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76)

(2006-07-26 12:10:54) 下一個

七十六  
  
  一九九九年三月的最後一天,也是潤生和秀蘭結婚十一年後的第三個月,秀蘭發現自己不對了。先是例假一個月沒來,接著就出現了上次懷孕時的一些症狀。
  
  秀蘭說:“我可能懷孕了。”
  
  潤生說:“不可能吧?這麽多年了都沒懷上,怎麽會一下子就有呢?再等幾天看看。”
  
  又過了幾天,還是沒有動靜。秀蘭說:“咱們還是先到醫院檢查一下吧。”潤生笑了,心想肯定是婦科方麵的問題。於是他們就先去了中醫院,因為那裏有熟人。
  
  檢查結果出來了,醫生笑著問敢要嗎?潤生說什麽?醫生說你婆姨懷上了,你們敢要嗎?——秀蘭和潤生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潤生把他們真實的情況給醫生說了,她也替他們高興,但潤生還是將信將疑,又去市醫院做了檢查,才敢相信。
  
  結婚十一年了,終於就要擁有自己的孩子了。——孩子是什麽樣子?象自己還是象秀蘭?是男孩還是女孩?潤生的心裏在無限地遐想。
  
  漫長的十年哪,差點讓人等白了頭。百無聊賴的日子裏,被百無聊賴的人們白眼相看,視同另類。常常是夢魂縈繞,醒來淚濕巾衫。他們無論走到哪裏,好像都低人一等。柳城明經常開他們的玩笑:“潤生,是不是不會操作?要不要我教你?”對麵窯洞裏一對夫婦,一個瞎子,一個跛子,男的侏儒,女的殘廢,身體沒一處讓人感覺正常,可人家結婚三年,生了兩個孩子!
  
  因為沒有孩子,秀蘭整日悶悶不樂,兩人之間冷戰不斷,感覺自己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為不幸的人了。希望在一次次地被澆滅之後,關於孩子的願望就成了一個遙遠的夢想!
  
  將信將疑之間,秀蘭已是反應厲害,吐得一塌糊塗,幾乎吃什麽吐什麽。漸漸地,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地隆起,人也顯得笨拙了很多。潤生不想讓她繼續上班了,萬一有啥閃失,那可是抱憾終身的事情。秀蘭不同意。她說聽人講孕婦需要活動,整天呆在家裏不好,再說她也不習慣。
  
  家裏的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潤生每天下班盡量早早回家,秀蘭下班晚,他便把飯做好後上工房找她。工房裏的女工都在為秀蘭慶幸,這件事成了陶瓷廠的一大新聞,幾乎所有的人看見潤生都會笑眯眯地問:“你婆姨有了?”潤生也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高興地點點頭:“——嗯!”大家於是就會說:“好呀!這下好了!遲到的幸福呀!”
  
  秀蘭也抑製不知喜悅的心情。工房裏,幾乎所有生過孩子的女工都在熱心地給她傳授經驗,要秀蘭注意一些事項,秀蘭一一答應。過幾天她們就會問她的情況,過幾天又問,秀蘭原來最怕別人在她跟前提孩子,現在隻要別人說起,心裏就覺得暖洋洋的,非常愜意。
  
  柳城明婆姨第一個上門祝福,要秀蘭一定多加注意,不能拿太重的東西。接著老呂夫婦也來了。老呂婆姨問了秀蘭很多問題,然後又講述了她生呂玲時的一些經驗。老呂說這麽大的喜事你也不慶賀慶賀?讓大家都高興一下。潤生其實也有這個想法,於是就在食堂擺了桌飯,同秀蘭一起給大家敬酒。
  
  懷孕的女人是幸福的。雖然乳房在隱隱地脹疼,身子在變笨,腳步不再靈活,臉上也缺少紅潤,甚至出現斑點,但是內心的那種喜悅是任何事情無法替代的!那種甜蜜,那種柔情,那種期待,那種慵慵的懶倦……無法用語言來描述!
  
  接下來的日子裏,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們都是在將信將疑中度過的。漫長的十月懷胎,感覺好像等了一百年。等到生她的那一天,他們等得一日三秋,焦急難耐,但卻是幸福無比!
  
  秀蘭又恢複了當初的溫柔,潤生盡量不讓她幹活,秀蘭就說:“我沒那麽嬌氣!”她是個閑不住的人,回到家裏兩個人搶著幹活。潤生輕輕地把她抱起,然後放在床上,讓她坐著別動。他給她做她喜歡吃的東西,秀蘭深情地看著他,等他過來了,就在他的臉上親一下。兩人一天不見,就會覺得心慌,特別是潤生,自覺或不自覺地往工房跑,他一來大家就笑了,說又來看婆姨了。回到家裏的時候兩人也總有說不完的話,生活一下子變得明亮起來,周圍的一切感覺都是那麽親切,潤生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偷偷地笑……
  
  看著妻子漸漸隆起的肚子,潤生總覺得很好奇,很難相信,秀蘭肚子裏真的是個孩子。
  
  記得不止一次在夢中見到過自己的孩子。有時是在家裏,母親在逗一個孩子玩,潤生問誰家的孩子?母親說咱們的呀!我替你們撫養著,瞧,小家夥多可愛呀!潤生很高興,抱起孩子就親,心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醒來後孩子不見了,將信將疑地在床上找,秀蘭說你找啥哩?潤生說找我們的孩子呀!剛才還抱在懷裏,怎麽就不見了?有時是在廠裏,秀蘭抱著一個孩子,潤生上前詢問,秀蘭生氣了:“你連咱們的孩子怎麽都忘了?!”潤生一頭霧水,心想這孩子起碼有兩歲多,我怎麽一次也沒見過?有時竟然夢見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說那就是他們的孩子,潤生心裏很難受,為什麽千千萬萬的人都能生育,唯圖我們沒有這個權利?
  
  這樣的夢境不期而至,就像他經常夢見自己有了房子一樣。房子一會在山上,高不可攀,找不到上去的路;一會在河灘,低矮潮濕,漆黑黑的找不到大門;一會在廠裏,修了幾年還是個半拉子,他四處籌錢,就是湊不起來……醒來後才知道萬事皆空,水中撈月——根本沒影的事情!
  
  秀蘭說她也經常做這樣的夢。
  
  如今,妻子懷孕了,千真萬確,他們將擁有自己的孩子了。
  
  潤生好像還在夢中一樣,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孩子會是什麽樣?象秀蘭?還是象自己?潤生於是就問妻子。
  
  秀蘭笑眯眯地說:“你希望我們的孩子象誰呢?”
  
  潤生說:“最好是我倆都像!”
  
  秀蘭說:“我希望她的眼睛像你,又大又花,很有神;皮膚象我,白裏透紅;身材像我,比較苗條;智力像你,喜歡學習。——喏,長得象他就好了!”秀蘭看著牆上的大頭娃娃笑了。
  
  是啊,隻要象他們倆,就不會醜到哪裏。即使不像他們,生得醜一點也無所謂呀!
  
  夜深人靜的時候,潤生經常貼在妻子的肚皮上聽,當然是什麽也聽不見。心裏常琢磨那孩子現在可有多大?有沒有鼻子眼睛?她在裏麵會動嗎?
  
  
  秀蘭也是一副興奮的樣子。是啊,畢竟十一年了,有誰知道她心中的真正苦衷?!
  
  終於等到四個月了,潤生耐不住到醫院去做了個B超,其實什麽也沒看清,卻是心裏踏實了許多。猶問醫生那究竟是不是孩子?醫生沒好氣地說:“不是孩子是什麽?!”
  
  回到家裏,潤生跑到廠裏去挑了一擔開水,想給秀蘭洗澡。建行的樓梯很陡,上樓梯時腳下一絆,一桶開水全澆在了腿上!
  
  那天潤生穿著長褲,開水一燙,褲子就粘在了腿上,用力一扯,連皮帶肉就下來了。腳踝骨處因為襪子而蓄了很多水,受害最深。
  
  秀蘭聞訊趕了出來,匆匆拿了一瓶醋澆在上麵,腿上頃刻便串起了水泡,不過當時並不怎麽疼。
  
  回到家後廠醫來了。清理傷口後抹上了燙傷藥,然後纏上了厚厚的紗布。潤生躺在床上懊喪不已,秀蘭也埋怨他不小心。晚上的時候傷口開始劇烈的疼痛,厚厚的紗布全濕了。秀蘭給他襯上了衛生紙,不一會也濕了。潤生咬緊牙關,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為了不影響妻子休息,他強忍著不叫出聲來。第二天早上,秀蘭看見褥子也濕了,要潤生去醫院,潤生說一點小傷,幾天就會好,沒事,拒絕去醫院治療。結果幾天後傷口感染了,腳踝骨處爛了個坑,疼得他難以忍受,想要站起來,腿上象灌了鉛,拉著拽著把肌肉往下扯,疼得他差點喊了出來,從此連床也不能下了。
  
  ——真是樂極生悲呀!
  
  這一燙,讓他躺了整整三個月。那三個月哪,傷口每天都在劇烈地疼痛,特別是晚上,疼得人睡不著覺,但他的心裏卻一直是高興的。
  
  前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奶粉、副食、雞、鴨、魚肉等冰箱裏都放不下了。車間裏的年輕人每天給家裏挑水,有的甚至幫忙做飯,郝書記帶著領導班子前來看他,讓他放心養病,不要著急。
  
  潤生很感動。
  
  那時秀蘭已是大腹便便,但她還得在地上跑來跑去地伺候他,看她每日裏笨促地在眼前移動,艱難地舀水、洗衣服、做飯,潤生的眼睛便常常是濕潤的。
  
  然而這傷卻遲遲不能痊愈,象是幾十條蛇在那裏同時吞噬,一點點地把腳上的肉往下撕,鑽心的疼痛每時每刻地折磨著他,使他隻能二十四小時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但一看見秀蘭那大腹便便的樣子,他就開心的不得了。——隻要秀蘭和孩子健康,受這點罪算什麽?!也許上天在有意考驗他的意誌,潤生想。如果真的需要,要他重新遭遇一次也不後悔!
  
  由於傷口感染,潰爛的麵積越來越大,每次換藥都會撕下一層腐肉,簡直比刀割還疼。那條腿和腳腫得又粗又大,悶熱的天氣腿上厚厚地包了一層,傷口一直往外滲水,一卷衛生紙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完了。


  潤生用的是一種專治燙傷的藥膏,很貴,每支二十七元錢。每次換藥都要抹上厚厚一層。已經用了幾十支了,傷口遲遲不能愈合,好不容易結痂了,裏麵卻包了膿,疼得不能碰。
  
  張工來了。
  
  張工說燙了一下怎麽就這麽嚴重,快三個月了還不結痂。他原來搞試驗的時候曾經讓酒精燒過,用一種很便宜的藥,抹了幾次就好了。
  
  藥拿來了,抹上後感覺涼涼的,當天晚上傷口就不疼了,第二天換藥的時候也不疼,傷口處幹了許多,有愈合的跡象。潤生很高興,秀蘭也長出了一口氣。
  
  那藥抹了一個星期後傷口就愈合了,當那隻腳終於可以踏在地上的時候,潤生激動的心情難以名狀。再這樣躺下去,他感覺自己會瘋的。


  做一個健全的人真好呀!
  
  潤生躺在床上遭罪,肚子裏的孩子卻在茁壯成長,秀蘭的臉上滿是幸福和喜悅。終於就要到預產期了,秀蘭也一天比一天累。為了她便於生產,潤生同母親一同陪她上山,回來後第二天上午便去了醫院。結果上午看醫生,下午三時便上了手術台。
  
  根據醫生的判斷,他們的孩子應該是個兒子,而所有的人也都認為是個男孩,潤生躊著滿誌,一心在想著兒子。由於秀蘭年齡偏大,骨齡已老,醫生要求她做剖腹產。
  
  站在手術台的外邊,潤生心急如焚,不安地在外麵來回走動。
  
  ——手術是否順利?孩子會是什麽樣的人兒?一想到埋藏在心底的謎底馬上就要揭開,心裏莫名地興奮。
  
  ——孩子,此時你可知道父親的心?而你的母親,此刻正處在生命的十字路口!
    
  終於出來了,是昏迷不醒的妻子!隻見她麵無血色,渾身冰涼,氣息奄奄,牙關緊咬,不省人事。匆匆地進了病房,把氧氣管、胃管、尿管看著弄好,這才想起孩子還在上麵。等他跑上五樓,護士已把孩子抱了出來。這時潤生已經知道是個女孩了,但還是希望醫生弄錯了。
  紅色的小被子是他們家的,沒有錯。再看那孩子,紅紅的皮膚並不可愛,眼睛是緊閉著的,十分醜陋。一臉的胎毛,頭上卻沒有頭發。潤生心裏直嘀咕:這小家夥咋會這麽醜?——但她的身體很好,胖乎乎的一個小肉團,母親給了她足夠的營養。
  
  潤生很高興。
  
  可憐的秀蘭幾個小時後才醒了過來。她艱難地把頭偏向孩子,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是夜,潤生在病床邊守著孩子,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半夜醒來一看,孩子不見了!再看時,妻子的病床上也沒人,才發現她正貓著腰抱著孩子在地上轉!
  
  潤生一把奪過孩子,說你不要命了?秀蘭淺淺一笑,一副死而無憾的樣子。
  
  潤生把孩子放在小床裏,趕緊扶她躺了下來,鄰床的人用吃驚的目光看著她。
  
  秀蘭的額頭上全是汗水。
  
  由於剛剛動過手術,秀蘭這一折騰,傷口受不了,她疼得昏了過去。
  值班醫生狠狠地批評了潤生:“簡直就是胡鬧!不要命了!?”
  
  時過境遷,連秀蘭自己也不敢相信,在那樣的情況下,她居然挪下床抱起了孩子!
  
  真是不可思議呀!
  
  在醫院裏呆了約半個月,他們就出院了。回到家裏,她的傷口才剛剛好了一點,就開始管起她的孩子了,連自己的命也不顧。
  
  為了不讓孩子哭,她經常整夜整夜地抱著孩子,從不把自己當病人看。睡覺時也是隻要把孩子蓋嚴,自己的背子永遠露在外麵,無論春夏。孩子尿濕了她就馬上換給自己睡,或讓她趴在自己的身上。由於晚上休息不好,秀蘭白天經常吃飯時就睡著了,醒來時就一驚,然後四處找她的孩子。有一次工友們把孩子藏了起來,秀蘭明知大家跟她開玩笑,還是急得哭了起來。後來大家就不敢跟她開這樣的玩笑了。
  
  一天夜裏,孩子不停地哭鬧。秀蘭一摸她的額頭,有些發燒。再摸身上時,滾燙滾燙的,她嚇得當時就哭了起來。
  
  潤生也慌了。他想起了貝貝發燒時的情景,浸出一身冷汗,抱了孩子就往外跑。秀蘭鞋也沒來得及穿就跟了下去,下樓梯的時候一腳踩空,骨碌碌就滾了下去。她顧不得疼痛,兩口子抱著孩子一路狂奔,到醫務室時秀蘭的腿已經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醫生已經睡下了,她問潤生怎麽回事?兩口子緊張得說不出話來,秀蘭隻是哭。醫生給孩子量了體溫,說不要緊,打一針就沒事了。
  
  醫生說你們看孩子太重了,這樣不行。每個孩子都會有頭疼鬧熱的毛病,長大後就好了。以後再遇到這種情況,千萬別緊張。
  
  曾經的經曆讓他們害怕了,他們的神經已經很脆弱很脆弱了,秀蘭能不緊張嗎?
  
  這樣的嗬護雖然幸福,但是卻很勞人。當孩子一歲的時候,潤生突然發現,妻子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歲!才三十七歲,看上去就像五十歲。望著她滿頭灰白的頭發,不知道的人都以為她抱著自己的孫子。
  
  長期的操勞讓秀蘭倒下了,身體一度很虛弱。她躺在床上,看著不到一歲的女兒扶著床沿喊她媽媽,喊得她淚流滿麵。秀蘭說孩子謝謝你,你給媽媽爭光了!我這一輩子沒白活。十年等待,有你,媽媽值了!
  
  建行的隔壁是個舞廳,舞廳隔音不好,震耳欲聾的音樂從上午直吼到深夜,吼得人腦子疼。秀蘭因此落下了毛病,一聽聲音大點的音樂就頭疼,脹痛欲裂,無法忍受。潤生找人說了幾次,聲音小了一天後就又恢複到原來的狀態。聽說舞廳是派出所人開的。一群舞女濃妝豔抹地來回穿梭,白天坐在外麵抽煙打牌,晚上接客。潤生親眼看見派出所所長在臨晨的時候從二樓房間裏出來,一個身穿睡衣的小姐扶著他進了車子,仰起頭打了個哈欠,然後又上樓睡覺去了。
  
  這種環境讓人很尷尬,朋友來了,就開玩笑說潤生近水樓台先得月,潤生抿嘴一笑,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潤生母親從秀蘭進入預產期的時候就來了。這次她是下了決心,不管秀蘭待她如何,都不準備跟她計較。兒子三十六歲才得子,不容易呀!和潤喜媳婦相比,秀蘭多仁義呀!那段時間也不知著了什麽邪,就是看著她不順眼。潤生回來後狠狠地說了她一頓,這孩子長這麽大,還沒跟她頂過嘴。秀蘭對她的態度曾讓她傷心欲絕,靜下心來想一想,她真的不易呀!隻要潤生喜歡,沒孩子就沒孩子吧,有潤喜的兒子頂門就行了。誰知天無絕人之路,秀蘭懷上了。這件事在黃泥村也成了新聞,出去碰見人就問:“秀蘭啥時生?”母親心裏美滋滋,臉上笑嘻嘻的。見她隻是笑,問的人就說肯定是個兒子!豆花已經來過幾次了,問秀蘭啥時候回來?焦急的樣子好像她的兒媳婦生孫子。豆花說孩子生了一定要回來過滿月,讓大家也見見孩子長啥樣。
  
  孩子過滿月的時候廠裏來了很多人,老家的親戚也來了不少。潤生在食堂裏擺了十幾桌飯,熱熱鬧鬧地慶賀了一番。
  
  潤生母親從秀蘭進入預產期的時候就來了。這次她是下了決心,不管秀蘭待她如何,都不準備跟她計較。兒子三十六歲才得子,不容易呀!和潤喜媳婦相比,秀蘭多仁義呀!那段時間也不知著了什麽邪,就是看著她不順眼。潤生回來後狠狠地說了她一頓,這孩子長這麽大,還沒跟她頂過嘴。秀蘭對她的態度曾讓她傷心欲絕,靜下心來想一想,她真的不易呀!隻要潤生喜歡,沒孩子就沒孩子吧,有潤喜的兒子頂門就行了。誰知天無絕人之路,秀蘭懷上了。這件事在黃泥村也成了新聞,出去碰見人就問:“秀蘭啥時生?”母親心裏美滋滋,臉上笑嘻嘻的。見她隻是笑,問的人就說肯定是個兒子!豆花已經來過幾次了,問秀蘭啥時候回來?焦急的樣子好像她的兒媳婦生孫子。豆花說孩子生了一定要回來過滿月,讓大家也見見孩子長啥樣。
  
  孩子過滿月的時候廠裏來了很多人,老家的親戚也來了不少。潤生在食堂裏擺了十幾桌飯,熱熱鬧鬧地慶賀了一番。
  
  因為秀蘭母親不在了,潤生母親伺候了秀蘭三個月。三個月來,她起早貪黑,精心地照料著兒媳和孫女。孩子哭了,孩子叫了,她跟秀蘭一樣著急;孩子的尿布、月婆的衣服和所有的家務活她都包了。潤生有時不在,母親就去井裏吊水。畢竟已經六十多歲的人了,上樓梯的時候她得歇好幾歇才能上來,上來後一桶水就剩了半桶。秀蘭嫌她去的時間長,說你咋啥也弄不了!婆婆洗的尿布她嫌不幹淨,母親便一遍遍地洗;她做的飯很難適合兒媳的胃口,每頓飯秀蘭都要嘟噥半天,嫌菜鹹了,湯淡了,米湯稠了,雞蛋蒸得老了……
  
  “你一輩子白活了!真沒用,看你做啥真麻煩,讓我來算了!”婆婆人老了,手腳就不靈便,秀蘭看見她慢騰騰的樣子就生氣。
  
  “你管好孩子就行了,可別著重,月子裏落得病會折磨人一輩子的。不著急,讓我慢慢來嘛。”婆婆說。
  
  “慢慢來,慢慢來——你一輩子都不緊不慢,所以才把光景過成那個熊樣子!唉,要是我媽在就好了!”
  
  婆婆的臉便紅了起來,低了頭,半天不說話。
  
  但是她不生秀蘭的氣。
  
  ——生什麽氣哩?秀蘭不容易呀!看著她為了孩子連命都不要了,婆婆就心裏感動,感動得直掉眼淚。
  
  潤生有時會看不慣,說秀蘭幾句,母親馬上就會說他:“你不要說了。其實秀蘭就是脾氣不好,過去了啥事也不計較,吃吃喝喝都由著我哩。”
  
  秀蘭冷笑一聲,一臉的鄙夷。
  
  建行的樓梯太陡了。母親提水的時候聽見孩子哭,心裏一急就踩了空,連人帶水栽了下去。
  
  好在隻是皮外傷,老太太腿黑青了,掙紮著硬爬了上來,渾身是泥。
  秀蘭很生氣:“——你看看,你看看!我說你啥也弄不成,你還不服氣!——你這是來伺候我的嗎?你是來給我中命的!讓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我把你咋了!”說完上前拿了桶,桶裏麵已經沒水了。
  
  婆婆見秀蘭不高興,拿了扁擔當拐杖拄著,搖搖晃晃往外走。
  
  “你幹啥去?這樣了還不安生?!”秀蘭說。
  
  “一隻桶還在下麵哩,我去把桶拿上來。”婆婆討好地看著兒媳,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孩子還有十天就過百天的時候潤生母親堅決要回去。她說她要回去準備準備,好好地在村裏熱鬧一下。
  
  秀蘭不同意。
  
  “你這人咋想啥就是啥,一大把年級了,叫我怎麽說你!再有十天就過百天了,你都等不及。你操心的不是孩子的百天怎麽過,而是放心不下潤喜家的孩子!你回去吧!你回去了我就不回去了!”秀蘭說。


  婆婆說:“那我跟你們一起回吧。”
  
  秀蘭說:“你既然說了,心也不在這裏了。——你的心一直都不在這裏!我不留你,你回去吧!到時候我們回來就是。”
  
  母親看著潤生,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也行。都快百天了,秀蘭已經能夠照顧自己了,媽你想回就回吧,我送你。”潤生說。
  
  一家三口和母親就上城了。
  
  “潤生,你給媽買件衣服吧,褲子上衣都行。咱那的規矩,伺候你媳婦三個月了,回去後村裏人肯定要問,我怕丟你人……”母親逞秀蘭不在跟前,悄悄地對兒子說。
  
  “秀蘭那脾氣確實是越來越大了,你媽啥也受得了,也沒啥。不過你背地裏要好好說說她,我看她跟你說話也是那口氣。常言道:明教子,暗教妻,有了孩子她更驕傲了,你要好好管管她。”母親說。
  
  “嗯。”潤生其實心裏也清楚,隻是不願意傷秀蘭的心呀!
  
  走到車站的時候潤生把秀蘭拉到一旁。
  
  “秀蘭,我媽要回去了,她伺候你三個月,我們給她買件衣服吧?”潤生說。
  
  “這話不要你說我其實也清楚。本來我也是這麽想的,但你媽太讓人失望,再有十天她都堅持不下來,一心牽掛著老二家的孩子,好像你不是她親生的——我不準備給她買!”秀蘭態度很堅決。
  
  “秀蘭,我覺得你越來越不象話了!你叫我怎麽說你?她有千條錯,也是我的母親,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呀!已經過去了的事,你咋就不能原諒她呢?退一步海闊天空,你希望一輩子都記仇嗎?”潤生說。
  
  “她有什麽資格讓我孝敬?一輩子做出啥成績了?!——光景過成那熊樣,孩子跟豬狗一樣拉扯大也算拉扯?我要是她,一頭就撞死了,還有臉活在世上!——她是你媽,有你孝敬就行了,我沒這個義務!”秀蘭說。
  
  “秀蘭,我沒想到你跟我媽居然有這樣不共戴天之仇。過去的事情就不說了,這三個月來,她裏裏外外幹了多少活?從樓梯上摔了幾次?六十多歲的人了,身體又不好,白天她堅持著,晚上累得直呻喚,月地裏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一天做五頓飯,為的是給孩子多下奶。你沒給過她一個好臉,我媽怨過你嗎?你咋就一點也看不到她對你的好?——這件事,隻要你不怕黃泥村的人罵,你讓我媽回去吧!”潤生生氣了。
  
  秀蘭站在那裏猶豫了一會,說:“要買就買最便宜的,隻準你給她買一件!”說完後便抱著孩子回去了。
  
  孩子過百天的時候他們回到了老家,村裏送來了很多鎖,是用鍋盔做成的空心圓餅,上麵綁著錢,用紅線係了,在孩子的脖子上帶一下,預示平安富貴,長命百歲。
  
  母親很高興,撩起圍裙在臉上抹眼淚,抹了又抹。
  
  全村的人都來了,坐了滿滿一院子,家裏熱鬧非凡。
  
  好幾年沒這麽熱鬧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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