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秀蘭怎能不想他?
潤生走後,她一如既往地操持著這個家,盡自己最大努力讓家裏人過好光景。栽煙的時候她叫來了娘家的幾個兄弟幫忙,為了擠水跟村裏人都打起來了,二哥秀鋼的頭被打爛了,血流了一身。天黑的時候二嫂來了,一進門就哭,象喪夫的考妣坐在地上不起來。秀蘭上前攙扶,被她一就蹬在肚子上,可憐秀蘭捂了肚子就縮成一團。嫂嫂說你個不要臉的騷貨,男人不要你了要賴在人家不走,把人都丟盡了!你二哥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一輩子沒完!潤生母親說你這人太過分了,你咋能打人呢?說完便象瘋了似地撲了過去,抓了那女人的頭發就打。二嫂畢竟年輕,用力一甩就站起來了,潤生媽被掄倒在地,大聲地哭了起來。村裏人看不過眼,也紛紛上前聲討。女人見勢不妙,邊罵邊走了。白秀想扶秀蘭去衛生所,見她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滴了下來。這時,秀蘭的母親也趕來了,摟住女兒就哭,屋裏亂成了一團。
這些事情潤生當然不可能知道。秀蘭給他寫信的時候說家裏一切都好,讓他放心。她的信很短,沒有卿卿我我的兒女情長,也沒有山盟海誓的豪言壯語,樸素得就像她自己一樣晶瑩透亮,清澈見底。
收麥的時候潤生回來了。
兩個月沒見,秀蘭顯得瘦了許多。潤生把鏡子和頭巾拿出來的時候她很高興,隨後又噘起了嘴巴,嘟囔潤生不該給自己買這麽貴的東西。潤生說這是我參加美術比賽的獎品,秀蘭聽了滿臉驚喜,把頭巾圍在脖子上,照著鏡子轉了一圈,高興地在他的身上拍了一巴掌。潤生說想我了吧?秀蘭就紅了臉,看著他脈脈含情地說:“——你說呢?”潤生用額頭在她的臉上頂了一下,這個親昵的舉動被母親看見了。秀蘭趕緊推開潤生,母親笑了。
一大早起來便覺得空氣已經熱烘烘地炙烤人了。等到太陽高懸的時候,大地便象著了火似地燃燒起來,徐徐地冒著一股青焰。遠處的房屋和牆桓象水裏的倒影在微波中蕩漾,升騰著,顫抖著;柏油馬路上已經成了泥濘的油灘,行車過處,發出“嘶啦啦”的聲音,像是要撕裂這個夏天;玉米葉子幹癟癟地蜷曲著,可憐巴巴地耷拉著腦袋,發出痛苦的呻吟;路邊的大樹象庫爾貝油畫裏的風景,一動不動,沒有一點響聲;淡紫色的天際找不到一絲敢於遊曳的雲彩,耀眼的光芒刺得人頭暈目眩,眼前發黑;腳下,一股淡淡的藍焰在騰騰升起,人像是站在火炕上一樣,渾身燥熱異常,卻不流一滴汗珠;也許所有的水份已經被炙烤殆盡,周身散發出一股難聞的焦糊味……
這個時候,躲在涼棚裏的豬仔也呆不住了,置澇池裏的孩子不顧,撲裏撲通就闖了進去,在裏麵痛快地打滾;狗們耷拉著長長的舌頭用力地呼吸著,仿佛時刻都有斷氣的可能;小貓摒棄了炕頭的寶地,躲到牆根下乘涼去了;雞仔也一反往日的喧鬧,在糞堆上刨個坑,把自己埋在裏麵……
麥田象一個巨大的烤箱,人們在裏麵痛苦地掙紮著。勞力多的人一天就收完了,潤生家要好幾天才能完。割麥子主要靠他們倆,父母把割倒的麥子抱全,做他們的助手。因為娘家也有許多地要收割,兄弟們都來不了。潤生割麥子很慢,秀蘭一個人奮力地割著,遠遠的把他甩在了後麵。
太陽直直地烤著,烤得人開始眩暈。突然,秀蘭身子一歪就倒在了地上,汗水把她的衣服都浸濕了,人已經昏迷不醒。潤生慌了,背起來就往村裏跑,找到醫務室,赤腳醫生說中暑了,在秀蘭的額頭上抹了些清涼油,給她服了一瓶藿香正氣水,然後說休息休息就沒事了。過了一會秀蘭清醒過來了,潤生鬆了一口氣。赤腳醫生給放涼的開水裏放了些鹽,讓秀蘭喝了,然後又給了她一些人丹,囑咐多休息,多喝鹽開水。秀蘭休息了一會便說好了,不聽潤生的勸告又來到地裏。
太陽終於收斂了最後一絲光暈,將整個身子慢慢地隱在了灰蒙蒙的大山後麵。一絲微風吹來,涼涼地沁人肺腑,令人心神陶醉,心曠神怡,渾身的疲憊和齷齪仿佛一瞬間都沒有了,真想甩開膀子大幹一會,但時針會告訴你已是晚上九點多了。夜幕的帷帳迅速就拉合了,眨眼間萬物便失去了自己的輪廓,變得影影綽綽,虛無縹緲起來。星河拉開了舞台的大幕,牛郎織女演繹著千古的佳話。若不是蚊蟲們的猖狂,他們真想就在地上睡一晚呢!肚子咕咕咕地已經叫了好長時間,算一算,它已經有七、八個小時沒進食了,他們拖著沉重的腿回到了家裏。
這頓晚餐直用到午夜方休。秀蘭和婆婆回去後才開始做飯,柴火濕,水開不了,等做熟了差不多就十二點了。秀蘭端著碗就睡著了,湯撒了一身也不知道。潤生輕輕地拿了碗,看著她疲憊的樣子鼻子發酸,眼淚差點就流了下來。
晚飯吃完後潤生想大睡一覺。“——嗡嗡嗡”,一群骨骼錚錚的黑蚊乘隙而來。“——啪!”不中;別理會,睡吧。剛躺下,這怵人的“嗡嗡”聲又響了起來,令人深惡而痛絕之!這些滿屋亂飛的家夥吸進你的血漿,注入一些毒液,然後讓你的皮膚腫起,疼痛發炎,甚至化膿——但你卻奈何它不得,於是隻好半睡半醒,熬過這並不比白天舒服多少的夜晚。大約淩晨四點的時候露水下來了,浸濕了這群毒豸的翅膀,人終於昏然而睡——然而下地幹活的時間已經到了。
潤生知道,這就是真正的農家生活。
麥子很快就收完了。潤生請了一個禮拜的假也到了。回到單位的時候人已累成了一灘泥,倒頭就睡,連飯也不想吃。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大家都說他曬黑了,才一個禮拜的時間,都快成非洲人了。
實驗室的兩個姑娘一個叫牛霞,大家都叫她霞;一個叫白梅,大家都叫她梅。霞是農村來的女孩,父親在廠裏紫砂車間當主任,大家叫他老牛。老牛已有二十多年的工齡,陶瓷廠的工種沒有他不熟悉的。老牛工作很認真,兢兢業業,對廠裏很負責。但有時候卻很教條,對工人的管理采取一種高壓的政策,很刻薄,因此人緣不好。霞的臉上有一塊胎記,胎記的旁邊有很多雀斑,很不雅觀。她眼睛一隻大一隻小,看人的時候像牛眼一樣地瞪著,怕得人不敢與她對視,有人背地裏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叫“牛二世”,老牛則被喚作牛魔王。梅是煤礦礦長的親戚,生得眉清目秀,細皮嫩肉,說話文聲文氣,有些撒嬌的樣子。這兩個女孩經常在喬師跟前逞能,喬師拿她們也沒辦法。但是張工來了她們就收斂了許多,不敢太放肆。兩個女孩潤生都不喜歡,如果不是因為工作的關係,他情願每天都看不見她們。
在這幾個篇章裏新出現的人物可能會較多,親愛的讀者看了會感覺頭疼。但這些人物又是這部小說下半部的主要角色,沒有他們作為襯托,我們的潤生便無法在陶瓷廠開展工作,生活也會顯得很單調。因此還請大家能靜下心來閱讀這幾章,慢慢地他們就會走進你的心裏,你會象記住白豆花一樣地記住他們名字的。
接下來我先介紹一些主要人物,他們每天和潤生工作在一起,相處十多年,其中恩怨一言難盡。當然,這部小說的主要內容是關於房子的故事,我會讓它作為故事的主線一直貫穿始終。
在這裏容我先介紹老牛。因為幾年後,潤生成了這個廠的技術廠長,老牛是生產廠長,兩人私下是朋友,無話不說,工作上卻經常吵架,意見分歧很大,甚至經常弄到廠務會上。他們互相依賴又互相排斥,在廠裏的關係很微妙,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
老牛把女兒安排在實驗室,引起了廠裏很多人的不滿。作為廠裏的中層領導,他是最不受人們尊敬的一位幹部,經常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比如年級與他相仿的人不叫他科長,而是喊“牛卜佬”。當地人把長不大的牛犢叫“牛卜佬”,這個稱謂含有欺侮的味道。開始的時候老牛很反感,甚至怒目相向,表現出強烈的抗議。可是沒人理會他這一套,時間一長就麻木了,後來也就習慣了。
老牛叫牛世傑,跟工業局的局長是一家子,相距不遠。老牛的家在南灣,是一個三麵環山的小鎮,因為當年的大開荒運動一舉成名,成了革命聖地,但當地的民眾卻一直很窮,完全沒有歌曲裏唱得那樣瀟灑。老牛弟兄二人,他是老大,因此家中的重擔早早就壓在他的肩上,十五歲的時候他便隨村裏民工來到永安給瓷廠挖泥,後來被招工到廠裏,成了正式工,也成為小鎮人的驕傲。
老牛給潤生的影響一直很瘦,臉色蠟黃,相容枯槁。黑黑的顴骨處有一個指頭大的瘊子,上麵長著一撮黑毛,很不雅觀。長方形的臉象受苦受難的人民一樣,有些扭曲變形,很少在上麵看到笑容。老牛做事謹慎,一絲不苟,幹什麽事情都要精打細算,從不馬虎行事。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這當然很好,但老牛後來管了車間,便激發出很多矛盾。比如他把原來的均工分配變成了記件製,並製定了許多嚴格的檢驗條款,許多人於是從第二個月起便拿不上工資。那時間,農村土地承包製已實行多年,國有企業也在由大鍋飯向多勞多得方麵轉型,許多人一時還不適應,於是便對老牛心生仇恨,無端謾罵。那時老牛的妻子尚在農村,好不容易來一趟,沒地方住。幾個工友騰了宿舍,晚上卻蹲在外麵聽房。第二天一大早,老牛夫妻之間的情事便傳遍全廠,成了大家的笑談。他們問老牛:“一晚上幾回?”老牛笑而不答。他們便哈哈大笑,說天亮了天亮了還要來一回,牛勁可真不小呀!老牛就紅了臉,罵狗日的都不是東西。老牛的媳婦出來後,大家就圍著她笑,問吃飽了麽?媳婦一扭臉就跑,大家就笑得更厲害了。
老牛幹活很吃苦,幹什麽都不願落在別人後麵,因此很勤快。每天天不亮便第一個來到廠區,車間裏的活他都要幹上一遍。作模型是個細心活,老牛的模型做得比誰都好,嚴絲合縫,棱角分明;注漿是個技術活,老牛注得漿比誰都均稱,軟硬正好,薄厚適中;磨泥漿是個眼力活,老牛磨的泥漿比誰都細膩,沒有砂礫,易於打磨;炒石膏是個體力活,又髒又累,老牛也能一口氣在那裏呆上一上午。此外,他還會燒窯、壓坯、銼刀、軋泥等,特別是修坯壓光一項是女人們幹的活,老牛比她們幹得還出色!因此到車間檢查工作,他一眼就能看出誰好誰壞,誰很有前途,誰沒有出息,人人都從心裏佩服,但嘴上沒一個服氣的。
老牛很拗氣,一般他認定的理很少有人能夠說服。廠裏來了個大學生,是學矽酸鹽的,對原來的原料配方做了一些改變,老牛不同意,嚴厲地批評那個大學生,後來索性把他下放到車間去勞動,大家意見很大,說老牛這是嫉妒。新來的學徒原來每月有二十元的補助,這些學徒不好好幹,老牛便去消了他們的補助工資,被幾個蒙麵人在城裏狠狠的揍了一頓。供原料的原來泥沙混裝,馬馬虎虎十幾年了,工錢沒少拿,老牛上任後卻認真起來,原料被一車車擋了回去。送原料的托人找到了老牛,要請他喝酒,老牛也不拒絕,酒喝了還是照樣嚴格檢驗,於是便被當作不識好歹的貨狠狠地揍了一頓,老牛的腿拐了好長時間;供煤的以次充好,進廠後大磅稱上一擱,停也不停就直接開了進去,月底照樣結帳,一分不少。老牛不行,他讓工人上去把石坯都扔了下來,然後親自過磅。送煤的受不了,告到廠長那裏,廠長也不好說什麽。送煤的於是給老牛送了兩條好煙和好酒,老牛裝了幾天糊塗又醒了過來,每天驗秤撿石坯都不誤,那個人就不送了。
每天下午是半成品檢驗的時間,老牛都會去車間巡回,看到不順眼的都會砸了,或全部劃上次品,一些女孩當場就哭了起來,遇到厲害點的女人,就跟老牛大吵大鬧,連哭帶嚎,罵他不得好死!後來老牛的媳婦也在廠裏當臨時工了,常常會看不慣,就加入到吵架的行列,回到家裏便跟老牛吵,吵得很凶,老牛生氣了,便狠狠地打她,媳婦委屈的放聲大嚎,大家都圍在門前看熱鬧。
媳婦一開始吵架後便回娘家,老牛不理她,過了一段時間她便自己回來了,從此吵死吵活也不走。老牛沒有兒子,養了兩個閨女,於是就成了人們的話柄,罵他缺德事做得太多,老天爺讓他斷子絕孫!老牛的大閨女被稱為牛夜叉,二閨女被叫做牛二世——因為她們確實也長得不好看。但一個女孩家被人這樣叫,總是不好的,老牛媳婦於是象一頭雌虎一樣經常跟人吵架,跟老牛也天天鬧氣,從不給他好臉。那時,車間的工人每個月都有一雙手套和毛巾,夏天有六斤降溫糖,老牛上任後把這些都取消了,工人們於是開始罷工,弄得沸沸揚揚,上麵甚至來了人。後來工會出麵,把降溫糖補上了,事情才平息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