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小學時的鴿子最喜歡去爺爺奶奶家,那是因為杏子.杏子大鴿子三歲,在爺爺奶奶家做小保姆.
杏子的父親是解放前跟著爺爺打仗的. 文革的時候爺爺進了幹校, 被牽連進去的以前的老部下有一百多人. 杏子的父親在一次批鬥會上被人用磚頭砸破了天靈蓋; 那時杏子還隻是繈褓裏的嬰孩.
後來當杏子媽和哥哥聽到爺爺平了反, 還住進了省委大院的時候, 二話沒說就把十三歲的杏子送來了爺爺奶奶家做小保姆; 希望由此杏子爸能排在平反隊伍的最前麵.
鴿子記得杏子來的那天是個秋高氣爽的日子, 十月的長沙已經寒意很濃了.杏子穿著的是件有點發白的灰藍色的薄棉襖; 濃密的流海半遮住了淚汪汪的大眼.直到現在, 鴿子還是認為杏子的眼睛是她見過的最美麗的眼睛.
見到杏子的那一天夜裏,鴿子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裏鴿子看到一個巨大的果園.裏麵都是參天的大樹,樹上掛著琳琅滿目令人垂涎的果子. 果園的盡頭有一棵橄欖樹和一棵杏樹. 彼此的枝葉交錯著,綠得發亮的橄欖和鮮紅飽滿的杏子在枝葉間隨風搖擺,甚是美麗. 突然之間來了洪水, 杏樹和橄欖樹也同著林子裏其它參天大樹的命運,被連根拔起,沉在了海底. 一枝被水衝斷的橄欖枝漂浮在水麵上,流進了大海. 再後來,鴿子看到一隻小鳥在用尖尖的嘴啄著那斷枝上的橄欖. ……
醒來之後,鴿子怎麽也忘不了這夢, 覺得挺好玩兒, 於是把這夢寫進了當天的日記裏, 日子是 “一九七X年五月四日”. 後來一有人問起 “杏子是什麽時候來的呀?”, 鴿子總能給出個很準確的日期.
在杏子十六歲那年,由於鴿子爺爺的四方奔跑, 父親的冤案終於有了結果.家裏補發了父親的所有十幾年來沒發的工資.數目是現在白領們月工資的一個零頭,但在當時的湖南北部的小鄉村裏,是很多人做夢也沒夢到過的數字.杏子的戶口也由農村轉到了城市—-- 算是對死者家屬的賠償,也是杏子這兩年做不帶工資小保姆的酬勞----這也是當時許多冤假錯案的家庭想都不敢想的.
杏子是勤勞溫順的農村女孩子. 鴿子全家人都對她讚不絕口. 但曾經是舊社會富家小姐的奶奶卻總有看杏子不順眼的地方. 每每奶奶厲聲訓喝了之後, 眼淚汪汪的杏子最想見到的就是鴿子. 鴿子總有各種各樣的辦法讓杏子破涕而笑. 然後兩個小姑娘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的,仿佛這世間從來沒有過痛苦和煩惱的痕跡.
鴿子總是把學校裏各種各樣的有趣事情當故事講給杏子聽. 杏子最羨慕鴿子的地方就是她能上學, 而且不止是小學,還有中學,大學… 杏子的記憶中也有老師和同學的影子, 但這記憶太短暫,也太遙遠了;杏子用力的去回憶,卻始終想不起任何象鴿子的故事裏那樣有趣的事情. 杏子記得清楚的唯一的一件關於學校的事情就是她上學的最後一天. 當哥哥走了十幾裏的山路來接杏子回家的時候, 杏子知道那就是她告別學校的那一天了. 懂事的杏子沒有象有的孩子那樣大哭大鬧, 隻是默默的收拾了東西, 離開了那個本來是土地廟的教室和學校. 臨走前把自己平日裏都舍不得用的鉛筆頭送給了同桌.
每次想到這裏, 杏子就會想起媽媽歎氣時用家鄉話說的: “人哪, 天上地下啊!” 看著眼前的鴿子, 燦爛得象一朵日光下的向日葵, 永遠的無憂無慮, 仿佛世上的一切都在爭相寵愛著這個小姑娘. 杏子想, 不管天和地多麽喜歡彼此, 但天就是天, 地就是地吧; 永遠也不會交換彼此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