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大學者中,把“老莊”還是“莊老”的文章做得最大、最徹底的,大概當屬錢穆。錢老於此著作較多,不能一一學習,唯所能明白的,大概隻有其學問所關注的這樣兩點:1,老子的真實身份;2,道德經與莊子成書的先後順序。 而於此兩點,最引筆者留意的,又並非是其結論,而是錢老治學的方法。因世上諸多學問,結論決定於方法,方法決定於立意,結論往往不是最重要的,這對於國學尤其如此。
而對於考據法的論證,百十年前舊學向新學轉變,便是一很大的變革。在這一點上,胡適的影響確實非同一般。
錢老對老子真實身份的研究,主要涉及到史記、莊子書、論語等經典裏跟“老”字有關(不論是名字裏帶老、還是年紀大)的人,以及傳說中跟“老子”這名字沾邊的所有人。都走一遍,看誰像老子。而所最多用的方法,就是對人物名字的分析。當兩個人物,隻要名字裏有發音相似、含義相似的字、就會被認定是同一個人。又如果一個人物的名字含義特別,就會被認定那不是人名了,而那個人物也不存在,隻取其名字所含之意。錢老便以這些為據,斷定人物間的關係,並斷言那裏有沒有老子。現舉幾例:
莊子書中有個叫老萊子的人,他指示弟子召見了孔子。錢老發現論語裏孔子的學生曾向一個正在除草的人問過孔子在哪,於是錢老說了,“萊”字有除草的意思,論語裏又正好有個除草的老人,所以,老萊子就是那個除草的人了。
再如,史記裏說老子姓李名耳字聃。錢老的分析便是:李耳不是一個人名,老聃也不是人名,為什麽呢?因為字典裏有個跟“李”字發音相似的“離”字,而這個“離”字呢有長(chang)的意思,所以李耳不是姓李名耳,而是說耳朵長,講的其實是一個長著長耳朵的人,所以曆史上沒有李耳這個人。而老“聃”,也不是人名,因為在《說文》“聃”裏被解作耳曼,而曼這個字又在《詩 魯頌》裏被說成長,所以二者一聯係,老聃就是老“長耳朵”的了。因此,按錢老的意思,老聃啦,李耳了,都是古人給老子起的外號,言外之意,先秦時代的老子那麽有名,可是所有人稱呼他所用的名字,其實全都是外號,左一個老長耳朵,又一個老長耳朵地叫,可就是不提他的名字。
再如,當年函穀關攔截老子的人是個關令尹(官名)。錢老就此指出,其實不是那麽回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呢?是曾有個人叫關尹,莊子天下篇裏說他見過老聃(老長耳朵),因此呢,司馬遷作史記在寫函穀關那一段就是錯了,他是見了關尹這個名字就誤以為他是守關的,於是就寫出了函穀關守關人攔老子那一段,還把“關尹”這名字中間加了個“令”字,使名字正式變成了官名。所以關令尹就是關尹,二者是同一人,確定無疑。
看來研習曆史作學問,原來是這麽斷人名的,看來不僅錢老這麽斷人名,按錢老的意見,古人如司馬遷之流也該是這麽斷人名的。
如此說來,這倒可作一點引申,筆者知國內歌手中有個叫刀郎的,並且還有個叫西域刀郎的。那麽千百年後,一個研究通俗音樂史的便可以這樣說了:“刀郎和西域刀郎是一個人了,因為他們都是唱歌的,都是來自新疆,名字裏都有刀郎二字。。。我還可以提供一些佐證,就是當年的中國人正在風靡學英語,而英語裏縮寫很普遍,當年崇洋的華人因此原因,就把一個本來叫西域刀郎的人前麵倆字省了,就稱刀郎了。可見他們兩個,實在是一人也。”
再如此說來,百十年前,有個叫李立三的革命黨,前清時候,還有個打家劫舍的飛賊叫李三。以後的學人也可以這樣說了:“這倆人其實就是一個人。為什麽呢,李三這不是正經名字,中間肯定缺了字,他是俠盜,正好,有個革命黨叫李立三,他也是鬧革命的好人,因此,李三就是李立三了。。。李立三被叫成李三,肯定是因為熟悉他的人總稱呼他的名而忽略了姓(證據是:這是當年時代的華人中最常見的昵稱形式),老叫他立三、立三,立三叫久了,不知情的人知道他姓李,以為立三就是李三,於是,立三就成了李三,那個立字就被刪了,李立三和李三,實在是一人也,一定就是這麽回事情。”
於是這些,便成了學術。。。
錢老對道德經與莊子成書順序的研究,有一主要論證角度,便是對學問架構的分析。他認為,從論語到老子書的學問,是一個從質樸到深玄的單一學術進程,而莊子書兼二者而有之,正好在這進程的中間階段。質樸是深玄的根基,有質樸的學問,才會有深玄的學問,因此論語一定在老子書前,作為兼而有之的莊子書,就一定是成書於銜接這兩部書的中間階段,也即,一定是在老子書之前了。
筆者讀到此處便深歎,從這個角度推斷成書順序真是好哇,以學問的架構導學問的曆史,真是發前人所未發!
隻是,若這樣也能成為考據,筆者從中推出的卻是與錢老完全相反的結論:即莊子書一定是出於論語與老子書之後,而絕不可能在老子書之前,不論老子書與論語順序如何。
何也?因這學問的發展,從什麽時候起一定要符合達爾文生物進化論了?以筆者觀察,對於一具體學問,確會由淺入深漸進發展,但中間學科的出現,卻多是兩部或多部獨立學科出現之後持續發展的後續。觀論語與老子書,論語著仁義禮,老子書著道德,是不同的學術範疇,各成一家。而莊子兼孔老之學又獨成一家,那他一定是先通孔老方能兼之,莊子成書,便一定在孔老之後。 這裏或有另一隱情,即有說法講莊子的道學講得不那麽成熟,說明莊子對道的理解是朦朧的,也說明包括莊子以前的時代道學發展都不夠成熟,因此在莊子以前沒有產生道德經這部大經的土壤。
對於莊子的道學是否成熟,那是智者見智了,莊子書的立意既然不在研究道德上,自然不會花大篇幅講道體,世人何以知道他的道學思想全豹?天下所有的學問,在莊子那裏都是工具與假托,是為他的文章服務、達到目的即可,他並不是自縛於把所用之具闡述清楚的人,自然就無需為那些東西負責。但於筆者看來,莊子的道學不僅不是不成熟,反而是相當地成熟透徹。他的書,可以說是手把手地教人把道用之法結合於生活朝夕之中,他的一句道有情而無形一語中的,怎能說是不成熟呢?
看錢老講莊子兼孔老之學又獨成一家,頗感對莊子的學問還是說少了些,莊子不僅兼孔老之學,其實他的學問裏,兼通佛學真諦。
雖然那時的佛學並未傳入中國,可莊子書玄義暗合佛家經典《大般若經》。實令人歎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