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若予接受,有必要非理性嗎?
(2006-09-05 10:5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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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濟學者楊小凱一直深受理性主義影響,後來接受主耶穌,他寫了一篇見證,其中有一段說:「我就從社會科學追究到基督教成功的根本,它就是信。信就不是社會科學,它是非理性的。我信,我是非理性的。」
教授乃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卓卓有成者之一,早年曾為政治理念遭受牢獄之災,中年出國後走上學術道路,遂又出類拔萃,在經濟領域跑到前沿。正當盛年,事業如日方中而個人健康頻臨危機的關鍵時刻,楊教授歸信基督,經驗他人生從未有過的靈性更新,對生命開始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悟,在個人祈杜c教友的代噸校??右歡葢饎儼∧АS燒?味鴮W術,由學術而宗教,楊小凱的身上,一再看到了奇跡。先生為中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作出見證,社會良知,學術新知,宗教信仰,都無一不可能,我們中國人絕非天生注定隻在現實中鑽牛角尖變軟骨爬物!做人風骨,開放胸襟,終極關懷,一切現代知識分子應懷抱的高尚情操,我們古之聖賢有之,而我們這一代人,依然可以有之。
楊教授不隻信主,並對其接受基督教的過程,執筆真情剖白。我們見他突破性的選擇非一時衝動,而是長期接觸、思考基督教的結果。基督徒的真氈憩F和基督教在經濟史上所起的巨大作用,使他開始試圖更多了解這一切。第二階段他逐漸克服社會科學通常對理性的迷信,看到事事從理性算計成本效益仍然會犯錯。無論個人人生道路的選擇或是文明整體的演進,實際在起作用的東西,往往是經得起長期篩選的意識形態才獲得真正成功,這裡明顯存在宗教因素,於是令他對宗教形成一種敬意。所以到了第三階段,他就從社會科學的理性,追蹤到信,他認為信乃是基督教成功的秘訣,故終於親身走向信仰,體驗宗教怎樣改變人的意識精神,並由裡到外影響身心活動、行為生活。
讀了他的見證,實在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原故,乃為先生尋得新生喜,已如上述;同時也為中國知識分子能不與宗教信仰絕緣喜!理由是自五四以來,我們知識人把玄學鬼--當然更包括宗教,完全排除在視野之外不肖一顧,這種態度對個人、社會以至學術,都是極不健康的現象,現以先生這樣有分量的學者信教,且勇敢出來挺身作證,焉得不喜?
然而又何來一則以憂呢?原因是他在自己信主的見證中,把宗教歸類非理性,理性知識與宗教信仰,遂變成對立關係!希望這僅隻是先生沒有說清楚的話,而不是他皈依宗教後的真正結論,否則這一偏差,會產生負麵影響。
尋覓先生能走出迷信理性知識,再到肯定宗教價值,其間關鍵實得力於哈耶克 Friedrich August Hayek (1899-1992) ,當楊教授憶述自己思想的轉變經過時,他一再提及哈氏的觀點,怎樣一步又一步帶領他到信仰麵前。楊教授作的見證,徵引聖經不多,反而是哈耶克的話,不斷起著嚮導作用,不知道哈氏又不深究的讀者看了楊教授所寫,甚至可能以為哈氏也是基督徒呢!
其實哈耶克是公開的不可知論者,楊教授沒說;而哈氏談論到宗教信仰,完全是社會科學的立場,有關這一點,教授倒講得非常清楚。楊先生最後對基督教的結論,當然不是哈氏的結論,隻是為甚麼哈耶克的見解楊先生拳拳服膺,但到最後他又作別解呢?這確是饒有趣味的問題!
哈耶克到底說的是甚麼呢?我們在這兒無法詳談,隻可以描寫個輪廓。哈氏的一生,概分四段:奧國,英國,美國,最後重返歐洲。上一世紀廿、卅年代,他在祖國先集中經濟領域研究其間有關商貿循環、貨幣數量、投資周期的問題,尤強調自由市場的自發秩序。卅年代初直至整個四十年代,他由奧地利轉往英國倫大講學,開始擴充其論述,同時指向政治層麵,力言社會主義計劃經濟行不通,真正的決策數據,絕不可能都儲存在少數人的腦中,隻能由市場給出。此期他出版了《到奴役之路》,總結早年在奧國觀察納粹德國的經驗以告誡世人,全權政府必然導致全民喪失達到所有目標的一切手段,也即生活的整體將遭操控。五十年代他改赴美國芝大工作,論述麵繼續擴大。《科學反革命:濫用理性之研究》,批評「科學主義」的社會科學隻會模仿物理科學的方法學,忽視人的目的性意義;《感知秩序:理論心理學基礎的探討》,更走入心理範圍,說明事物的價值全在乎它是否能夠滿足人類的目的;《自由之構造》,以傳統自由主義的角度反對保守主義任何形式具強製性質的道德或宗教。六十年代他返回歐洲以後的十數年,著作發表放緩,但隨著1974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又告勤於寫作,越是晚年,其見解反越見前衛,處處表現對自由的堅定信念,及對那些未可預期之自發秩序的一貫信任。
按照克氏的講法,未可預期之自發秩序,非由個人或集團所能策劃,其基礎乃得自傳統共識,不同的傳統共識並存又互相競爭,最利於自發秩序擴張的共識,最後將勝出繼續形成「不斷擴張的社會秩序和公正」;而社會主義計劃經濟與此背道而馳,勢必遭到淘汰。果然在哈氏發出預告的半世紀後並在他的有生之年,親眼看到這樣的集團相續倒下或者變質。至於楊先生他成長於社會主義國家,讀之更有切膚感受,而出國接觸的優勢文化,則是新教背景的美、澳,自然很容易以之代入這「不斷擴張的社會秩序和公正」範式。
正當八十九歲高齡,哈耶克又出版《致命的自負》,深入揭示知識分子何以會為社會主義吸引,還要否定了自己的基本信念。在該書中他再重提自己堅信的認知:「要理解我們的文明,人當懂得此一擴張的秩序,非人類精心設計的,反而是自然無意的結果:並非存心遭遇某種傳統或道德實踐,許多是他們平日所不喜,其特性經常被誤解,其效益無法證明,然卻被信從者團體以超出相對於人口或財富的比例,輕易而迅速地作出天翻地覆式的選擇。不經心但又找饃踔鐐純嗟爻惺苓@些實踐,令到他們團結,增加獲取各種有益的資訊,使他們『生養眾多,遍滿地麵,治理這地』(創1:28)。這一過程,或是人類進化中最少被欣賞的小關節。」人類歷史確實太多不可預計的東西,楊先生信主之後要找上帝存在的證明,就把這些複雜關係,改讀成屬靈的東西。
對哈氏而言,道德宗教傳統並不是理性的直接產品,而是一與理性「並存協作」concurrent的結果。然在楊先生的見證裡,信上帝乃非理性的,不以理喻的。作為不可知論者,哈氏不知為不知,所以必須謙虛,不拘泥成見,寬容異說,對五花八門的宗教想法平等對待,肯定他們在歷史中的自然競爭,與人的自由選擇。然楊先生為求證明上帝,撇開世之一切宗教集團實踐,情有獨鍾教會一名義下的兩千年,以為正是擴張秩序的最優表現,這又是對哈氏的誤讀。
同一事物,看法不同,對於文明「自發擴張的秩序」的認知,哈氏一貫取態是學術的,楊氏最後則是信仰的,故結論不同,這本很自然,不能說這個是那個必非。信仰之事,並不以知識含量多少論,隻要認為有理真心接受,便是對,沒有錯。然後相信了,回頭要再找證明,便有理性認知的問題,該沒有含糊。宗教中信仰的最核心部分,或不直接由理性產出,但宗教中踐履之證成,卻需要是理性的,因宗教信仰看似不理性但絕不乖理性,如果以為信是非理性,既不是哈氏的意思,也不是順適的說法。要是這邊信仰為非理性,那邊論證又為理性,宗教上信心與知識就告分裂,學術上宗教與科學便無對話餘地。
體諒楊教授初信,工作繁又大病康復中,急急忙忙分享得救的喜樂,一時沒把辭修好也顧不得將觀念理妥,便熱心向同胞傳福音。西方憲政司法與私產權益如何帶來政治文明的公正秩序,教授信主前已有幾篇文章說得鞭辟近裏,後之見證,完全略去理性啟蒙、經驗科學、世俗社會這些大關節,唯取基督教作為上帝存在的最好證明,便難服平日愛戴他的讀者之口。至於將孔子說成對皇帝娶三千老婆不敢置一詞,或說伊斯蘭教排他又儒教掌權他們時會鎮壓政見不同者但基督教不是這樣雲雲……,人看若一信便成這樣子非理性,好好想一想,還敢慕道嗎?甚至讚揚更正教「每一個人都可以跟上帝交流,不要上級批準。每一個人都可以自己組織教會。正當的發財是上帝的選民」,牧師若不想隨便應酬教授,也會點頭嗎?信道後不算還要趕快傳道,有時似是真會非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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