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嶽母的病情穩定了一些,感覺輕鬆了許多,她於是就在醫院裏呆不住了,鬧騰著要出院,每天上午再去做理療。家裏農活很忙,嶽父於是就先回去了。
嶽母站在低矮破舊的牛氈房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上因為漏雨,油氈重重疊疊地壓了好多層,上麵是亂七八糟的磚塊;塑料布東一塊西一塊地張揚著,象一麵麵戰敗的破旗,在一個醒目的地方昭示著自己的寒酸;衰草在低窪的地方長了起來,並不識好歹地結滿了果實,等待著一場好風把它們帶走;門前的鍋台邊牆體裂開了大大的口子……小屋象一個不堪重負的老人在那裏苟延殘喘。
嶽母說你們就住這?!小兩口相視而笑。進門後嶽母就不動了,眼前的情景讓她不敢相信:女兒在床上、桌上、鍋台上放了許多碗盆,水花在碗盆裏亂濺!抬頭看,頂棚上綻開了許多紙花,有些上麵已經蓄了很多水,形成一個個很大的包,眼看就要墜落下來。原來那天剛剛下了一場雨,他們的小屋是晚上可以看見星星的,因此外麵下大雨,裏麵就下小雨,浪漫得象是在野外露宿,一般人是人享受不到的。
潤生那天的心情非常好,鍋灶卻跟他過意不去。由於下雨,爐子怎麽也生不著,滿屋子都是煙,嗆得人直流眼淚。折騰了幾個小時,也沒把水燒開,人已餓得站不住了。無奈,嶽母隻好帶他們進食堂吃飯,美得秀蘭直向潤生眨眼。
第二天一早,嶽母就開始收拾煙囪,然後給他們買了嶄新的鋁鍋。每天一大早,兩個孩子還沒起來,她就把飯安頓好了,然後去廠裏的鍋爐房揀蘭炭(煤沒有充分燃燒完後剩下的煤渣,可再次燃燒,焰很硬,沒有煤煙)。她揀了很多,嶽母去世後,潤生還燒了幾年。
嶽母在醫院理療一個月後,不想再看了,打電話要嶽父上來接她回去。那時嶽母已經被確診為食道癌晚期,沒法看了。那晚他們四個人睡在一半是炕一半是床的炕上,嶽母緊靠著牆,嶽父挨著潤生,秀蘭睡在最外邊。半夜的時候,嶽父悄悄地鑽進了嶽母的被窩,輕輕地喚著她的名字,一雙手在那瘦得隻剩下骨頭的臉上、身上撫摸,兩個人竊竊私語。潤生聽見嶽父低低的啜泣聲,嶽母輕輕地安慰著他。可能是兩個人抱得太緊,他聽見一陣急促的呼吸聲……
看著女婿簡陋的居室,嶽父心裏也很不是滋味。他不顧看病急需用錢,給潤生買了一套灶具,一張雙人床。嶽母一大早起來拘摟著腰去鍋爐房撿蘭碳,一邊撿一邊用手錘著後背,已是喘息不止。撿的蘭炭燒不完便讓潤生拿出去賣,潤生不同意,嶽母便自己聯係了人來取,賣的錢給他們做生活費。嶽母白天化療,晚上跟他們住一起。盡管病魔將她折磨得不成樣子,還是堅持早上起來做飯,讓兩個孩子多睡一會。一個月來,潤生覺得嶽母比自己的母親還要親切,平日裏夫妻拌嘴,不管是誰的錯,她都要數落女兒不是,向著潤生說話。記得那時剛訂婚,每次去嶽母都會傾其所有給潤生做好吃的東西,米飯、油糕、涼粉、餃子,幾天都不重樣。看著潤生狼吞虎咽的樣子,她從心裏高興,常常會用一種慈愛的目光看他,看得他不好意思起來。潤生去了她家,再忙也不讓潤生動手,潤生就拿了一本書躺在炕上,聚精會神地看。五個兒子沒一個愛讀書,做父母的很失望,盡管光景在村裏數一數二,人前總覺得說不起嘴。這個潤生如此澇書,又愛畫畫,老實憨厚的樣子他們也喜歡,人前人後便成了他們炫耀的資本。“——你女子有福氣哩,找了個好女婿!”嶽母最愛聽的便是這句話了。因此潤生不管什麽時候去,她的臉上都掛滿笑容,對自己的兒子卻一點也不客氣,姐夫來了想多玩一會都不行,怕影響他讀書。人常說“新女婿上門,一回不如一回”,畢竟是別人的兒子,跟女兒又免不了磕磕絆絆,新鮮勁一過,作女婿的就很少看到丈人丈母的笑臉,這是規律。然而潤生不同,他受到的永遠是新女婿的待遇,一家人都歡迎他,哥哥嫂嫂的臉上也充滿笑容,不去吃頓飯是走不了的。秀蘭嗔怪地說母親偏心眼,胳膊肘往外撇,對女兒不親。嶽母便會戳著她的額頭罵:“死丫頭盡說瞎話!不疼能把你養這麽大?”娘倆常常會為了潤生而爭辯不休,秀蘭臉脹得通紅,心裏卻甜得蜜似的,看著潤生嗤嗤地笑。
後來嶽母在上廁所的時候摔倒了,從此沒能再起來。人一天天地削瘦,就剩下了一把骨頭。潤生抱著瘦骨嶙峋的嶽母樓上樓下的走,竟感覺不到一點吃力,嶽母象一個安靜的嬰兒一樣躺在他的懷裏,靜悄悄的,有時會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看他,看得他心裏發慌。張工說體育場來了個大氣功師,一場講座能治萬人病,他托人給潤生搞到了門票,潤生便帶著嶽母去聽。
體育場空蕩蕩的,稀稀拉拉地占了一半的座位。氣功大師高談闊論,聲音洪亮,氣勢如虹,一會天上,一會地下,雲裏霧裏似的弄著懸虛,什麽臥床三十多年的病人聽了他的講座,當時就能走路;生下來就什麽也看不見的瞎子聽了就能看見東西;停止呼吸幾個小時的人聽了開口說話;遠在千裏之外的癌症患者接收了他的真氣,奇跡般地康複了……
會場裏群情激蕩,氣氛異常活躍,不斷有人說自己感覺到了,感覺到了!潤生把嶽母的雙手向上平攤,要她氣沉丹田,做深呼吸。嶽母身子歪歪地斜在那裏,喘得很厲害,輕飄飄的像要浮起來,東搖西晃的樣子,眼看就要堅持不住了。兩個小時的講座她大多時間都處於昏昏欲睡的狀態。潤生著急地問嶽母有沒有感覺,嶽母緊閉著雙眼,無力地搖頭,潤生很失望。
嶽母在醫院裏化療一個月後,病情有所“好轉”,醫生通知說讓病人回家療養。嶽母知道自己的病是看不好了,再花冤枉錢也沒用,堅決要求回去。
秀蘭在牛氈房住了一個月,這是他們結婚三年來一起生活最長的一次,她很知足。
然而潤生卻變得越來越沉默,兩個人在一起時說的話也越來越少。每天回來就往床上一靠,拿本書沒完沒了的看,娘兩也就輕手輕腳地做飯,生怕幹擾了他似的。秀蘭本來準備了好多好多的話想給潤生說,話到嘴邊卻覺得索然無味,連自己也不想聽。潤生每天回來都很晚,她知道他工作忙。秀蘭曾經有個夢想去潤生的車間看看,看看她心愛的人每天在做什麽樣的工作。潤生說單位是不能去的,否則要扣他的工資。
長年的操勞和風吹日曬,三十歲的秀蘭已經未老先衰,眼角、額頭上出現明顯的皺紋,頭發也枯萎發黃,甚至出現了一些白發,跟潤生站在一起顯得很不協調。柳誠明說潤生給自己找了個媽,比自己大了十幾歲。陶瓷廠沒見過秀蘭的女工更是看稀罕一樣地來看她,一副好笑的樣子。潤生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回到家便不說話,每次出門的時候都要求秀蘭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離,遇到熟人的時候也從不介紹,象不認識她似的。
也有一些女工來家裏串門。她們帶來了一些點心,不住地勸秀蘭和母親多吃,主人似的對秀蘭很熱情。秀蘭訥訥地看著他們很隨便的樣子,心裏有一些異樣的感覺。嶽母見是潤生的同事,便加倍熱情地招呼她們。周日的時候她們讓潤生帶秀蘭一起出去玩,秀蘭以母親住院為由拒絕了。
一天潤生回來很晚,好像喝了好多酒,一進屋就不停地吐,弄得秀蘭滿身都是。他嘴裏不停地叫著一個女孩的名字,說我沒醉,你讓我喝;一會又開始叫秀蘭的名字,說我對不起你。秀蘭說潤生你不要這樣,我又沒怪罪你什麽。潤生於是便嚶嚶地哭了起來,哭得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