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67)

(2006-07-14 12:12:21) 下一個

六十七  
  
  入冬的時候傳來好消息:陶瓷廠準備集資建房。
  
  老呂住的窯洞是免費分配的,許多人都沒趕上這趟末班車,以後的住房都要個人出錢的。那時集資建房剛剛開始,許多人抱著觀望的態度。效益好的單位說是集資,實際上都是單位在出錢。陶瓷廠沒錢,所有的費用都需要自己貼。
  
  建房地址選在半山上,因為平地上根本沒有可供建造的空間。潤生跟隨郝書記和老呂察看地址,那裏離廠區很近,有一些簡易的舊房子,搖搖欲墜的樣子讓人看著揪心,裏麵住的都是陶瓷廠的工人。
  
  事情八字還沒一撇,許多人都開始活動了。大家為了分到好樓層不惜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房子問題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主要話題。
  
  老呂因為已經享受了福利住房,要集資必須把窯洞空出來。那孔窯洞雖然一年四季見不上陽光,地上潮濕得能鏟起水,但是住在裏麵沒有任何費用,時間長了也有感情了,老呂於是主動放棄了集資名額。潤生是技術廠長,工齡也好幾年了,又是雙職工,因此條件十分有利。


  張工按工齡和資格都夠了,就住在山上那一片破房裏。兒子女兒都大了,一家人還擠在一起,不足十平方的小屋裏支了三張床——一張雙人床,一個上下鋪的架子床。晚上睡覺中間用簾子拉住,誰有個啥動靜一家人都知道,放個屁大家都能聽見。
  
  潤生剛來的時候住在張工的辦公室,那時候張工的兒子還小,有一次他很認真地問:“為什麽我爸爸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拍我媽媽的屁股?我媽媽哎呀哎呀地不讓拍,可是我爸爸還要拍!”潤生說大人的事情你不要亂講,講出去大家會笑話的。小孩就不說了。
  
  按說上次分窯的時候就應該給張工了,本來窯洞就緊張,他連爭取都沒有,氣得婆姨直罵他,張工一笑了之。不料這次集資他又主動放棄了,大家都感到很惋惜。潤生問他為什麽不集資?張工哈哈大笑:“錢財房屋都乃身外之物,我住在這裏感覺很好,晚上睡得一點也不比那些別墅裏的人差——房子再多也隻能占一張床!哈哈哈。”張工笑得開心,婆姨卻不開心。婆姨看著潤生不滿地說:“你聽他在胡說!集資房要錢呢,供兩個孩子上學,家裏一分錢存款沒有,拿啥要?!”張工便顯得有些尷尬,點點頭說:“還是老婆了解我!沒有錢就不要了,哈哈。”
  
  張工的女兒不答應了。
  
  女兒已經上初中了,長得跟母親一般高。她嘴噘得很高,說:“——別人家都住平房和樓房,就我們家住這種破地方!我們同學要來家裏我都不好意思哩!爸爸你還覺得住在這裏好哩!”
  
  兒子也蠻有意見:“爸爸,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借點錢集資?我們都大了,總不能一輩子住這樣的房子吧?”
  
  張工聽後沒有笑,把臉板了起來。潤生第一次見他虎著臉。張工說:“我能給你們提供這樣的住宿已經很不錯了。你沒看見現在有許多人連這樣的房子都沒有?你們現在的任務是好好學習,考上好的大學,然後參加工作,自己賺錢買房子。別指靠父母給你們弄地方!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我們老了也不要你們管!”
  
  兩個孩子低下了頭,不說話了。
  
  潤生東拚西湊地交了一萬元錢,兩人便翹首以待,每天下班後都要去那裏看看。過了一段時間還沒有動靜,潤生問老呂,老呂說手續沒辦下來,不能開工。又過了一段時間還是沒有動靜,大家都坐不住了,紛紛詢問怎麽回事?接著在準備蓋樓的地方就圈起了一堵牆——原來地方是紀念館的,人家不讓在那裏修,把陶瓷廠告到市上,陶瓷廠不占理,紀念館於是就在那裏圈起了圍牆。
  
  廠裏退了一部分人的錢,郝書記說不讓在這裏修就換別的地方,樓是一定要修起來的。一些人於是就抱著幻想,希望樓早點修起來。
  
  潤生沒有去退錢。
  
  沒房子是許多人的問題,大家習以為常。陶瓷廠這種情況,豬不嫌烏鴉黑——誰也不會笑誰。可是沒有孩子就不正常了。剛開始的時候還有人經常問起,後來人們就懶得再問了,投過一絲不解甚至是憐憫的目光。
  
  在工房裏,女工們談論最多的就是孩子——你的孩子生病了,愁死人了!她的孩子不好好吃飯,沒辦法管;張的兒子很調皮,把父親買的玩具弄壞了;李的女兒很聰明,學會了不少新兒歌……
  
  大家說到動情處便哈哈大笑,笑得肆無忌憚。秀蘭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不插入。於是便會有人給大家使眼色,大家偷偷地看著秀蘭,工房裏霎時就靜了下來。
  
  這後來,他們兩個人已經和好。雖然沒了婆婆的嘮叨,秀蘭還是覺得很鬱悶。看著人家兒女繞膝,享受天倫之樂,兩個人回到家裏冷冷靜靜的,潤生也因此常常歎息。
  
  一些人於是勸他們先抱養一個小孩。許多不育夫婦婚後多年無子,抱養別人的孩子後就懷上了。潤生覺得很麻煩,自己生的沒辦法,抱養別人的長大後還是別人的,雞孵鴨子枉操心。
  
  秀蘭不這樣認為。撫養孩子本身就是一種過程,孩子撫養一段時間就會有感情,長大後他有心對你好也行,沒心也無所謂。許多親生的也不管父母,想那麽多幹啥?
  
  潤生有一些猶豫。這時秀蘭的弟弟帶媳婦來這裏躲計劃生育,兩家人住在那孔窄小的窯洞裏,很熱鬧。晚上沒事的時候大家一塊聊聊天,打打牌,很長時間沒這樣悠閑過了。因為是娘家來人,秀蘭每天都很高興,潤生也盡最大的可能讓大家吃好,玩好。周末的時候抽時間帶他們去旅遊景點,兩個月下來,都快成一家人了。
  
  媳婦快生的時候在對麵的溝裏租了一間房子,最後還是生了個女孩,就給他們留下了。潤生不要,兄弟媳婦說我們回去先應付上麵的人,回頭就來帶孩子,結果一去幾個月,秀蘭隻好請假在家照看孩子。後來媳婦和娘家人上來帶孩子回去,秀蘭對孩子已經有了感情,孩子哭哭啼啼不認她媽,秀蘭也落淚了。奈何兄弟媳婦已經做了手術,孩子肯定是要帶回去的。孩子離開後屋裏顯得更孤清了,秀蘭也沒心思上班,整天恍恍惚惚的,看來沒孩子真的不行了。
  
  主意拿定後,他們便去醫院找人。醫院裏的棄嬰很多,大多是女孩。


  潤生有個同學在那裏上班,於是給他找了一個。孩子的父母來自農村,已經是第三胎了,因為是女孩,所以就不要了。對方提出要一千元錢,潤生毫不猶豫就給了。十月懷胎不容易啊,一千元不多的。醫院的同學嫌他給的太多,說現在的女嬰到處都是,有些人白給還沒人要呢,你倒大方!小心以後人家纏你,那可是沒完沒了的。孩子的父母樣子很猥瑣,潤生心裏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不想要了。孩子父母見他猶豫,悄悄溜走了。孩子在潤生的懷裏大哭起來,眼睛緊閉,粉紅色的小臉漲得通紅,樣子醜極了。
  
  小心翼翼地抱著她回到家中,秀蘭高興得不得了,馬上給孩子衝了一壺奶,抱在懷裏嗷嗷地哄。孩子吃飽後就睡著了,秀蘭坐在跟前左看右看,琢磨著給她起個什麽名字。
  
  做母親的滋味讓秀蘭好像年輕了許多,每天忙出忙裏,顯得精神煥發。看見廠裏的同事,別人還沒開口她就開始說孩子的事情。潤生說你以前最討厭別人提孩子,現在每天把孩子掛在嘴上,離了她一會都不行了。
  
  秀蘭白了他一眼,說:“以前咱們沒孩子,拿什麽對人說?人前處處都覺得比別人矮半頭。現在我們有了自己的寶寶,出去的時候感覺揚眉吐氣多了——你瞧,小家夥笑了,嗬嗬,她會笑了!——貝貝來看,這是你爸爸,叫爸爸,啊?”秀蘭在孩子的臉上親呀親的,親不夠。
  
  潤生說:“看把你美得,如果是我們自己生的孩子,還不知道你要怎樣哩!”
  
  秀蘭說:“她就是我們的孩子呀?跟親生的有什麽區別?”
  
  潤生說:“沒區別沒區別。”嘴上這樣講,心裏感覺還是不是滋味。
  畢竟,那不是他們的愛情結晶呀!
  
  有了孩子後秀蘭終於肯回家了。三年了,第一次回家。婆婆熱情地問長問短,秀蘭顯得很不耐煩,愛理不理的樣子。婆婆要抱孩子,秀蘭不讓,怕她把孩子弄哭了。潤生說咱媽生了十幾個孩子了,比你懂得多。秀蘭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懂得多有什麽用?懂得多就知道害人!”潤生說:“你怎麽能這樣說話?!”秀蘭說:“怎麽了?光景過成這個樣子,還有嘴說人了?這個家我受夠了,不想再看誰的眉高眼低!”說完便抱著孩子去了娘家,在兄弟家裏住了下來。
  
  婆婆對抱養這個孩子是頗有意見的。潤梅、潤萍都幾個娃,要抱也不能抱別人的孩子呀!私下裏她甚至跟潤喜商量,把潤喜的兒子給潤生,讓潤喜再生一個。潤喜考慮再三,最後都同意了。兒子兩歲了,都會跑了,潤喜也開始喜歡兒子了。喜歡歸喜歡,給哥哥兩口子都願意,因為他們知道,孩子跟著他大爸肯定比跟著他們有出息。潤生抱養這個孩子跟誰也沒商量,以前陶瓷廠也有人想把孩子給他們,一來秀蘭賢惠,二來潤生脾氣好,他們不會生育,孩子到家後肯定會跟親生一樣對待的。然而秀蘭不同意。她不想要親戚或同事的孩子,整天跟親生父母粘在一起,怎麽會對他們產生感情?
  
  轉眼兩年過去,貝貝已經學會走路和說話,每天爸爸媽媽地叫個不停,長得也可愛起來。潤生每天回到家裏第一件事就是抱孩子。有時她睡著了,就悄悄地在臉上親,結果就把孩子弄醒了,哇哇一陣大哭。秀蘭於是就埋怨潤生,說歸說,心裏是高興的。他們把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周末的時候一家三口去上城,引來一片豔羨的目光,兩人心裏很愜意。逛上一天回來就給孩子買一堆衣服和玩具,孩子在潤生的懷裏早就睡著了。
  
  有一天晚上孩子發高燒,秀蘭嚇得哭了起來,潤生抱起孩子就往醫院跑,在急症室護士給孩子紮針,紮了幾次都沒紮進去,孩子哭得滿頭大汗,潤生心疼得鼻子都酸了,秀蘭眼淚汪汪地要醫生輕點,護士不耐煩地看著他們,說你們心疼孩子,我還不願意給她紮呢!
  
  這次高燒後孩子住了一段時間院,出院後沒多長時間又持續高燒。孩子先是感覺身上有點冷,兩手發紫,中午吃飯時惡心想吐。夫妻倆抱著孩子到醫院檢查,醫生說你們的孩子得了一種罕見的血病,身體含鐵比正常人要超出許多倍,這種血病的發病率是幾千萬分之一,國內很少見。病症就是經常發高燒,不僅自身不能造血,而且輸入的新鮮血液也會被病變的細胞“吃掉”。秀蘭一聽腿都軟了,撲通一聲就給醫生跪下了,流著淚說:“醫生,救救我們的孩子吧!她隻有兩歲!兩歲呀!如果你看好了她的病,我給你做牛做馬都願意。”醫生說這種病很麻煩,咱們這裏條件有限,為不耽誤病情,你們最好還是到省城再檢查一下,以確診。
  
  第二天,他們便拿了家裏所有的錢去給孩子看病。省城的檢查結果和榆城醫院一樣,這種病治好的幾率很小,並且要花很多的錢,醫生建議他們放棄治療。秀蘭哪裏肯依,她說砸鍋賣鐵也得給孩子看病。潤生於是回到廠裏把那一萬元集資款拿了出來,又從廠裏借了兩萬元。郝書記語重心長地說:“潤生,你們的心情我理解,聽說這種病花再多的錢也是白扔。我勸你們把這錢花完就算了,也算是對得住這個小孩了——就是親生的也沒辦法呀!”
  
  回到省城後兩個人的心情都很沉重。潤生因為廠裏忙,把錢送下來後就回去了。秀蘭一個人守在孩子跟前,看著麵無血色的孩子,她心如刀割,恨自己不能替代孩子生病。
  
  連日的操勞使秀蘭身心疲憊,感覺自己都快撐不住了。一連幾天都感覺頭暈惡心,吃什麽東西都想吐。秀蘭問醫生,醫生說是不是懷孕了?秀蘭嫣然一笑,說不可能的。醫生見她態度肯定,說那可能是感冒了,不過你得檢查一下,萬一是孩子怎麽辦?秀蘭說不會是孩子的,你給我開些感冒藥吧。醫生於是就給她開了一合抗病毒衝劑和感冒通,要她晚上吃了。
  
  秀蘭買完藥回來又開始惡心了,中午吃的飯也全吐了出來。以前從沒出現過這種情況呀!秀蘭拿著藥呆愣愣地站了一會,回去見孩子睡著了,複又來到內科大夫處,走進去又不好意思說。醫生看見她進來,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秀蘭說怎樣才能檢查出來?醫生說我給你開張單子,你去化驗尿就可以了。
  
  結果很快就出來了,秀蘭緊張地站在那裏,好像等待被宣判死刑的犯人一樣忐忑不安。醫生看完單子後冷冷地說:“你懷孕了!”
  
  秀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遍。醫生很不耐煩地說:“懷孕就是懷孕了,我還能騙你?——怎麽搞的,為什麽不采取措施?要處理嗎?”
  
   秀蘭說:“不會吧?我們結婚十年了還沒有孩子,要是能懷,早就懷上了。”
  
  醫生聽完後態度馬上轉變了過來,說那你應該高興呀!懷孕了可不敢吃藥,對胎兒不利。剛才開的那些藥買了嗎?秀蘭點點頭。醫生說買了也不要吃了,多喝白開水注意一下就好了。說完便忙他的病人去了。
  
  秀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內科辦公室的。來到兒科病房,還沒進去就聽見孩子的哭聲。孩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來了,見母親不在就哇哇大嚎。秀蘭把孩子抱在懷裏,衝了一杯奶粉給她喝。
  
  ——真的是孩子嗎?醫院的儀器不會有問題吧?秀蘭想。
  
  要不再去其它醫院檢查一下,說不定是出錯了——怎麽會懷孕呢?
  
  一個人輕輕地搖搖頭,又閉上眼睛想一會。孩子見媽媽不說話,忽閃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問:“媽媽你是不是想爸爸了?我也想爸爸,爸爸什麽時候來呀?”
  
  “爸爸在上班給咱掙錢,掙錢給你看病。他很忙,有時間一定會來看我們的。”秀蘭把孩子抱在懷裏,親了親她的臉蛋。
  
  第二天再檢查,結果還是懷孕。
  
  秀蘭很激動,給陶瓷廠打了個電話,潤生不在廠裏。
  
  回到病房的時候孩子正在哭泣,因為嚴重缺血,臉上沒一點顏色,頭發也脫得稀稀拉拉,小毛辮都紮不住了。
  
  看病一個月來,已經花了二萬多,看樣子還得花很多錢。這個時候懷孕,懷得真不是時候呀!
  
  眼前的孩子天天在輸液,一天成百上千元錢,錢到這裏象紙一樣貶值。貝貝的兩隻小手沒有一處完好的血管,頭和腳上也到處是針眼。孩子體質很弱,需要二十四小時照料,如果懷孕再生小孩,誰來照顧她?
  
  ——不能要這個孩子!秀蘭突然覺得很難過。一陣地轉天搖的感覺,心被揪得生疼,象被一隻無形的手用力地撕了開來,然後涼在高高的山顛上,無數蒼鷹上前叼啄,血淋淋的千瘡百孔……
  
  潤生現在還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會怎麽樣?肯定跟她一樣痛苦吧?為了孩子她受盡屈辱,差點付出了生命,這個孩子來得不易呀!可是眼前的這個孩子正需要照料,從出生幾天到家,她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她這麽大,孩子沒奶,每天晚上都要半夜起來幾次。潤生上班累,晚上管孩子基本上是她一個人的事情。孩子生病了,孩子不吃飯了,孩子哭了,都是她的事;孩子會笑了,孩子會爬了,孩子會說話了,孩子會走路了,都樂在她的心頭……嗬嗬,幾百個不眠之夜呀,孩子越長越可愛,誰知道老天爺竟對她這樣不公!
  
  怎麽辦?要還是不要?!
  
  秀蘭陷入無盡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 打印 ]
閱讀 ()評論 (3)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