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駿:加拿大俗人俗話

這些都是我投稿過的文章。發表的,沉著的,都像是我的孩子。新的在肚子裏轉著轉著,總也生不出來。請好友們忠實無望地守候吧。
正文

海星杯征文:遭遇解雇

(2006-07-27 09:38:54) 下一個

遭遇解雇.

 

(海星杯征文/作者 雅駿)

 

解雇,老板不說lay off,婉轉稱作let go,被解雇的人說自己between jobs。雇主開具的雇傭紀錄(Record of Employment)上,最說得過去的解雇原因是工作短缺。

 

來到加拿大的技術移民,找到合心的工作時,就是結束了編簡曆發簡曆衣冠楚楚東跑西顛的“找工作”狀態時。誰不想像舊時女子一樣嫁得好人家,在短時間內走向正軌匯入主流,對“單位”滿意時能待多久就待多久,渡過青春又有子孫。

 

然而,加拿大是良性運轉多年的資本主義社會,它讓你體驗勞動力價值的豐厚,也讓你體驗被遺棄的無情。義和利不能兼得時,大大小小的資本家當然要舍魚而取熊掌。

 

我出身於中國北方上千人的市政工程設計院,來加拿大後迅速找到了對口工作,又神奇地遭到幾次解雇。如果我的經驗教訓能有人借鑒,深感榮幸。

 

(一)第一份天賜姻緣般的工作,因誤入世俗陷阱而無奈分手

 

我找到繪圖員的工作,先鬆了一口氣,又緊了一口氣。經驗能接軌的有限,除了原理相同,加拿大的技術標準通常做法,就和周圍的西人一樣,眼睛鼻子頭發語言,和自己的沒有共同本色。好在,物質的圖紙和電腦係統裏的虛擬文件,成千上萬可以參考。我的工作,說簡單了就是移花接木,或增大或減小各種尺寸,把舊的機器搞成新的機器。像習慣看黃頭發藍眼睛一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後,我慢慢找著了感覺。

 

習慣工作好辦,習慣人可沒那麽容易。圖畫錯了,能用oops命令後悔回來;得罪了別人,多少個oops也改變不了。

 

剛工作時,看周圍的工程師技術員采購員們,工作時表麵和氣,工間小憩時說說笑笑。大學裏崇洋的英語老師說的話縈繞我耳邊:西方人少有小心眼兒,人間交往簡單清靜。

 

然而事後諸葛亮分析我第一次被解雇,正恰恰是因為卷入了人際關係的微妙紛爭。我那時太像一個小小新娘,嫁到新家,不諳世事。

 

當時,以我濃厚的中國特色和學來的英語,大家的插科打諢隻有聽的份。和人欲言又止的尷尬,怕是所有把英語作為外語的人都遇到過的。

 

在這個時候,如果有人主動對我問長問短,我自然要受寵若驚。

 

有一個年逾五旬的老頭,職務好像與我差不多。不知是他天性熱情,還是對東方文化感點兒興趣,有時和我聊兩句天。他自我介紹叫果爾德(Gord),我聽成說成了“葫蘆”(gourd),心想這名字怪。查公司的電話簿才知道,Gord Gordon的簡稱或昵稱,就像稱老張或小李子一樣。

 

“葫蘆” 果爾德信中草藥,信針灸火罐風水。我對這些地道的中國文化雖然講不出來個啥,但和老頭談得還投機,因為他也說他有工程學士學位,喜歡玩電腦之類的當代話題。

 

一天剛上班,果爾德就來到我的工作桌前,說昨天醫生給他開了castor oil,效果很好。他問我castor oil算不算中藥。我學來的科技英語裏,castor是轉椅的小腳輪,它的油能治病?正不敢妄言,座位離我不遠的蒂娜(Tina)接茬說,她生孩子的時候也喝過castor oil。聽話聽音,我一下子想起這個詞別的意思:蓖麻。原來是喝了點蓖麻油啊。我大徹大悟,笑說:“看來喝它都是為了擺脫什麽東西。”

 

一個葫蘆,一個蓖麻油,讓我覺得奮起也直追不上。語言上的二把刀,沒被別人側目,還有人找我聊天,使我很覺幸運。

 

不得不說說這個蒂娜。她是我的組長。我奉承她長得像歌星席琳迪翁(Celin Dion),她淡然一笑;她過生日時,我和別人一起湊份子給她買了件漂亮的夾克。按照中國思維,應該她對我印象不錯吧,可我總覺得她對我不鹹不淡的。同事領導沒人不說她好,而直覺告訴我,她很工於心計。要不然,她怎麽能成為部門裏最年輕的女組長。

 

果爾德也在她的組。一次午飯時,蒂娜和別人說起果爾德,把他貶得幾乎一無是處,曆數他畫的圖裏的低級錯誤,說:“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拿到學位的。”我聽得一知半解,隻覺得蒂娜對果爾德印象不怎麽地,而且她罵起人來也不太客氣。

 

果爾德後來的一件事,讓我對他也有了壞印象。

 

一天他和我聊家常,我說我丈夫尚在找工作。他說他有一個互聯網上的小生意,今天晚上就有個碰頭會,不知道我丈夫想不想去看看。我回家一說,丈夫將信將疑,打扮好去了。回來後,他一反常態,把領帶狠狠地往床上一甩:“什麽碰頭會,根本就是個老鼠會!是傳銷!那個果爾德想讓我做他的下線。咱們在中國時,聽到這種傳銷受騙的故事還少嗎?我不會去找這種工作!”

 

我以我們還沒買電腦為理由,婉拒了果爾德的加盟邀請。隱約覺得,他和我的交往,也許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的。

 

不久,果爾德拿著個大信封,來到我座位前,說他和一個中國朋友有個合夥小生意,有些中國字的閱讀材料請我看看,如果我感興趣更好。我打開一看,一如預感,是一些傳銷的宣傳材料。看著那些鼓噪得天花亂墜的中國字,如果我年輕十歲,恐怕真會躍躍欲試了。

 

我對傳銷心存恐懼,沒想到在加拿大也有人做這件事。果爾德平靜地找機會攛掇我,不知這是文化差異,還是他本人的特點。

 

第二天,沒等我去還信封,果爾德就興衝衝地來找我:“文章說了些什麽?你感興趣嗎?”我彎彎繞繞彎彎說:“大意我給你翻譯寫出了。以後如果還有些中文資料,我很願意為你翻譯。中文是我最好的語言。”言外之意:傳銷我就不摻和了。

 

果爾德走後,蒂娜走來小聲對我說:“請你跟我去一下飯廳。”我狐疑地跟著,走到飯廳的走廊上,蒂娜就神秘地停下腳步,問我:“白提啊,你是不是在和果爾德一起做生意?”我說沒有啊。心想,這又不是割尾巴的時間地點,你雖然是我的組長,但管這種個人私事,不太合適吧。蒂娜說:“你知道,果爾德非常著迷做他的生意,如果他對工作也那麽著迷,就不會有那些愚蠢的錯誤了。他還經常邀請別人加入他的生意,他就是想賺這些人的錢,就像金字塔一樣,你懂金字塔吧?”我警覺地點點頭:“在中國時知道一些。”蒂娜接著說:“咱們公司的政策,是不斷雇新人,也不斷解雇人。隻有在這裏適應得好的人,才有可能待十年以上。我在這裏十五年了,看過了太多來了又走了的人。原來坐在你座位的英格麗,工作時間不時上網,有一陣子圖畫得錯誤百出,大家都覺得她太著迷和果爾德的生意了。她的結果怎樣,你能想像得到吧?”

 

聽到這兒,我直冒冷汗:屁股還沒坐熱,被解雇可不是我願意的。連說:“謝謝你的提醒 ,我會小心的。”不管是不是蒂娜嚇唬我,看來是不能和果爾德太近乎了。

 

天下事卻偏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有意疏遠果爾德沒幾天,他又找上門來,說這個周末附近農場可以摘蘋果了,問我對摘蘋果感不感興趣,他可以開車帶著我們一家去。隻恨我那時像個城裏人進鄉,沒見過蘋果也可以摘得,又沒有車。麵對果爾德貌似不帶功利性的邀請,看蒂娜不在附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竟答應了。

 

星期一一上班,果爾德來到我的桌前,問:“昨天你們過得愉快嗎?”我說:“很愉快,謝謝你。”他又熱情洋溢地說:“如果你覺得好玩,以後我再帶你們去摘梨。”偷看蒂娜就在她的座位上,我恨不能有個地縫鑽進去:“沒準兒什麽時候吧,十分感謝你。”似聽見蒂娜的一聲歎息。

 

果爾德也許是胸無城府又無大誌的那種人,缺少雞鳴狗盜的心眼,也不大會察言觀色。他再沒提加盟生意的事,依舊不時與我寒暄兩句。我卻因為蒂娜的話,對他心存芥蒂,對蒂娜也頗覺別扭。

 

蒂娜作為組長,比別人忙得多,也許並不在意我怎樣,但我那時確定,我給她留下的印象恐怕不會太好了。後來,我被調到另外一個更小的組,不在蒂娜的領導之下了,又鬆了一口氣。

 

新的組長約翰,在公司裏也有些年頭了。他自稱是公司的日誌和字典。約翰是個老單身,大概也五十多歲。他的位置太特殊了,經常不打招呼就不來上班,去參加各種體育運動或看球賽。敢於這樣做而不被解雇的,恐怕得真有兩下子才行。他各種公式尺寸張口就來,引經據典的不到三秒鍾就能找到。他給我的既無私又寶貴的幫助,在他眼裏可能就是灑灑水,根本不會動搖他的技術大哥大位置。

 

有一次他“曠工”後來上班,我正等著問他問題,他說對不起,他又play hooky(逃學)了。這回,我沒像上次一樣聽成他去打冰球(play hockey)了,說:“沒關係,我有時也想逃學呢。”我跟約翰學會了技術和勞動人民英語,幹活很愉快,心想就這樣在公司裏混下去也好。

 

聖誕節臨近,公司在做些大小變動。先是一個倔烘烘的老工程師消失了,然後幾個人調整了座位,後來,領導說我的組太小,連組長帶組員,統統又被合並進了蒂娜的組。上上下下有些人心浮動。我紮根尚淺,不了解其中機密,隻覺得好好幹活,不惹是生非,誰能拿我怎樣。

 

約翰好像是那種誰也不尿的人。由組長改做組員,不改誨人不倦的習慣。有一次,他經過我的計算機屏幕,說我畫的螺旋葉片實在太遭了,主動提議:“走,我帶你到車間看看去。”

 

我和約翰從車間一起回來,畫好了圖,交給蒂娜。她意味深長地說:“你圖上的螺旋葉片好像畫得不夠準確,你剛才不是和約翰去看過了嗎?”.

 

我意識到自己的愚昧,但要說需要打腹稿的英語,書呆子出身的我囁囁地沒能把話說圓。可能這件小事引發了下麵的大事。

 

過了幾天的星期五下午,我被叫到人事部,部長丹尼平靜地說:“公司最近作些人員調整,這是一封我們給你的信,請看一下。”我在通篇英文裏,居然準確地索定了terminate這個詞。如我的不良預感,發生的終究發生了:我和公司的關係要terminate了。就是說,公司正式解雇了我。

 

回到辦公室已是工間休息,我竟然還像往常一樣,和同事們一起去了飯廳。恍惚中聽別人講,果爾德正在到處找大紙箱子裝東西,他今天被踢出局了(kicked off)。我一激靈,怪不得前幾天大小頭目開了一上午的會。看來,我和果爾德都是蒂娜眼中的異己分子。否則,我又沒給別的領導留過什麽印象,能提名同時解雇我倆人的,不是蒂娜又能有誰。我苦笑說,我也中彈了。

 

朱蓮娜是個經過多次解雇的熱心人,也在蒂娜的組裏。她聽我說這話,沒有驚訝的表情,先頭頭是道地告訴我怎樣去申請失業保險金,然後開車把我送回家。臨別時,朱蓮娜話裏有話地說:“我沒看出你畫的圖有什麽問題,如果你在公司待久了,就會明白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了。可是看在錢的份上,我現在還不想離開。”一番話更證實了我的猜測:三個人以上的地方,就有政治。

 

不得不提的是,兩年以後,我在家庭醫生的候診室裏,遇見了蒂娜的頂頭上司斯蒂夫。噓寒問暖打聽大家依舊安然時,斯蒂夫說,約翰因為沒有得到組長的位置,離開了待了十六年的公司。我揣摩,那個貌似席琳迪翁的女人,果然厲害。

 

星期一,拿著雇傭紀錄,我來到了政府人力資源發展部HRDCHuman Resources Development Canada也算是故地重遊。剛落地加拿大時,在這裏申請“身份證”SIN 卡;找工作時,在這裏發簡曆、聽講座,看書看報。那是多麽充滿希望的時候啊。現在,也來不及沮喪,因為在這裏申請到了失業金(EI),會有些降落傘似的收入,使經濟狀況不至於一敗塗地。

 

我站在申請失業金的長長隊伍裏,一邊想,聖誕節前大批人被解雇,對老板來說可以少付一大筆帶薪休假津貼,而對被解雇的人來說,這個節日怎麽會過得好。馬克思怎麽說的:資本,滲透著鮮血。

 

突然,一個打扮成聖誕老人的工作人員從側門進來,邊搖著鈴鐺,邊唱著祝你聖誕快樂,同時往大家手上塞“糖拐杖”(candy cane)。人群被這節日氣氛感染,大家紛紛鼓掌。當我接到“糖拐杖”時,聖誕老人說:“再拿幾塊回去給孩子吧。”他怎麽會知道我有孩子?我的眼淚竟刷地掉了下來。

 

我又驀地明白了,加拿大人的整體素質,為什麽這樣善良謙和,自尊尊人,不緊不慢,少有驍勇。因為弱勢力有人關心,階級矛盾還沒形成,就被表麵的小恩小惠化解了。

 

我暗下決心,一定在短時間內再找到工作,不做失業保險金的寄生蟲。

 

想做寄生蟲也隻有半年可做,半年後按規定政府的失業保險金發完,不去工作生存就有問題了。

 

(二)一夜情般的第二份工作,還是沒擺脫書呆子氣

 

好在,我不久就找到了新工作。這個公司更大,來自五洲四海的人,以族裔語言分成一夥一夥的,圈內圈外看似相安無事,又似不太搭界。

 

工作不久的一天上午,正逢2008年奧運會舉辦國投票表決的關鍵時刻。我緊張地聽著鄰座瑪麗的收音機。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宣布,北京成為第二十九屆奧運會主辦國。我聽著收音機裏炎黃子孫的歡呼,激動得握住瑪麗的手,語無倫次地說:“我的北京贏了!謝謝你和我分享你的收音機!”瑪麗像對待其他新聞一樣,熱情而冷靜地說:“祝賀你,祝賀你。”愛國的我多希望有人分享這一振奮時刻啊,找到唯一的同胞,來自香港的陳小姐。萬分不解的是,她隻淡淡地說了一句:“好啊,祝賀你。”再和我的領導說北京贏了,他也先祝賀我,再憂心忡忡地說:“多倫多輸了,咱們公司會直接間接少很多訂單的。”

 

原來,大家關心的焦點不一樣。我的祖國走向強大,我揚眉吐氣的同時,卻沒有注意到,我賴以生存的公司正可能受到威脅。

 

這件事使我覺得,要適應多元意識形態的加拿大特色公司,可能需要相當長的時間。

 

從南斯拉夫女人麗莎那裏知道,我有一個前任,也是中國女人,叫愛麗絲張,隨著謀得高就的丈夫去了美國。工間聊天,麗莎竟對我說:“我能聽懂你的英語,可為什麽時常聽不懂愛麗絲說的話?”寄到公司裏給愛麗絲的信,居然也發到我手上。感覺裏,別人經常拿我和愛麗絲相比較。

 

領導名叫“羅馬人”(Roman),其實是波蘭人,英語以假亂真。他自嘲說他二十年前剛來加拿大時,聽不懂別人的話,隻會微笑。我戲說我聽別人說話時也愛微笑,好在我能懂一半的意思。

 

多年媳婦熬成婆,領導像對待當年的他自己一樣,和我強調,技術上不懂的東西,不要自己抗爭,多問些愚蠢的問題,你就變聰明了。愛麗絲工作很努力,就是太安靜了。

 

這個公司用新的軟件,我一頭霧水。人真正感覺危險時,不會大呼小叫,我對軟件沒找到感覺時,也不知道該問什麽問題。而且,我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把舊的經驗錯誤地用到了新形勢上,處處小心人際關係網。其實,我似乎哪個網也摻合不進不去。印度人,南斯拉夫人,英國人,和每個小團體在一起都如坐針氈不知說什麽,香港女人對我也若即若離沒啥共同語言。我隻好多抬頭看計算機鑽研軟件,少側頭與人搭訕交流。心想我被人認可還需假以時日。

 

對中國前任的印象先入為主,在領導眼裏我可能也漸漸成了安靜的人。有一次,他看到我計算機屏幕上幾個星期前的圖,說了一句:“你還在為這個零件頭疼呢?”我覺出了他的不滿,急忙問了我力所能及想出的問題。可是,恐怕已經晚了。

 

幾天後,大家在大樓外麵燒烤聚餐。我和一個印度女孩聊得很好,心情愉快地想,我快要真正進入這個公司了。見“羅馬人”向我走來,高調地打了個招呼。他卻不冷不熱地說:“白提,請你跟我回大樓,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隨他來到辦公室,見到了那張熟悉的紙:雇用紀錄,我知道,大限又來了。“羅馬人”惋惜地說:“白提啊,我跟你工作麵談的時候,覺得你是個外向的人,你的工作經驗和英語都似乎沒有障礙,但我更希望找一個能和我有效溝通的人。”

 

拿著雇用紀錄,我灰溜溜地匆匆打包。離開大樓外喧鬧的人群之前,想了一下:可能“羅馬人”再不會雇中國員工了。

 

(三)花好時來到CE公司,花落去時,我已有了家

 

幾年過去,新移民狀態時的艱難狼狽,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一個老移民曾說,這麽多年走過來,一個跟頭接著一個跟頭。如今,摔破的傷疤痕跡尚存。好在,跟頭使我越摔越成人。

 

第三個公司,終於使我有了家的感覺。

 

我來CE工程公司時,她正處鼎盛時期,固定人員二十幾人,天天人來人往,欣欣向榮的景象。我曾為難於大公司裏的人情世故,投了小廟,才感人際之間還有家庭般美好的一麵。

 

我在CE的四年期間,買了第二部和第三部汽車;生了小女兒;在這個小城買了房子;成了加拿大公民;資助父母探親數次;我夫妻二人擔保公婆成為了加國永久居民。每一階段都伴隨著老板和同事的祝賀評說。工作和處世,一同由磕磕絆絆走向日臻成熟。

 

好日子終於來了,對我這樣資質平平勤奮不夠的人,該有的算都有了,真是老天的格外厚愛。

 

幾年河東幾年河西。從去年起, CE開始走向衰落,而且竟與中國經濟的崛起有著直接的關係。

 

大老板大衛,原是全球集團公司LW加拿大分部的工程師,不到四十歲獨立創業,和妻子與幾個朋友一起組建了CE,自己攬活,同時與LW藕斷絲連,承包LW接手大工程下的一些項目。近年LW在中國異軍突起,設立了幾個分部。中國當地的工程,開始由LW加拿大分部設計,我曾有幸參與了好幾個中國工程的小項目。後來,聰明的中國人學會了所謂國際運作,加上物美價廉的勞動力,使得一塊蛋糕上,中國分部的合同越多,加拿大分部得到的就越少。

 

大船日漸萎縮,我公司這條小船也不能幸免。雇員紛紛或跳槽或被解雇,大有樹倒猢猻散的陣勢。我隻想著小車不倒隻管推,我的家人們都很穩定,公司所剩無幾的人都很好,實在不想再做他人婦。

 

驀然環顧左右,公司裏隻剩下了大老板大衛,老板娘莎瓏,老板兒子瑞安,二老板邁克,還有幾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流動人員。正兒八經的八小時長工,竟除了我就沒別人了。

 

我等到了最後的午餐。一個星期五的下午三點,我的直接領導邁克不在,大衛把我叫到辦公室,我聽到了久違的四個詞:給你的壞消息。我沒有大喜大悲,隻是感激老板把我留了這麽久。大衛心有愧疚似地說CE現在狀況不好,實在對不起。個人物品下星期一再來慢慢整理吧。

 

下個星期一,我去公司本想接著整理四年多的公私文件,邁克一見我就招呼我過去。坐在他對麵,我們有了如下對話:

 

邁克:CE的這幾年,你也一直看著,每況愈下,雇員一個個都走了。我和大衛很感謝你的忠誠。我的經驗是工程行業總是有起有落,但咱們公司這麽長時間的低穀,是我三十年不曾見過的。

 

白提:前幾天咱們不剛接手一個工程嗎?我還以為這個項目剛剛開始,以後還要做很多事情的。

 

邁克:不盡然啊。那個活,合同裏早就寫明,剩下的不用我們操心了。咱們投標過一個渥太華的鍋爐房,今年就指望它來起死回生的,非常不幸沒有中標。大衛曾經說過要解雇你,我說再等等渥太華工程吧,這下沒指望了。我是不希望把你放走的,可大衛是大老板。盡管他也很無奈。

 

白提:我明白了,公司實在養不起我了。如果馬爾克不跳槽,他可能也被解雇了。

 

邁克:他工資比你高,肯定比你解雇得還早呢。說我自己吧,我和公司之間是和你不一樣的合約,大衛按小時付錢給我。我上個星期隻有一小時的工錢。六月份整個月我才有十二小時的工資。

 

白提:真的?那我似乎比你還好點兒。我每星期四十小時的薪水是固定的。好啊,我正有機會能放鬆一陣子。如果幾個月內公司能有好轉,我願意再回來服務。

 

邁克:那當然那當然。一旦好轉,第一個召回的就是你。

 

白提:幾個月以後,為了生存我就要找新雇主了。我不介意認識新的人和工作,但恐怕要長時間和咱們CE比較。

 

邁克:是啊,你在這裏一直幹得很好,適應得快,對人也友善,每個人都喜歡你。

 

白提:我對工作很自信,但是也沒剩下幾個人喜歡我了。我很懷念2001年的時候,工程多得都數不過來。

 

邁克:可不。現在連每星期來一次打掃衛生的都辭了。時代不同了。

 

白提:我也注意到,現在咱們的照明燈都隻開一半。其實去年,隻剩下我一個真正的雇員時,我也想過跳槽,但我在這個城市買了房子,孩子在這裏上學,有很多朋友,我不想讓她重新適應。我也想過主動請求被解雇,但這好像不合慣例。對於今天,我心裏是有準備的。以後既使我回不來了,我也不打算在很遠的地方找工。另外,邁克,你能不能給我寫份引薦信?

 

邁克:那當然能。對了,你還要在公司裏再待兩個星期。

 

白提:多待兩星期?這倒是我的經驗裏沒有的。以前被解雇,都是老板告訴我之後,我收拾一下就說再見了。

 

邁克:這不是CE的做法。這兩星期,除了不多的工作,你也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如果這期間咱們能來什麽活兒,你就得救了。

 

白提:那可會是一個奇跡。我希望奇跡發生。

 

然後,我就該幹嘛幹嘛去了。先把收拾物質的圖紙,再整理電腦裏的圖紙數據報表。四年的文件積累如山,幸虧還有兩周,免得倉皇逃竄的重蹈覆轍。

 

把私人的東西或轉移到hotmail郵箱裏,或裝到背包裏。一天天老鼠搬家一樣轉移陣地。和大家還是互道早安互道祝你一天愉快,也和莎瓏說點兒家常裏短的話。我邊整理文件邊反思:這回被解雇,除了養不起我,會不會還有其他原因呢?比如前幾天一個數據庫的設計,按我的理解能力弄好後,邁克很高興,而大衛好像流露出一絲不滿;前一陣子撰寫公司的繪圖與數據設計標準時,我把這幾年學的和自己體會的伎倆全盤托出,老板兒子瑞安拿著我寫的東西天天研究鼓搗。是不是也意味著,貓教給了老虎一切本領,老虎就可以吃掉貓了?還有,我從來不喝莎瓏煮的咖啡?……希望這些都是鄰人偷斧的瞎琢磨。

 

整理出工時表,記載著我來公司第一天起的工作小時。從穿梭於大小不同工程,還可以中午加班,到編寫內部技術標準,到一星期四十小時的窩工(overhead),也是公司興衰的見證。我把它收藏為己有。

 

到了最後一個星期四,奇跡沒有發生。下班前莎瓏突然對我說:“白提,明天別帶午飯,我準備點吃的,咱們在辦公室聚一次。”我驚訝,感動地說:“我喜歡牛肉漢堡。”

 

星期五中午,幾個人圍在大桌前吃吃喝喝。我吃著漢堡,說著今後打算,聽著黃色笑話。莎瓏對我說:“別讓他們說的肮髒玩笑跟著你走。”我說:“不幸的是我已經帶到心裏了。”如果說商人重利輕別離,老板一家真的不能算是好商人。

 

這幾年,我找到了與人交往的“居委會大娘”路線,事實證明,沒走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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