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64)

(2006-07-11 12:26:49) 下一個
六十四  
    
  春節剛過,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來:中央工藝美院為了表示對老區的支持,同意免費給榆城市兩個培訓名額,時間是一年,學完發大專文憑。
  
  市長點名要潤生去。剩餘的一個名額由廠裏內定。
  
  那時潤生的戶口已經解決,秀蘭的戶口也報了上去,應該很快就能下來。廠裏借此機會還轉正了一批老臨時工,都是跟著潤生沾的光。
  
  在臨時工準備轉正的時候小曹不幹了。來廠三年,一點積攢也沒有,家裏住的還是那孔土窯,沒一點變化。小曹來陶瓷廠上班,荒廢了山地,家裏的糧食也成了問題,靠臨時工一個月幾十元的工資根本養活不了一家四口。這個象綿羊一樣溫順的男人,在潤生最困難的時候與他同甘共苦,惺惺相惜的男人;這個曾經給他性愛啟蒙的男人悄悄地走了。小曹走的時候天下著小雨,一路泥濘,小曹在蒙蒙的雨霧中慢慢地走,樣子很淒慘。
  
  郝書記語重心長地和潤生談了話,要他好好珍惜這次來之不易的機會,爭取學到更多知識,為陶瓷廠作出更大的貢獻。
  
  這個消息是令人振奮的,不亞於當年接到孫老師的招聘信息。潤生苦苦讀書十年,因為一些人為的原因被拒絕在大學門外,成為他一輩子的痛。
  
  這回好了——北京工藝美術學院,夠氣派的學府。自己一定不會辜負領導的期望,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來學習,回來後為廠爭光。
  
  讓潤生出去學習大家都不感到意外。然而令所有人想不到的另外一個名額郝書記給了辦公室的那個叫寧寧的女孩!
  
  全廠一片嘩然。
  
  潤生心裏也很不是滋味。——多好的機會呀!為什麽不給技術科的人?那裏有許多美專畢業的學生,哪一個都比寧寧強呀!
  
  潤生想起了那次郝書記住院時兩個人的情景。
  
  ——造孽呀!
  
  三十年的積澱,郝書記在廠裏絕對一手遮天。再說,寧寧的親戚是銀行的幹部,給陶瓷廠辦過不少事,是廠裏的財神。
  
  廠務辦公會上,大家麵麵相覷,沒有人發言。
  
  新年剛過,潤生便和那個叫寧寧的女孩上路了。
  
  時令剛過二月,乍暖還寒的日子,北京的風沙是那樣大。
  
  潤生曾來過這裏,學校的大概位置他知道。寧寧第一次來,看見什麽都好奇,樣子很可愛。
  
  住宿被安排在離學校很遠的地方。每天上課都要坐公交車。
  
  在北京擠公交車是沒來過這個城市的人所無法想象的。特別是上下班高峰期,五分鍾一趟的公交車門都沒法關上,站在裏麵無法喘氣,下車的時候擠不出來。寧寧幾次都被擠得哭了起來,看著一趟趟的車不敢上,結果就遲到了。
  
  班上的同學來自全國各地的陶瓷企業,授課教師為陶瓷係的教授和講師,課堂氣氛很活躍。潤生因為有紮實的美術基礎,幾節課下來,他已顯示出很強的實力,得到老師的高度讚揚。
  
  寧寧因為對美術一竅不通,在廠裏幹的又是辦公室工作,所以什麽都不會。老師講課她聽不懂,布置的作業完不了,就讓潤生幫她完成。
  
  潤生從心裏討厭她,置之一邊不理睬,寧寧死乞白賴地纏著他。幾次課堂上她都睡著了,老師笑著讓她站起來,寧寧一臉的恐慌,好像從夢中還沒有醒來,班上的同學哈哈大笑。沒多長時間,大家就知道了她的情況,不明白企業為什麽送基礎這麽差的人來浪費時間。係主任找潤生談話,潤生說這是領導的決定,領導想培養她。主任搖搖頭,一副很惋惜的樣子。班裏的同學於是都瞧不起她,寧寧也顯得很委屈,除了潤生,跟誰也不說話。潤生盡管討厭她,畢竟是一起來的,生活上盡量幫助。下課後寧寧想去大街上玩,潤生喜歡在讀書館看書,寧寧於是就整天嘟囔,弄得潤生很煩,衝她發火她也不惱,嘻嘻一笑了之。潤生每天都在想著怎樣才能擺脫她的糾纏,一個人悄悄地跑到圖書館,找個地方把自己隱藏起來,但過不了多長時間寧寧就能找到。潤生說你坐下來看會書行不?寧寧無奈地拿起書,翻一翻又放了下來,坐在那裏東張西望,引得同學們另眼相看,潤生很尷尬。
  
  最尷尬的事還是在兩個月以後,寧寧跟隨潤生上街,一路上不停地嘔吐。回到學校後還是這樣。大家正在上課,她“哇”地一聲就進了衛生間,弄得全班同學都有意見。潤生說你去醫院檢查一下,看是什麽病。寧寧說沒什麽,可能感冒了,過幾天就好。過了幾天情況越來越嚴重,寧寧連飯也不能吃,幾乎是吃什麽吐什麽。潤生坐不住了,在廠裏他可以不管,出來了就要對她負責。於是強求她去醫院,寧寧很不情願地跟著去了。
  
  婦科檢查,原來是懷孕了!
  
  潤生感覺很黴氣!郝書記也太不負責了,把這樣的人送來丟人現眼,走的時候還要播下他的種子!潤生很生氣,義正嚴辭的要求她把孩子處理掉。寧寧猶豫了,說這事必須得跟郝書記商量。潤生說這幾天你就不要去上課了。寧寧默默地點了點頭。
  
  郝書記的意見是讓寧寧回去。潤生鬆了一口氣,感覺一下子輕鬆了很多,心情也好多了。寧寧在班上的表現讓他很難堪,老師經常拿他們倆個說事,表揚的總是潤生,作業認真,學習進步快;批評的總是寧寧,潤生的臉上也不光彩。
  
  寧寧走後,潤生可以一門心思投入到學習中去了。每天除了上課吃飯,幾乎都泡在圖書館,象一張幹渴的海綿盡情的吸收那裏的營養,充實自己的專業知識。
  
  潤生來北京後就給秀蘭寫了一封很長的信。信中回憶了他們曾經的歲月。信發出後一直沒有回音,他知道她一定看了,於是就接著寫,平均每周寫一封,每封都飽含激情和懺悔。
  
  那些時間,潤生除了學習,剩餘的時間腦子裏全是秀蘭以前的身影。她的一言一行,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有些讓人煩躁的嘮叨,她的甜潤而略微有一些發顫的歌聲……不知是那個名人說過一句話:距離產生美。一個人身處異鄉,潤生才發現自己是那樣的愛她,看來自己今生今世已經離不開她了。
  
  下午給秀蘭寫信的時候潤生哭了,哭得很丟人。因為那是在周老師的課堂上。周老師讓大家臨摹五代時期的壁畫,自己則坐在教室的最後邊。潤生剛剛接到一封秀蘭的來信,迫不及待地便打開了。秀蘭的信很短。秀蘭說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不要想我,照顧好自己,安心地學習吧。
  
  幾個月了,潤生寫了幾十封信都沒有音信,他的心甚至開始變涼——也許秀蘭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了,潤生很無奈。現在,秀蘭終於回信了。盡管隻有簡短的幾句話,潤生已經很滿意了。他知道,自己給她心靈上的創傷是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彌合的,秀蘭後來的所作所為完全是有意而為之,這一點潤生明白。還有就是她依然是愛著他的,要不也不會跟他繼續生活在一起。一年多來,他們一直處於冷戰狀態,秀蘭有時說出的話象刀子一樣刺痛了他,令他傷心欲絕,灰心喪氣。有幾次在廠裏他都喝得爛醉如泥,醒來後發現自己的衣服已經被換過了,額頭上放著毛巾。秀蘭見他醒來了,便又恢複了冷峻的麵孔,說一些很難聽的話,不再理他,但是在他什麽也不知道的時候她卻象以前那樣照顧他,說明秀蘭的心裏還是有他的。潤生知道,自己所受的委屈和秀蘭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麽。母親上來的那次秀蘭做得有些過分,自己很衝動就打了她,潤生後悔了很長時間。曾經那麽溫柔善良的女人為什麽會變得如此不講情理?看來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難道她會用自己的錯誤來懲罰他一輩子?讓他付出一生的代價?潤生有些迷惑了。
  
  看完信後就立即回複。
  
  他是一個感情容易衝動的人,寫著寫著眼淚便流了下來,嘀噠嘀噠地把信紙也弄濕了。淚水模糊了潤生的視線,輕輕的啜泣變成了痛苦的嗚咽,在全班同學的注目下,他淚流滿麵地跑出了教室,衝進衛生間後便嚎啕不已。
  
  周老師是潤生的班主任,一向對他很好。下課的時候她讓潤生放學後到她的家裏,潤生去了。周老師問潤生家裏發生了什麽事情?潤生說沒有。周老師說那你為什麽哭得那樣傷心?潤生的臉便變得通紅,訥訥地說不上話來。周老師是一個中年婦女,待人和善可親,她的丈夫出國去了,兒子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學。那天她留潤生在她家吃飯,說你是不是想家了?你結婚了嗎?潤生默默地點了點頭。周老師說既然結婚了就要珍惜這份感情。這段時間的主要任務是學習,你應該把主要精力放在學習上,如果她真的愛你的話,相信她會理解的。潤生又默默地點了點頭,覺得老師說得不無道理。
  
  寧寧回去一個月後又來了。潤生驚詫地瞪大了眼睛。
  
  寧寧笑眯眯地看著他說:“老郝讓把孩子處理掉了,我就又來了,嘻嘻。”
  
  潤生心想剛清淨了一段時間,這回又不得安寧了。
  
  那段時間,潤生盡量躲避寧寧的糾纏,給自己一點空餘的時間。寧寧纏他也沒別的意思,就是一個人覺得寂寞。兩人相處倒很正常,誰也沒有對誰有那方麵的意思,這一點潤生很清楚。但她那俗不可耐的打扮和做派讓潤生感到很不自在,跟他在一起就像和呂玲在一起時是一樣的,盡管寧寧長得比呂玲漂亮,甚至很妖豔,潤生對她從來都是嗤之以鼻的。
  
  周末的時候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看三三兩兩的情侶親密地依偎著,潤生心裏便會湧動出一股難言的痛楚。親愛的秀蘭什麽時候也能來到北京,與他在這繁華的大街上盡情地徜徉?一時間便仿佛看見秀蘭盈盈地走來,紅色的衣服越來越豔,他張開雙臂迎了上去,他看見秀蘭也興奮地張開了雙臂,向他撲了過來……一聲尖銳的刹車把他嚇了一跳,接著便是一聲男人的斷喝:“——找死呀!你不要命了!”潤生看見自己已經走到了大街的中央,一輛黑色的小車停在他跟前。他忙說了聲對不起,便落荒而逃,鑽進了人流翕動的大商場裏。
  
  商場裏琳琅滿目的商品看得潤生眼花繚亂,那些天文數字一樣的價格使他懷疑是否售貨員搞錯了?要不一件很普通的衣服竟要數百元的價格!潤生轉著便來到了手表專賣的櫃台,那些表都要價不菲。為了這個家,秀蘭把父親給她買的手表都賣了。潤生從那時起便暗下決心,一定要給秀蘭買一塊比原來那塊更好的手表。他看上了一塊一百多元的“蝴蝶”牌女士表,拿在手裏愛不釋手,售貨員一看就知道他買不起,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把手表放回櫃台裏。
  
  那天中午潤生做了個夢。夢裏親愛的秀蘭來到了北京,他帶著她遊遍了首都的名勝古跡,然後來到那家鍾表店,金燦燦的手表戴在秀蘭的手腕上,她很高興,潤生張開雙臂正準備擁抱,上課鈴聲響了。
  
  潤生給一家公司設計了一個商標,得到二百元的報酬,潤生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享得利鍾表店,給心愛的秀蘭買手表。手表店琳琅滿目,他一時竟拿不定主意,在一個嵌有夜光點的表前站了下來:金色的表殼閃閃發亮,棕色的皮帶秀蘭不會過敏,石綠色的夜光斑點顯得是那樣可愛,晚上不用開燈便可以看到時間。手表175元錢,買過後潤生還餘了25元,這個月生活會很緊張。他興致勃勃地拿著手表,一路上左看右看,想了想便戴在了自己手上。擠公交車的時候,人特別多,表帶不知怎麽便鬆了開來,手表“叭”地一聲摔在地上,潤生撿起了手表,見表殼已被摔碎,長長地裂了一道口子,心裏很難受。圍觀的人一看是塊女式手表,便要潤生把東西交出來,潤生說手表是我剛買的,為什麽要給你們?圍觀的人說你怎麽會戴女式的手表?於是一陣爭辯,潤生覺得自己真黴氣,打爛了手表還引起了糾紛!後來潤生拿出了購表的發票,幾個人才悻悻地離去,潤生心裏很難受,難受的倒不是手表本身,而是這塊手表是代表自己的一顆心呀,怎麽就碎了呢?!
  
  快到學校的時候天竟然下起了大雨,學校的前麵是一條寬闊的馬路,沒有藏身之處,潤生回到宿舍後渾身已被澆透,情緒壞到了極點。一進門就看見上鋪的同學正坐在自己的床上嘿嘿地笑,手裏拿著他的日記本翻著。日記本裏有他與秀蘭的感情糾葛,都是一些真實的心情寫照,毫無隱諱,一瞬間潤生象被在大庭廣眾之下剝光了衣服一樣,惱羞成怒,一把奪過本子就砸在他的臉上!——眼鏡被打碎了,血順著眼畔流了下來,那位同學哭著說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潤生也愣在了那裏,同宿舍的另一個同學忙拉了他一把,幾個人急匆匆去校辦醫院包紮了一下,那個同學躺在那裏一直在哭。
  
  接下來的幾天裏,潤生的情緒一直不好。係主任找過他談話,說你把人家的眼睛弄瞎了怎麽辦?潤生寫了一份檢查,替那位同學付了校辦醫院一百多元月的藥錢。同學拆線後整天嘮叨,說自己的眼前有一個圈,看不清東西,潤生被嘮叨得煩透了,說你他媽的再說老子就把你的眼珠子也弄出來!宿舍的同學都覺得不可思議:平日裏乖巧溫順的潤生一下子怎麽就這麽粗魯?他們不知道潤生的心裏一直都在洶湧澎湃,潮起潮落著。
  
  寧寧找他一塊出去,被他粗暴地拒絕了,姑娘很無辜地樣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那段時間潤生的心情真是遭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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