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關世保死了,死得很丟人。
世保是人從溝底下抬上來的,渾身竟一絲不掛,直挺挺地擺在村中的巷道上。
世保的臉象紙一樣白,灰白的頭發鋪了一頭,眼睛也被遮住;胡子象一堆霜打過的亂草,橫七豎八地排列在嘴的周圍;精瘦的身體象一塊大大的排骨,裹著一層薄薄的白皮;四肢象烤幹的羊腿,沒有一點肌肉;腿間的東西象一團黑黑的死泥鰍,肮髒而醜陋,誰也不會相信那裏曾經繁殖了眾多的生命。
公安局上來拍過照後讓把人抬走,世保被裹了一床灰色的被子,抬到村頭的破窯裏去了。
三天後,公安局帶走了世保大兒子紅旗的女人。女人一副很無辜的樣子,昂首地走在村中的巷道上。
幾天後,縣城的櫥窗裏貼出了照片,一邊是世保赤身裸體的照片,一邊是紅旗女人昂首挺胸的樣子,內容是這個女人在一個隆冬的夜晚為了得到鄉政府救濟給老人的一代麵粉和一床棉被,把公公從被窩裏拉了出來,並推下懸崖!
人們紛紛議論著,唾罵聲一片。
世保的老婆早在幾年前就死了。幾個兒子都成了家,紅旗跟人跑了幾年的媳婦回來後,鬧騰著要跟父母一塊住。媳婦跑後,沒本事的大兒子打了幾年光棍,可憐兮兮的樣子讓人心疼。世保無奈,隻好同意了大兒子的要求。
老伴去世後,世保輪流著在幾個兒子家住。小兒子紅軍複員後被安排了工作,找了個城裏媳婦,媳婦嫌他髒,世保去了幾次就不去了;紅衛媳婦小燕嘴上不饒人,心腸卻很好,世保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老四家吃的。小燕死後,紅衛的飯也沒人做,老二老三一商量,不如各家輪流著管飯,一家呆一個月。兒子有情,媳婦無意,世保來到誰家都要看兒媳的白眼,公公走後便跟丈夫大吵大鬧,無非是老大家住的時間不夠,老二家不給糧食,老三家還沒有去。後來,弟兄幾個懾於老婆的淫威,對世保采取了踢皮球的辦法,東家來了讓去西家;西家來了讓去南家。推來推去,老漢經常餓著肚子,晚上沒地方睡覺。無奈,他一個人搬到緊臨溝畔的小窯洞裏,在那裏吃水比較方便,提隻小桶到溝底一會就上來了。
潤喜為世保家的事也沒少操心,苦口婆心地勸幾個兄弟把老人領回去,就是沒人願意。眼看就要過年了,十冬臘月的,潤喜於是把鄉政府給孤寡老人貧困戶救濟的糧食和被褥給了有五個兒子卻沒人贍養的紅衛父親,並且救濟了五十元錢。世保生前盡管對潤喜家不好,跟他家的關係也很糟,老人可憐呀,每個人都會遭遇這一天的,年輕時誰沒有張揚的幾天?也許隻有到了一定年齡的人才會體會得到。
紅衛自從婆姨死後一蹶不振,對什麽事情都失去了興趣,書記也不幹了。救濟的事還是紅旗對媳婦說的,他以為這樣媳婦就不會怪他再拿家裏的東西。這個騷女人跟野男人私奔後被人家拋棄,可憐巴巴地流浪在縣城,捎話讓紅旗來接她回去。回來後收斂了一段時間後舊病複發,跟老二紅星又鬼魂在一起,氣得紅旗沒辦法。
紅旗媳婦聽後“嗯”了一聲,說一個人救濟那麽多吃不完都好過了老三老四家了,紅軍給他拿回來的東西還沒吃完呢!晚上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著,救濟的東西說不定明天就會被紅衛拿走。這個喪家之犬沒了老婆,全靠幾個兄弟救濟。紅旗媳婦越想越著急,看著身邊的紅旗睡得跟死豬一樣實在,悄悄起來便去了小窯。
紅旗媳婦跟公公商量,要他把那五十元錢拿出來,她說那錢是主任看在她的麵子上才給的,等你不能動的時候我好給你看病。世保“呸!”地唾了一口,堅決不給她。女人生氣了,便動手搜了起來。
世保年齡大了,又一身的病,身子很虛弱,早就沒了年輕時的威風。
紅旗媳婦進去的時候他已經睡下了。女人翻了一遍沒有找著,便掀開被子要找,世保死死地拽著被角不放,女人火了,一把就抽了被子,把老人推到窯外邊。世保凍得渾身發抖,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大喊救命。女人惱羞成怒,衝出來說我又沒殺你,你叫喚什麽?說完後便猛地推了他一把,老漢連驚再怕,身子一趔趄就跌下了溝裏。
女人當時也愣在了那裏,她連滾再爬地趕到坡底,老漢平展展地躺在一堆荒草上,已沒了氣息。
紅旗媳婦的行為激起了全縣人民的憤怒,一時成為大家議論的話題。沒見過的人都說那是個母夜叉,連人都敢吃!見過的人都說這個女人天生淫蕩,心狠手辣,應該槍斃才對。為了嚴懲虐待、戕害老人的行為,女人被在全縣各鄉巡回批鬥,人們用磚頭、石塊向她投去,紅旗媳婦的臉上流著血,一副英勇不屈的樣子,恨得人咬牙切齒。
這個女人最後被判了多少年忘記了,至於現在還在獄中,或者已經死了,我跟親愛的讀者一樣不太清楚。
蘋果給黃泥村人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收入,也成了北塬鄉唯一的經濟支柱。每年的農業稅是個很不小的數目,北塬鄉也成了縣上的重點鄉鎮。
不是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有錢了。
果園的前期投資都比較大,從果苗到豐果期最少要六、七年時間。開始在三等地做試驗的人都富了起來,一年收入十多萬不存在問題。後麵栽樹的果園剛剛掛果,每年下來能把投資費用收回來就不錯了。
北塬鄉成了重點鄉鎮後,原來的鄉委書記成了副縣長,主管全縣農業。趙磊被調到北塬鄉當鄉長。
新上任的副縣長來北塬考察,要求全鄉所有耕地一律栽種蘋果樹。一時果苗緊缺,引起許多外地果商的關注。
耕地全部栽樹後,以前麥浪滾滾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潤生也不用再回家收麥子了。以前的熱鬧景象成為記憶裏的一道風景,永難再現。
誘人的麥香聞不到了,熱鬧的打麥場沒有了,全村的人一下子都吃上商品糧了,成市民了。新生代的小村民去關中平原,也像當年的知青一樣把麥苗當作韭菜了!——這在祖祖輩輩以農耕為生的黃泥村人看來,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但是大家都默默地接受了。因為種糧和栽樹的帳很簡單,誰也會算:一畝麥田頂多能打一擔多麥子,一擔麥子三百多斤,每斤麥子交到糧站能賣兩角錢,折合人民幣七、八十元。一畝麥田需要向隊裏交機動地錢七十元(人口地除外),耕種、打藥、施肥、除草、收割、脫粒等最少五十元/畝,不算人工,一畝麥子賣出去還要倒貼幾十元錢!
果樹就不同了。如果管理得當,風調雨順,豐產期的果樹每畝可產五千到一萬斤,每斤均價兩元錢,刨過各種費用,盡落四、五千元是沒問題的。這個帳還是很劃算的。
於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似乎一夜之間,北塬鄉就出現了很多農民大款,年收入在十幾萬元以上。村村都有人蓋起了兩、三層的小樓,雕梁畫柱,收拾的比城裏人還好。
但是這種大款每個村子僅有幾戶,隻是少數人富了起來,大多數村民還是較窮的。
曾經不名一文的農民突然有了幾十萬元,除了修樓還怎麽花?錢成了他們頭疼的問題。
銀行機製改革後,許多鄉鎮信用社日子也不好過,每個人都有儲蓄任務,完不了就沒獎金,於是他們就拿著煙提著酒求助於那些農民朋友——曾經的黃世人成了楊白勞,世事發展得讓人完全難以預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