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58)

(2006-07-06 12:04:00) 下一個

五十八
   
  秀蘭回去的第二天,她大哥就下來給話,說母親去世了。
  
  潤生匆匆地趕到東李村,參加嶽母的葬禮。
  
  院子裏到處是人,忙忙亂亂的。五個兒子披麻戴孝,分不清誰是誰。平日裏一見就撲了過來的小舅子個個目光呆滯,麵無表情,一家人好像都不認識他了。
  
  秀蘭的父親把潤生帶到了靈前,秀蘭與自己的伯叔姊妹跪在那裏,哭得嗓子發啞,眼睛腫得都睜不開了。嶽父叫了聲嶽母的名字,說潤生來了,話沒說完聲音已顫抖了起來,緊接著跪在靈前的女人們就大聲地哭了起來。潤生拿了三根香點燃,對著靈柩拜了三下,然後插在香灰裏。
  
  嶽母靜靜地躺在那裏,孱弱得象個嬰孩,瘦得隻剩下一堆骨頭。深陷的眼睛平靜地緊閉著,嘴唇上翹,緊緊地包裹著牙齒。沒有血色的臉上很平靜,像是睡著了一樣,潤生覺得她似乎隨時都有可能醒來,驚喜地睜大了雙眼,招呼他吃好喝好,然後拖著瘦弱的身子裏裏外外地幹活。記得一年前嶽母就經常說腰疼,潤生去的時候她一邊出牛糞一邊用手錘著背子,腰疼得直不起來。直到今年實在不行了,才允許嶽父給她看病。訂婚到結婚七八年來,潤生從來沒見過嶽母白天休息過,她永遠都有忙不完的活,甚至比嶽父還忙。那時候生產隊農活忙,嶽母是婦女主任,一年四季不缺勤,秀蘭兄妹六人的衣服都是她在燈下通宵通宵熬成的,第二天一大早還要給一家人做飯。哥哥結婚後,年輕人瞌睡多,嫂嫂很少起來做飯,嶽母也不強求。隻有二嫂在家裏胡攪蠻纏,挑肥揀瘦,跟嶽母吵過幾回架,後來就把他們分出去了。嶽母在榆城看病一個月,這是她幾十年來休息時間最長的一段時間,就那樣每天還閑不住,早早起來給他們揀蘭炭,幾年後他們做飯也用不完。
  
  可就是這樣一位堅強的女性,卻被病魔早早就奪去了生命。聽說嶽母臨終的時候想見他一麵,有話要對他說。——他哪有臉麵見她呀!他知道嶽母想說什麽,嶽母是放心不下她的女兒呀!她哪裏知道,秀蘭已經被他推進了泥潭,在嶽母病重最需要關懷的時候,聽從母親的讒言,把她的女兒拋棄了!
  
  身後的哭聲悲痛欲絕,秀蘭跪在那裏一聲聲地哭喊著母親,聲聲淒楚。一轉身潤生已是淚流滿麵,跪在那裏也哭了起來。
  
  屋裏的哭聲此起彼伏,院裏的人忙忙碌碌地搭著紙轎。紙轎為三起樓轎,做得很漂亮。糊轎的人都知道潤生會畫畫,希望他能在轎上畫幾副八仙過海的人物。潤生猶豫了一下,拿起筆就畫了起來,邊畫邊流淚。這個跟母親一樣疼他的人永遠不會醒來了,留下了永恒的遺憾。


  大家都在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樣子很陌生。
  
  嶽母入殮的時候嶽父叫了一聲妻子的名字,猛地就撲了過去,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幾個人也拉不開——這個剛毅的男人一輩子在人前沒流過眼淚,那天卻是被幾個人攙扶著才回到家裏。
  
  出靈的時間兒女們拉著靈柩不讓走,哭聲震天。秀蘭更是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趴在地上拉不起來,圍觀的人都流下了眼淚。秀蘭邊哭邊埋怨母親不帶她一起走:“——媽媽呀,你為什麽要走?你咋就忍心撇下我不管了?——潤生不要我了,你叫我咋活呀?——你睜開眼睛看看你苦命的女兒呀!你走了,我還在這個世上活啥呀!嗚嗚嗚……”
  
  村裏的人都哭了,一些婦人甚至也跟著大聲地嚎了起來。大嫂和兩個弟弟使勁地把秀蘭往起拽,秀蘭象一灘沒有筋骨的泥癱在那裏,任誰也拉不起來。白白的孝衣上全是土,臉腫得很大,蓬亂的頭發把眼睛也遮住了。大嫂和兩個弟弟邊哭邊勸,秀蘭就是不聽。
  
  突然,她長長地喊了一聲“——媽媽呀!”就昏了過去……
    
  埋葬了母親以後,秀蘭象大病了一場,躺在炕上好幾天不吃不喝,把父親急壞了。父親整天陪著她流淚,給女兒做的飯冷了再熱,熱了又冷。大嫂不停地做她的思想工作,要秀蘭節哀順便,注意身體。
  
  三弟四弟不相信姐夫是那樣的人,要當麵去問,被父親吼住了。二嫂撇著嘴嘿嘿地冷笑,說你妹子當初為了跟那個窮小子拚命了,現在倒好,人家出去了,不要她了!二哥隨手給了她一巴掌,二嫂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潤生離開的時候嶽父送他到大路上。一路上兩人沉默不語。嶽父長歎一聲,幾次欲言又止,潤生知道他心裏難受,但是嶽父始終沒有質問他一句,好像沒發生過什麽事情似的。
  
  回到家裏,母親問喪事的情況,潤生沒吭聲,陰著臉進了自己的房間,吃飯的時候母親喚他也沒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潤生就離開了黃泥村。一路上腦子裏都是嶽母的身影:剛訂婚的時候潤生第一次去,嶽母把他招呼到炕上,嶽父讓他抽煙,潤生不會,嶽母便象對待小孩一樣給他吃糖,把炸好的油鍋子(一種油炸麵食)往他手上塞。後來每次隻要他去,嶽母都會做最好的東西給他吃,幾天不重樣。秀蘭的弟弟甚至都盼著姐夫常來,來了母親就做好吃的東西。有一次秋收的時候秀蘭回了娘家,他去的時候嶽母正在院裏打鏈枷,鏈枷是一種很難用的農具,打起來要有節奏,否則就會傷到自己。潤生以前也曾使用過,於是硬從嶽母的手中接了過來,誰知道才掄了幾下就打在頭上了,嶽母心疼得不行,連連怪自己不該把鏈枷給他。嶽父回來說了她幾句,潤生看見嶽母眼淚汪汪的,心裏很難受。
  
  榆城看病的一月時光給他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嶽母身患重病卻從來沒有躺在床上讓他們伺候,每天除了做飯還出去揀柴,用來生火。嶽母看他的眼神是那樣親切,女兒對潤生說了不該說的話她就罵秀蘭多嘴。晚上的時候她會一個人出去溜達,很長時間才回來。潤生知道,她是給小兩口親熱的機會。夜深的時候能聽見嶽母痛苦的呻吟聲,她碾轉反側,經常整夜失眠……如今,敬愛的老人去世了,去東李村後再也不會有人那樣疼他了!
  
  淚水順著潤生的雙頰慢慢地流了下來,一路上他都在輕聲地啜泣著。


  回到廠裏的時候已是午後,潤生又饑又渴,在下麵的小食堂裏胡亂吃了一點。下午的時候郝書記找他,說老呂不在,這兩天生產很不正常,要他多費心些。潤生到原料車間轉了一圈,發現車間地上很髒,許多雜物都進了原料,產品成型時肯定會開裂,級品率就會下降。原料車間歸老呂管,盡管他們都不怕老呂,但人在和不在還是不一樣的。潤生進去的時候發現幾個工人正在地上打撲克,看見他進來也沒理會,大家知道潤生不管他們。潤生生氣了,上前收了撲克,轉身來到辦公室,起草了一份罰款單就貼了出去。中午吃飯的時候幾個工人才看見自己被處理了,紛紛找到潤生說他多管閑事。正在這時郝書記過來了。郝書記狠狠地批評了他們,說潤生罰得好,以後就得這樣,誰違反紀律就重罰。幾個年輕人灰溜溜地走了。以後見到潤生也客氣了許多。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潤生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牛氈房。牛氈房一段時間沒有人住,落了一層灰塵。靠床的小窗台上潤生養的幾盆花也全死了,屋裏一片荒涼的樣子。
  
  頂棚上的紙是秀蘭在的時候一起糊上去的,秀蘭給中間剪了一個很大的團花,紅紙被雨水一浸,象血一樣四處擴散,樣子慘不忍睹。窗上的窗花也開始泛白,一對鴛鴦已經被人從中間撕開,耷拉著腦袋在風中瑟瑟發抖。小屋靜極了,除了幾隻蚊子的嗡嗡聲外,能聽見的隻有自己的呼吸聲。
  
  潤生很疲憊,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無法入睡。床單是那年走的時候秀蘭給他買的,純棉布,睡在上麵很舒坦。身上的毛毯是秀蘭從娘家拿來的,那床毛毯跟隨父親已經多年了,深綠色的顏色已經微微泛黃,秀蘭說陝北冷,潤生鋪蓋寒磣,父親就給了她。潤生一開始不要,秀蘭就生氣了,說什麽也要他拿著。
  
  厚實的毛毯柔柔地衾著他不受風寒,象秀蘭一樣體貼,溫暖。
  
  桃花依舊在,人麵何處尋?
  
  ——啊,秀蘭!此時此刻,你還那樣躺孤單單地躺在床上嗎?心已碎,你是否已經萬念俱灰?
  
  潤生的心開始猛烈地跳了起來,眼睛開始濕潤,一些難忘的往事在他的眼前影影綽綽,漸漸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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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midnight-pass 回複 悄悄話 等了一天也沒有見你上貼, 不知道秀蘭咋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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