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在當代怎樣說「神」才合適呢?
(2006-09-05 10:5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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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的上帝問題,見於行動和知識兩方麵。從行動而言,有殺死上帝,或相信上帝。從知識而言,有期待上帝,或不說上帝。不說上帝,非等於便是沒有了上帝這一問題。上帝問題,仍然存在,不過因為行動,殺死上帝,上帝死了,毋需再說;或因為相信上帝,與神同行,毋必多說。毋需說,或毋必說,不即真因此就不說了,廿一世紀有關上帝的言說,仍然在繼續。人對毋說的上帝,欲言又止,止又復言,吞吞吐吐,說之不絕。上帝問題,確能夠「存而不論」嗎?從現實上看,不果然,因人還是會談論上帝,包括相信的,和不信的;從知識上看,無不可,因上帝作為知識對象,仍有合法性,在現代的知識結構中,絕非不能說,或真不可說。在當代要說或不說上帝,為一選擇,故能說;且隻要說之有道,亦非不可說。雖能去說,但非必要說,有說的,也有不說的。雖可以說,卻要注意當何為說,可說的方式,及何所當止,可說的範圍。此即後有神論時代上帝言說實際如何的大概情況了。
說人關於上帝的知識,並自成係統的,便是神學。神學是關於神的學說,這在西方乃自從古希臘便出現的哲學思想,到了基督教的教父著作,才引入基督教的上帝為專門研討的對象,前後有逾二千年的發展,成一積蘊豐厚的學科。及至現代,進入非基督教中心的社會,在國際多元文化的新話語環境裡,一切有關神或神性之源或神聖之實的宗教課題,亦非必從基督教的角度探討,廣義的神學,可包括猶太教、伊斯蘭、印度教、佛教等等的有關論述,毋須一定指基督教神學。神學的知識所以可能,因實際研究的,是有關神的信仰,並不直接指涉神。神作為無限體之自身,有限之人智無從研究,神學不能研究神,而是由人類普遍存在的終極關懷中看信仰之不朽,人如何去追求那永恒,人心如何去覺悟完滿圓實之存在。擺在吾人麵前的各種文化,都有綿延的宗教歷史,留下了宗教的文物、儀軌、建製乃至典籍,其中呈示出無從否認的終極關懷對象,即教眾信仰感知之真際,及他們後出的有關反思與理解,此即宗教語言。宗教語言起於宗教之敬虔事件,隻屬一種從敬虔而來間接的暫備啟發語,而其意義所以可能,在於他們的宗教實踐,因實踐使信仰有意義,才能與他們的命題知識血脈相連。神學在西方,作為學術探研大集團中富深厚傳統之一員,提出神之信仰最起碼的理據和論證,無從證偽,依舊可作繼續檢證的近似真理並付諸公論。且至近代,神學放入人類整體視野,看到還有更多關於神或神性神聖的不同經驗說明,故現代廣義的神學,實麵向無可限量具知識價值的寶藏。
神學不是宗教,隻是後於宗教說神的思辨。神學不是哲學,它有前於哲學的信仰。神學不僅像哲學講思之形式與內容,然非純為知識尺度,還有一敬虔尺度的問題。若光用哲學之知的眼光看,神學總要指歸於敬虔之心而非理則之智,似未貫徹智思又未達於愛智,是一種不完善的哲學。其實神學明理用智,但卻不以理智為目的,它的前題實為宗教,追求一種更高層次的開慧啟智。神學之安立,非為取消哲學,哲學的發展,亦非消融神學。信仰與知識,根本無對立,所以神學與哲學,素來也共生共存。神學既不同宗教又不同哲學,亦不同於宗教研究,包括宗教比較,宗教歷史,宗教心理學,宗教社會學。因神學預設天啟的特殊性,非單有人文的普適性,並不以所有的宗教經驗和宗教信仰皆一致。固然有的神學甚強調其天啟之特殊,到頭來成為欲代替其他信仰中天啟之殊異,這樣的神學,絕不是好神學。反之若有神學一開始便不重視天啟之特殊,假定所有的宗教經驗與信仰本即無別,實乃改弦易轍,自與宗教研究為一路,這樣的神學,是變味的神學,應不是真神學。
宗教是實踐之信仰,所以有人認為,宗教隻要專注實踐,信仰扼要陳述一下就行了,最重要的是實踐,使信仰實現。這看法當然不錯,隻不過如隻實踐信仰而不理解信仰,成了唯信仰主義,以為凡是有關神的證明和推論皆無意義,宗教隻剩信心與行為,使神的問題好像全無理性之可說。這即使教徒本身過得去,但在時代的語境裡失語,豈不主動造成別人閱讀的困難和誤讀的機會?再者宗教乃為合目的之理性實踐,若長久缺乏理性省察,不理性甚至非理性難道不會偷偷成了指導原則?實踐或要偏離理性乃至違背了目的?信仰神乃極為特殊的宣稱,主張者應有舉證的責任,提出額外證據,現實裡絕對有理性邏輯的需要,因此講神學知識非無意義。神學既講神的道理,這道理應怎麼講?如光由理性推論,成了唯理性主義,以神為萬物之源、眾善之本,乃一無限簡單,不存在於時空,不可分析;對時空存在的人及其有限之智,又成無限複雜,無法穿透…。這類封密言說,其實解決問題也製造問題。神全知人何必陡媯可袢?芎尾幌麥鐞海可袢?坪穩勻菰S罪?如乏信仰隻欲唯理到底,實不過逼使有限的人要像無限之體,去感去知去想,自陷困局。理性與信仰,其實都是理解的方式,均不是唯一的方式。神學談神,先天即不能是唯理性的,也不可能是唯信仰的,而是一直在尋求如何平衡理性與信仰二者。
理解需要理性,但也不能無信仰,這是神學的特殊,同時也給其他學科帶來啟發。科學不講信仰,隻有公理設準。科學永不直接驗證其前設,隻檢查其結論。科學的檢證為求精密,常求諸數學。但對數學的確定性,我們的信念何來?羅素說:「我試圖得到一種宗教信仰式的確定性。我想這確定性在數學比在別處更容易找到……但艱苦辛勞廿年,我的結論是,我再也沒法子使數學知識無疑。」二百年來數學界雖不甘心卻已要習慣同時接受相互競爭的係統,數學於時空中,也隻能是相對了。科學之哲學於是甘脆說,所有數學係統不過是邏輯或語言遊戲,公理已決定了遊戲的規則,數學根本與現實世界無關,隻為追求自我內部的一致而已。約七十年前,哥德爾定理帶來更要命的一擊,指出每一數學分支的基礎上都有無法證明而可免於矛盾的命題,由係統本身出發,係統無從自我完備,一致性成為原則上之必不可得。近半個世紀以來隨著電子計算機的應用,數學複雜而冗長的運算更加依賴機器,沒人有法子可監視全部過程保證不稍出差池,因而一致性再成實際上之或不可得。所以到今天數學的確定性何在?無論原則或實際,追索到底,仍不過是信心,部分的信念,或全稱的信仰。本無涉現實的數學且如此,那麵對客觀世界的科學又怎樣?科學是內在人類思想有關世界的一套模型,由許多集體觀念及信念組成,非彼處一自在世界而為觀想者以外的絕對真實。科學工作者要自我抽離客觀世界,不得與之建立交互關係,單向透過描述現象世界之相似關係及呈現相似觀念,完成並滿足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想法,科學最後也不過揭示人之為人自己,其中那種對實在存有的信念而已。科學僅維持信念中這現象是何what,更未暇問及觀念意義之為何why,現實運作之如何how。而人類對存在之探詢,絕不隻滿足於問是甚麼僅知其然,還要問為甚麼、該怎麼,欲知其所以然。人類進行理解,絕對需要理性,但可因此就把信念或信仰排除掉嗎?嚴格的學術都不能如此做,嚴格使用理性思考宇宙人生根本的神學,在其開端處置放上信仰,也並不是不合法理的知識方式了。
我們的理解,怎樣有如實的可能呢?我們意識的對象,怎會不是邏輯隻作形式規範的空洞概念?或心理純屬想當然的浮泛感覺呢?胡塞爾曾作這樣的分析。假使我在聽分別發生在時間t1, t2, t3,…一係列相續的音調1,2,3,…。若在任一tN內,如我隻聽到音調N,對tN前後的音調全無感知,那我隻會有當下之一音,而無法意識到相續的音調。如tN我同時感受到早前的所有音調,我也無以聽見相續的音調,隻會得到嘈亂雜音。胡氏指出,任何時間,設為t9,我得到當下音調9的主要印象,我雖沒音調8的主要印象,但我保留它作為過去的音調。當音調10出現,我知覺9過去,8更過去,8隨音調的繼續,不斷退入過去,並一直滯留作出保留的修正。這樣我保留的音調不是個別的,而是序列的。此外音調不止保留,無論何時還要「預留」未來的音調。我若刻意追憶前音,會消弱我欣賞今音。我保留的前音卻必影響欣賞今音,所以今音亦在預留來音。胡氏這分析本準備為他現象學意識行動之能知如何建構意向對象之所知,現象學本質還原應是怎樣等理論作說明,然其中揭示出時間斷片,如何在我們內在時間意識,變為持續之經驗流,使意識與生俱來的先驗部分,跟感覺經驗的後驗部分,當下融匯呈現為顯而易見的真理,等待在生活世界裡可予以察照。我們涵泳以進的意識流,保留的記憶,與預留的期盼,如一呼一吸相因,予生命以實在!故生活世界不必空洞浮泛,能存在著基本的信任,容以進而構造我們的信念或信仰。在科學講自明公理和哲學講協議設準處,我們當懸置不說信仰。然在神學講天啟信仰處,後有神論語境中的神學,仍可審慎堅定說出其人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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