教傳統的認同.哈氏立說,從來沒「死死堅守自己過去的宗教傳統」,他以所有文化,包括西方及世界其他各種文化,都是因「不斷擴張的社會秩序和公正」才得進步,而其中有宗教的積極因素,但不是凡掛名宗教傳統他都贊同,任何形式具強製性質的美好事物,哲學,科學,政治,道德的強製性,也包括強製性質的宗教,他一樣反對.

哈耶克不是傳統的維護者,作為社會科學的研究者,他的思想主張基於經驗認知.人類歷史經驗告訴我們,一切文明進步,非人類精心設計的,而是多元擴張的自然公正秩序的結果.他的自由主義,特別加上了「古典的」,不是意味他保守,要當傳統的保留派,而是要說明,古典或經典經驗對他的意義,他乃那種普適的「不斷擴張的社會秩序和公正」歷史經驗的信念堅持者.他絕沒有堅持甚麼一種宗教傳統,也不是堅持著甚麼西方傳統,他的文章是說,各種文明告訴我們的歷史經驗,不是自命聰明的集權,或自視偉光正的極權,能為我們帶來希望,所有可久可大的,都是那些多元寬容的文明經驗!

哈耶克不是保守主義,他特別有一篇《我為何不是保守派》專講這個.他所以自稱是「古典」的自由主義,是為與當時知識分子中流行的那種時髦的自由主義區別,他們有一種致命的自負,以理性至上,要唯理到底,結果把自由不知不覺地交給了自以全能全知全智的權力,走上了到奴役之路.這種理性的自負,產生全權意識,乃至歌唱集權,容忍極權,使多少知識分子自嚐苦果,上個世紀前半他的呼聲有時還像有點杞人憂天,到世紀下半在知識分子身上不幸竟更多成為事實,主張獨立人格與思想的知識分子,終以否定自己的基本自由信念收場,在權力之下苟存或者消失.

「古典」的自由主義,另一區別,針對時下知識分子中另一種自由類型,就是自由意誌者,個人意誌至上,蔑視一切製度,隻要對人沒有傷害,無不可為.「古典」的自由主義,有所不為,又有所為,不是妄顧製度,而是要保持製度的開放性多元性寬容性.這跟自由意誌主義很不同,不是以事「無不可」的積極自由意誌主導,也不是老子式「無可」,以無為體,無為為用,是的變非,有的變無,通通無一可,一種任之放之的消極自由意誌主導.這些的無可,或無不可,或無可又無不可,皆訴諸自我意誌的獨白.古典自由主義則不然,一定要講對他者的責任,責任是全體自由能以起大用的條件,但意誌自由主義是自我意誌的自由,他者給放到很次很次.像老子,沒有講過寬容,對他者,他不管,自己要致虛極,守靜篤,讓他們萬物並作,而我自個兒在旁靜觀其復,看他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在這一情態下,老子才講「容」,並不是我你他互體間休戚相關的寬容,而是我這唯一主體怎樣把萬物通通都包容進來.這落在個性和修養上,成為一種人格類型,生命情調,你不礙我,我不礙你,不成問題,還很有境界,但如落到政治層麵,與權力結合,便會容易成了一套陰柔的權術,可以變得非常可怕.老子的自由,狹義看,和西方的自由意誌者,仍有一間之隔,廣義看,也可算是自由意誌者.但無論怎麼看,哈氏不承認自己便是自由意誌者,既不是西方時下的那種,更加不是東方老子的那種,他明白地表示,他乃是「古典」的自由主義.

「古典的自由主義」的哈耶克,不是保守主義,當然不是西方傳統權威的保守主義,而作為不可知論的無宗教者,更加不是西方傳統宗教的保守主義.那麼清楚明言自己並不是的,怎麼會有人讀成都是了?理由很簡單,就是自己眼中沒有哈氏所揭「不斷擴張的社會秩序和公正」此普世文明的共法,腦子裡隻存在主體我容天共地的妙想,不是把人家說的讀進來,而是把自己想的栽進去.結果出來一個保守主義的哈耶克,走一條堅守自己的宗教傳統，納現代科技的兼營之道路.話不止於此,並要放言,為這樣一位未存在過的哈耶克保守風骨作宣傳,要我國知識分子也來走一條堅守自己的傳統並納現代科技的兼營之道路.傳統是用來堅持的麼?哈耶克何時有過呼召大家堅持傳統?他批評知識分子的自負,常以為自己最懂,堅持一種完美的東西,新的好,舊的好,總之要把別的都包裹進來,傳統宗教犯過這樣的錯誤,希特勒的種族政治犯過這樣的錯誤,他都有過批評.而上世紀的社會福利資本主義的自由思想,共產解放的自由思想,徒稱自由,卻因致命的自負,反走向乃至自陷封閉社會,為此他更提出了警惕.哈耶克有他的堅持,並給我們知識分子應有甚麼樣的堅持以啟發.茲不捋人美,僅呈哈氏原本之見共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