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71)

(2006-07-19 12:04:59) 下一個

七十一  
  
   潤生帶著張家河的那個男人和他的幾個孩子來到榆城,血型化驗後其中兩個孩子跟貝貝的都一樣,很可能HLA等基因也差不多,於是便準備帶那兩個孩子去北京。
  
  男人要去,男人的婆姨也要去。他們說要去看看孩子。並希望潤生能買飛機票,讓他們快點到北京。
  
  潤生說你們以為我是百萬富翁呀?我每月工資才幾百元,給你們的那一萬元都是從單位借的。
  
  男人說你有單位可以借,我們想借也沒地方。
  
  急匆匆的趕到醫院後,經血型測試,其中一個孩子的HLA跟貝貝完全一樣,可以骨髓移植。醫生抽取了她的部分血液並貯存起來,以便她在捐贈骨髓時失血過多使用。
  
  醫院方麵給貝貝進行了全麵消毒,預處理一段時間後,才可以進行實質性的手術。
  
  貝貝住進了嚴格消毒的層流病房,層流病房的費用非常昂貴,她將在裏麵先接受一個星期左右的化療,然後接受手術最核心的部分——骨髓移植手術。一般進行骨髓移植手術的病人,將在層流病房裏呆上五十天左右,根據病人個體情況差異,時間長短有所不同。
  
  男人讓潤生給他的孩子買營養品,說抽骨髓跟要命差不多,誰知道會不會留下後遺症。婆姨提出給他們孩子買幾身衣服,潤生都答應了。


  事到如今,不答應又能怎樣?
  
  這期間,潤生在外麵給他們登記了一間房子,一家人每天吃飯都要潤生給他們買。手術還未進行,男人又提出讓潤生帶他們在北京玩一玩,一輩子都沒有機會來,好不容易來了,非常想去故宮和長城看看。
  
  潤生斷然拒絕了。
  
  潤生說孩子成這樣了,你們乍還有心情去轉悠?——要去你們自己去,我沒時間陪!
  
  潤生找朋友貸了一筆款,手術如期進行。
  
  貝貝被推進去了,秀蘭在孩子的臉上親了一下,輕輕的說:“別怕,寶貝,一會就好了,爸爸媽媽都在外麵等你哩!”孩子微笑著點點頭,很懂事的樣子。秀蘭的眼睛又濕潤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秀蘭感覺心都快要跳出來了,潤生焦急地在那裏來回走動,不時地到手術室的外麵張望;兩個小時過去了,孩子還沒有出來,秀蘭的額頭上全是汗,無力地靠在潤生的懷裏,感覺一陣陣眩暈。潤生說不會有事的,可能馬上就會出來了,不要著急,讓醫生慢慢來。嘴裏這樣說,自己的胸口也悶得難受,恨不能即刻就衝了進去看看進展的情況。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終於看見有人出來了。潤生忙上前打問,醫生說手術進展很順利,孩子一會就可以出來了。
  
  隨著手術室門的沉重聲音,貝貝出來了。孱弱的身體深陷在床裏,床上空蕩蕩的,感覺象沒人似的。秀蘭喊了一聲“——貝貝!”便衝了上去,被醫生攔住了。
  
  手術後的貝貝身上插滿了管子,樣子很虛弱。她緊緊地閉著雙眼,平靜得像是睡著了一樣。秀蘭坐在床前,眼淚成串地滴了下來。可憐的孩子,才兩歲多呀,卻要經受這樣的磨難。如果老天可以置換,她真希望自己能夠代替孩子。潤生說你不要哭了,孩子不是好好的嘛!秀蘭說我是高興得哭哩!貝貝的血液被換掉了,浴火重生,感謝老天爺,我們的孩子有救了!
  
  手術後秀蘭繼續呆在醫院觀察,潤生先回去了。
  
  一個多月後,秀蘭帶著孩子也回來了。
  
  誰能想到,回來後不到一個月,孩子又開始發燒,症狀跟以前一樣!


  他們匆匆地趕到醫院。醫院檢查結果:病情複發。
  
  秀蘭腿一軟,坐在了地上。
  
  白血病一旦複發,白血病細胞就會呈現出高度的耐藥性,想用一般的化療手段讓患者再次緩解就很難了。如果不能緩解,患者就麵臨著死亡。如果還能再次緩解,就能再次進行移植!但是能再次緩解的患者不到10%。所以骨髓移植的總體成功率隻有40%左右。
  
  醫生說你們的移植手術失敗了。這種情況很正常。
  
  病情複發後靠藥物已經不能控製,孩子整天處於昏迷狀態。潤生準備再去北京,醫生建議他們不要去了。
  
  三天後,孩子在急救室停止了呼吸。
  
  秀蘭哭得死去活來,幾個人都拉不起來。
  
  孩子被送進了太平間,秀蘭不讓,哭喊著要把孩子奪過來。柳城明婆姨緊緊地抱著她,弄得渾身是汗。秀蘭狂喊了一聲貝貝的名字,軟綿綿地倒在地上,什麽也不知道了。
  
  柳城明婆姨嚇得也哭了起來,大聲地喊著潤生。
  
  黑暗中,秀蘭感覺自己輕輕地飄了起來,向一個無邊的空間墜了下去。空中漂浮著許多東西,有粉末,也有樹葉和花瓣。秀蘭看見了貝貝的米老鼠,她奮力地往前移動,無奈身子怎麽也不聽話,米老鼠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黑暗漸漸褪去,她眼前為之一亮,好像回到了小時候經常去的地方,那裏鮮花盛開,芳草萋萋,母親挑著擔子正在給瓜秧澆水,父親扶著耕犁,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聲音:“——叭!”老牛隨即發出一聲長長的哞叫……小河邊,一些兒時的夥伴正在追逐著蝴蝶,草地上傳來銀鈴般的笑聲……忽然,她聽見一聲熟悉的聲音,看見貝貝拿著一隻花向她跑了過來,嘴裏喊著“媽媽”……秀蘭忙應了一聲,伸開膀子想把她攬在懷裏,眼前卻一陣發黑,一聲淒厲的呐喊讓她不寒而栗,定睛看時,原來孩子正在被一隻惡狼撕咬,發出撕心裂肺的聲音……秀蘭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腿上軟綿綿的,怎麽用力也無法走動,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被狼叼走……這一幕她小時候在溝裏曾看見過,那時野狼很多,一群孩子在溝裏拾豬草,隔壁的小胖被狼叼走了,她的母親象祥林嫂一樣瘋了好長時間……
  
  秀蘭拚盡全力想去追趕野狼,無奈腿不聽話,她氣得大聲喊叫,卻喊不出聲音!潤生也不知哪裏去了,眼前突然變成橙色一片:腳下的土是紅色的,幹涸得象有一千年沒有見雨;身邊有一顆枯死的樹根,呲牙咧嘴像個怪獸,根須象章魚的爪子向四周蔓延,上麵掛滿了骷髏,骷髏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森森地透著一股陰氣……秀蘭吸了一口涼氣,看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地獄了,她突然覺得無所畏懼,坦然麵對,因為這裏有她的親人:母親、孩子。隻是再也不能見到潤生了。想起潤生她突然覺得很心酸,自己對不住他呀!她把他的親骨肉打掉了!潤生如果知道,該是多麽的傷心呀!原想著隻要自己會生,等貝貝病好了,他們就生一個,結果兩個孩子都沒保住,自己連這個機會也沒有了呀!秀蘭於是決定去見閻王,她要找他論理,憑什麽別人的婚姻一帆風順,卻要讓她受這麽多磨難?!是她上輩子造了什麽孽?還是因為別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讓潤生再苦下去了,他已經受了夠多的苦了,該轉機了!她要讓閻王安排潤生再婚,生養一個白白胖胖的孩子,沒災沒病,這樣她才會心裏安慰,含笑九泉……
  
  一路上都是孤魂野鬼,風卷著沙粒硬硬地吹來,打得她臉頰生痛,睜不開眼。忽然感覺一股熱浪襲來,前麵有一鍋滾沸的開水,一些人正在奮不顧身地往下跳,人在鍋裏發出淒慘的尖叫,一瞬間便成了森森白骨……秀蘭閉上眼睛,不忍再看。她輕輕一跳,居然躍了過去,一轉身,發現母親緊緊地跟在後麵。母親笑眯眯地看著她。秀蘭喊了一聲:“媽媽!”便撲了上去,母親輕輕一閃,秀蘭撲了個空,回身看,母親又在她的身後……母親去世後她很少夢見,有一次半夜裏,看見母親依門而立,一手扶著腰,輕輕地錘著那裏。秀蘭喊了一聲,母親就不見了……現在,她們算是一個世界上的人了,母親為什麽不跟她說話?!
  
  秀蘭正猶豫著,突然感覺脖子上一陣冰涼,用手一摸,軟綿綿的一隻胳膊,象軟體動物似的搭在她肩上。秀蘭說你是誰?那個聲音說我是你的孩子呀!我好不容易投胎轉世,卻被你狠心地打掉了,這輩子隻能做孤魂野鬼,沒法子再轉世了!秀蘭說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怎麽會是這個樣子?——那聲音沙啞幹枯,象是一百歲的老人,但身軀卻真的是未足月的嬰兒,趴在她的肩膀上象羽毛一樣輕盈……秀蘭說孩子我對不起你,我不該那樣做呀!但是我沒有辦發,沒有辦法呀,孩子!現在你姐姐也死了,我們又成一家人了,今後不再分開,好嗎?
  
  秀蘭說這些話的時候自己也聽不見,因為聲音都被空氣吸走了!她急得滿頭大汗,歇斯底裏地呼喊著,但發不出任何聲音……
  
  一股更大的沙塵卷了過來,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天地一片昏暗……


  隱隱約約地,秀蘭聽到了潤生的聲音:“——秀蘭!秀蘭!你快醒醒!”聲音夾著哭腔,是那樣的悲切。
  
  “秀蘭呀,你趕快醒醒呀!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潤生還怎麽活呀!”是柳城明婆姨的聲音。
  
  秀蘭的鼻子上插著銀針,身上的冷汗把衣服都濕透了,象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似的。
  
  潤生抱著她放聲痛哭!
  
  潤生沒讓秀蘭到太平間去,自己在裏麵大哭了一場。
  
  貝貝的樣子很平靜,感覺象睡著了,潤生相信她還能醒來,揮著兩隻小手喊他爸爸。
  
   “……爸爸上班回來了,爸爸很辛苦,媽媽做了好多好多好吃的東西等你回來哩!爸爸吃飯吧!”
  
  潤生應了一聲,貝貝步履蹣跚地跑了過來,潤生展開雙臂一下子把她就舉過了頭頂,然後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親一下。”他驕傲地說。
  
  孩子親了一下他的臉頰,涎水弄了一臉,潤生很高興。
  
  “還有這邊。”他指著自己的另半邊臉。
  
  孩子又親了一下。
  
  “還有眼睛,還有鼻子……”一種幸福的感覺溢變全身,潤生的要求也越來越高。
  
  “行啦行啦!趕快吃飯吧!父女倆一見麵就瘋,看把你能的!”秀蘭笑嘻嘻地把孩子抱走了,塞給潤生一個饅頭,要他吃飯。
  
  “解籮籮,溜麵麵。
  舅舅來,吃啥飯?
  吃麥麵,打雞蛋,
  雞蛋黃,扔過牆。
  ——幾顆麥?
  ——兩顆麥!
  倒在碾子上沒人推;
  公雞推,母雞簸,
  雞娃跟著拾麥顆。
  貓做飯,狗攏火,
  老鼠在炕上捏窩窩。
  雞上案,蹬打盆,
  怪貝貝的女婿不是人……”
  
  這是父女倆最愛玩的遊戲:手拉著手,腿瞪著腿,隨著歌謠前後移動。每當這時,孩子就會笑得喘不過氣來。
  
  
  “——爸爸,貝貝今天沒有哭,也沒惹媽媽生氣,媽媽說貝貝是好孩子!”
  
  “嗯,我們貝貝本來就是好孩子嘛!”潤生說。
  
  “爸爸,貝貝會唱歌了,我給你唱吧: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我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裏的春天最美麗!”
  
  冬天馬上就會過去,燕子還會再來,可是可愛的小貝貝卻永遠不會再醒來了!
  
  ……
  
  “爸爸不要回去了,貝貝很聽話,貝貝不要洋娃娃了,你能在醫院留下來陪我嗎?”手術後,貝貝見到爸爸買的洋娃娃,高興得手舞足蹈。潤生緊緊地抱住她,說爸爸先回去打掃房間,你跟媽媽隨後就回來,然後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開!
  
  孩子咯咯咯地笑了,笑聲很燦爛!
  
  淚水止不住又流了下來,成串地滴在孩子冰冷的臉上。
  
  笑聲沒有了,隨著門外瑟瑟的寒風消失得無影無蹤。
  
  潤生把孩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那手象石頭一樣冰涼,一股寒流直刺骨間,渾身都起了疙瘩。
  
  他吃了一驚,冥冥中,仿佛有一股力量牽著他騰空而起,血轟轟地湧了上來,孩子的笑聲變成了淒厲的呐喊,向著一個看不見的高度逃遁而去……
    
  回到廠裏後秀蘭就病倒了。女工們紛紛前來探望,勸她想開一些,過上兩年,說不定自己就會養一個。
  
  想起在醫院做掉的那個孩子,秀蘭更是傷心得肝腸寸斷。
  
  這真是雞飛蛋打一場空呀!
  
  ——告訴潤生吧!自己不能再瞞他了。如果潤生生氣,狠狠地打她一頓,心裏也許會好受一些。
  
  ——不能告訴他!事已至此,再讓他傷心絕望,那不是要他的命嗎!?
  
  所有的苦難就讓自己一個人來忍吧!潤生一輩子善良,上蒼有眼,一定會賜予他們孩子的。
  
  潤生回來後就得了一種怪病:不能見水或冰涼的東西,一見水渾身感覺就像爬滿了毛毛蟲一樣癢癢,身上起了很多的風刺,紅腫一片,越撓越癢,癢得人心都縮成一團了。
  
  不能開冰箱,一開就癢;不能用水龍頭上的水,一用就癢;同事開玩笑向他潑水,他大發雷霆,把人家嚇了一跳——平日裏脾氣很好的他,怎麽變得如此暴躁?
  
  潤生也不知道。後來去了醫院檢查,也沒查出病來。
  
  這種病一直折磨了他半年,直到有機會去省城出差,潤生去省醫院檢查,情況一切還是正常。醫生問他是不是受過什麽刺激?建議他去作精神理療。理療醫生詳細詢問了他的情況,拿了一塊冰讓他把手放在上麵。潤生看見冰渾身就開始不舒服,哪敢用手去摸?醫生堅持她的意見。為了治病,潤生隻好閉上眼睛把手放在冰塊上,一股透骨的冰涼讓他打了個寒顫,一種曾經的感覺使他想起了那天在天平間的情景……過了一會,身上居然不癢了!
  
  看來心病還得心來醫呀。
  
  潤生的病就那樣好了。
  
  秀蘭在家裏躺了半個月,最後起來了。人瘦了一圈,象大病了一場。潤生把孩子用過的東西都燒了,唯一留下的是孩子最喜歡的那個米老鼠,在醫院也一直帶著。秀蘭看見它似乎就像看見了貝貝,眼淚止不住就流下來了。
  
  陶瓷廠的外麵有一個建行營業所。建行縮編機製,效益不太好的營業所要不撤掉,要不就讓別人代管。這個營業所主要對陶瓷廠業務聯係,所以建行與廠裏商量後,決定他們出一部分工資,讓陶瓷廠的工人暫時代理。
  
  建行營業所是一座獨立的小院,裏麵有一棟二層的小樓。小樓約建於七十年代末,顯得很陳舊了。一樓為營業廳,二樓是員工宿舍,有四間房子。由於廠級領導基本上都有房子了,廠裏集資修建的房子馬上也要竣工,潤生因為給孩子看病沒錢投資,郝書記於是決定由主管財務的科長住兩間,潤生住兩間。
  
  潤生從此結束了兩年的租房生活。
  
  一種幸福的感覺溢遍全身,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有再為房子的事情發愁。
  
  然而令他們發愁的事情還是有的。
  
  先是老家不斷來人,來了吃飯倒是小事,晚上住宿就成問題了。
  
  建行營業部的小樓因為建得早,每間房子隻有十二平米,一間做臥室,一間做廚房,還是很擁擠。秀蘭說原來住牛氈房的時候就一間房,感覺也住下了。現在兩間房子還沒處放東西。看來我們的家當不少呀!他們做了一張硬板床,一套沙發和書櫃,房子裏已經放不下了。
  
  建行樓不漏雨,但上麵的樓板很薄,一曬就透,夏天比牛氈房還熱,跟蒸籠似的,後半夜才能入睡。冬天奇冷無比,生了火爐也不管用,家裏晚上結冰,水缸都凍破了。
  
  還有就是這個地方沒水,吃水要去幾百米的地方去吊。那裏有一口水井,每天早晨都會有許多人排隊等候。
  
  自從孩子死後,潤生回老家的次數少了。一來麥田全部成了果園,不用再回去收麥子了,二來回去的麻煩事太多,他感覺很累。
  
  首先是回家就得走親戚。走親戚就得買東西,少了還不行,因為你是出去的人,跟農村人不一樣。大包小包一大堆,到各家跟調鹽似的,感覺一點點。特別是秀蘭家的親戚很多,走一圈沒有上千元的禮物是不行的。他們非常在意你來帶的東西。有一次潤生去潤萍家,由於沒給孩子買衣服,二姐當時就傷心得哭了起來。這也難怪,村裏有在外麵幹事的親戚,大家互相攀比,女人們在一起拉話最津津樂道的就是這些。潤萍是個爭氣的人,給大家說他的弟弟潤生在陶瓷廠當廠長,把事情幹起來了。鄰居孩子的舅舅給孩子買了件連衣裙,鄰居媳婦就拿來炫耀,潤萍說等我潤生回來,買的衣服肯定比你娃他舅的好!結果潤生回來隻帶了副食和煙酒,讓潤萍的臉沒地方擱了……
  
  潤生前兩年有貝貝跟著回來,心裏還能安慰一些,現在孩子沒了,那種感覺是其他人無法想象的。盡管大家非常熱情,但話言話語裏多少有一些憐憫的味道,讓潤生心裏很不舒服。紅星帶著他的三個孩子過來,說有人想出高價收養他的孩子,他不給。人活著就為了娃,沒娃還有啥意思?潤生如果想要,他一分錢不要。潤生冷笑了一聲,說你還是看誰出的價錢高給誰吧,我沒錢,養活不起!母親於是乘機作思想工作,想讓他把潤喜的孩子收養了,潤喜還可以再生一個。潤生說我誰的孩子也不要,這輩子就我和秀蘭兩個人過!
  
  過年了,孩子的壓歲錢也不能少。這幾年更是水漲船高,大家的條件好了,要求就高了。農村人給孩子壓歲錢最少也在拾元以上,潤生是公家人,出手沒有五十就不行。親戚家孩子很多,幾十個孩子就得好幾千;衣服也不能少,大人的,小孩的,得買了好幾個大包才行,有些人還不是很滿意,認為你買的衣服便宜;禮品除了煙酒還有副食,最頭疼的是小孩的食品,在超市裏算計著買,手推車裏已經裝不下;還有雞鴨魚蝦等等,最後回去的時候隻好雇車,因為要帶的東西實在太多……
  
  然而這還不是他們不回家的主要理由,最頭疼的是回去後村裏人叫他去吃飯。潤生回去後每天早晨,天還沒有亮,院子裏便已經守候了好幾個人排隊叫他,潤生不能拒絕他們,拒絕了他們就說你看不起他們,母親也盡量讓潤生都去,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有人叫你吃飯說明你人緣好!
  
  然而這頓飯可是好吃難消化,他們叫潤生吃飯都是有目地的——給他們在城裏辦事或給孩子安排工作!
  
  九十年代末期,農村的情況好多了,但是大多數人還是不願意讓孩子在農村呆,一輩子沒出息。思來想去,村裏在外麵當官的就潤生一人,不找他找誰?何況他也是沒考上學混出去的,成了村裏大多數沒考上學的孩子的榜樣。
  
  農家的飯菜一般都很簡單,無非是一些雞蛋、白菜、豬肉什麽的,除了豆腐外潤生幾乎很少吃,他們會用劣質的酒把他灌醉,讓他躺上一天。事情辦成了,下次回去他們還會叫他,否則見了跟不認識一樣扭頭就走。
  
  這些孩子到廠後男孩一般都被安排在模型或注漿車間,女孩子和秀蘭一樣,學修坯。有一段時間廠裏擴大生產,需要臨時工,潤生從老家介紹了十幾個人過來。這些人因為跟潤生是老鄉,所以在車間不服從分配,不好好幹活,有的成天找潤生換工種,鬧得滿廠風雨,他們根本不知道給他帶麵子。廠務會上,老呂說潤生太過分了,介紹來的人一個比一個牛逼,車間主任管不了,都介紹到生產科了,再這樣下去,生產都無法正常了,工人的意見很大。
  
  潤生說你告訴車間主任,誰不服從安排就停下來,讓他帶鋪蓋走人。
  這些人回去後便抱怨潤生不照顧他,家裏人於是對潤生也有意見,下次潤生回來,看見了跟不認識似的。
  
  聽母親說,還有好多人在等潤生回來吃飯,經常問他什麽時候回來。母親說她已經答應了人家許多事情了,要潤生今年一定要回來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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