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36)

(2006-06-15 14:13:00) 下一個

三十六
            
  紅衛結婚了。
  
  紅衛娶的是一個北山的女子。女子很壯實,個頭比紅衛還高,講話鼻音很重,說的快了誰也聽不清她說什麽。
  
  新婚之夜,一幫年輕人去聽房。燈熄了之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女子突然大聲地叫了起來:“要鬧鬧嗬,不鬧算嗬——摸甚?髒× !”大家忍不住便笑了起來。第二天見了紅衛,都說你要弄就弄嘛。幹嘛摸媳子的那個?——這下可好了,媳子沒讓上吧?紅衛紅了臉,說去你媽的腿,聽到了就算了,幹嘛還要四處宣傳?年輕人不管這個,以後見了紅衛就說: “要鬧鬧嗬,不鬧算嗬——摸甚?髒× !”紅衛就追著打說話的人。後來媳婦知道了,羞得幾天沒好意思出來。
  
  蜜月還沒有完,有一天紅衛去了一趟縣城,在錄像廳看了一盤香港三級片,回來後想跟媳婦實踐一下。媳婦大怒,一把掀了被子,大罵紅衛是流氓,狗娘養的。半夜三更的,世保聽見兒子屋裏在吵架,還以為出了什麽事。這時媳婦已經狠命地敲門了,說她不跟紅衛睡,紅衛對她耍流氓。世保滿臉摸不著鼻子,弄不清楚到底是咋咧,燕娥說是不是紅衛打你了?媳婦說你兒子是流氓,我要跟他離婚!說完竟坐在門口大哭起來,把個村人都驚醒了,不知道怎麽回事。
  
  第二天,媳婦便回娘家去了。紅衛跟著要去,媳婦不讓,一個人灰溜溜地回來了。燕娥說你絕死鬼到底把人家咋咧?媳子生那麽大的氣?紅衛說沒有咋嘛。神經病!說完便回新房睡覺去了。
  
  黃昏的時候,丈母娘來了。同來的還有幾個小舅子。丈母娘一進門就罵紅衛:“我女子是嫁給你作媳婦的,不是來你家當婊子的!”紅衛說:“咋啦?”丈母娘說:“你幹的好事還不知道!你咋能讓她作那些下流事情?”世保一聽就火了:“我還以為是什麽事情,原來是這!——你女子嫁了男人就要盡妻子的義務,哪個男人不對老婆耍流氓?你男人不耍流氓你能有孩子嗎?!——怪球的事情!”燕娥慌忙迎了出來,罵男人不會說話,說親家母你快回來,走了一路累了,趕快進屋歇歇。紅衛的丈母娘不依不撓,又是哭又是罵。燕娥走上前去,悄悄地問媳婦到底咋回事?媳婦就紅了臉,還是那句話:“你兒子耍流氓!”這時,院裏已圍了很多看熱鬧的人,年輕人就起哄:“快說說,紅衛怎麽對你耍流氓了?——是不是又亂摸了?髒× !”大家哈哈大笑,世保惱羞成怒,操了一根扁擔就掄了過去。


  “——滾!狗日的都給我滾!滾得遠遠的!”
    
  紅旗妻子跟人跑了以後,一個人過著光棍漢的生活。
  
  光棍生活不好過,無人疼無人問。一個人守著屋子,時間好像都停止了。紅旗下地幹活的時候就想起了她,畢竟兩個人勞動比一個人幹活有氣氛,也更能出成果。晚上的時候回到家裏,冰鍋冷灶的。妻子的嘮叨雖然讓人心煩,但沒有了女人的嘮叨,屋裏便象死水一樣沉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個不滿意自己表現的女人曾經使他那樣難堪,但他對她還是恨不起來的。任何一個女人不可能沒有優點,紅旗媳婦也不例外,比如她愛勞動,愛幹家務,當然也愛罵人。妻子跟世彥好上的時候,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她高興,他接過了這頂綠帽子。後來父親和幾個弟弟把世彥打了一頓,世彥不來了,妻子卻走了,從此杳無音信,因此,他都有些怨他們多管閑事了。
  
  臘月的時候有人趕集在縣城看見過紅旗的媳婦,回來後就跟他說了。紅旗趕到縣城,一連幾天徘徊在縣城的街道上。除了看見麥娥睡在大街上,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紅旗甚至在想,就是個瘋女人呆在家裏他也願意,畢竟比沒有人說話好些。他受不了那種無聲的世界,每次回到家裏,感覺空氣都快凝固了,就心慌的不行。父親罵他沒出息,曾經介紹過一個女人,離過婚的,來住了幾天就走了,說紅旗不是個男人,跟他在一起和守寡沒什麽區別。
  
  過完年後,又有人在縣城碰見紅旗的媳婦,樣子很狼狽,衣服也破破爛爛的。紅旗媳婦說你回去問問紅旗,看他還要我不?回來的人說了,紅旗當即就趕到縣城,在菜市場的角落找到了她。媳婦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看見紅旗“哇”地一聲就哭了。紅旗把她帶到飯灘上,媳婦一口氣吃了四個包子,好像還沒有飽。紅旗說跟我回去吧。媳婦說她沒臉回去。媳婦說紅旗我對不住你呀!那個挨千刀的勾引了個碎女子,不要我了。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紅旗用手給她擦了,說不要哭了,我們回去吧。媳婦說我就要哭就要哭!說完便放聲大嚎,把幾年來的委屈都哭出來了,引得街上的人都向這邊張望。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九八六年的正月還沒有完,農家人便忙起來了。勞力多的人地裏熱火朝天,圈地畔,秧煙苗,打坷垃,燒垃圾,熟睡了一冬的土地蘇醒了,變得溫軟濕潤起來;麥苗的顏色變淡了,充滿了生命的活力;樹枝也開始返青,冒出一些嫩嫩的葉芽;人們的身上已不再臃腫,年輕人都脫去了厚厚的棉衣,敞開大紅色的絨衣來。“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糧”,沒有人比農民更知道它的重要性了。


  忙完了地裏的活,潤生覺得不能坐在家裏了。離收麥子還有幾個月時間,煙也不能栽,聽說在林場挖魚鱗坑,一天可以掙三元錢,就是一般人受不了那苦。林場離黃泥村有上百裏,潤生托人給自己問了,然後就收拾行李,來到了這裏。
  
  林場夾在一個山溝裏,每天幹活都要上山,走很遠的地方。在那裏幹活的多是陝北來的,說一口鼻音很重的方言,身體很強壯。見了潤生大家都笑他,說就你這書生樣,堅持不了三天就會走人。潤生不信,拿著比鋤頭還寬的钁頭跟著他們上了山。上山以後大家便分工幹活,沒有人願意跟潤生分在一起,於是他便一個人自己幹。山坡被草覆蓋了,草根把坡地鏽在了一起,潤生幾钁頭下去連草皮都撬不起來,震得胳膊發麻。沒辦法,他隻好用钁尖一點點地刨,幹了一晌連一個坑都沒挖成,而人家已經開始休息了。潤生不服氣,拚了命地不停的挖,手上的血泡爛了,染紅了钁把。一個年齡大些的人走了過來,說年輕人,幹活不能這樣,你這樣幹下去,明天就起不來了。潤生不理他,低了頭隻顧挖。年齡大點的人奪下了他的钁頭,拉著他坐了下來,然後把自己的水給他喝。潤生休息了一會,感覺好多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狼吞虎咽,一會就把送上來的饃吃完了。潤生的牙一直在疼,拿在手裏的饃吃了還沒有一半。下午的時候他早早就餓了,渾身發軟,钁頭都舉不起來了。晚上回到宿舍,一挨床就不想起來了,渾身象散了架,癱在那裏不能動彈。
  
  那一夜他睡得很實,一覺就到了大天亮。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們又上山了。潤生選了一塊沒有白色草皮的山坡,坡上全是高大的灌木叢。潤生砍過柴,他認為挖這些樹根甚至比挖草皮還要容易些,於是掄起钁頭就砍。胳膊粗的灌木叢把潤生的臉刷得血跡斑斑,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時令才過穀雨,日頭卻已經很毒了,曬得渾身起皮。钁頭把虎口都震裂了,胳膊腫得抬不起來。一陣涼風吹過,頃刻便閃電雷鳴,大雨傾盆而下,荒蕪的山地無處可以藏身,霎時便成了落湯雞。


  雨過天晴,大家於是都把衣服脫了下來,晾在灌木叢上。因為都是男人,幾個年齡大的便脫得一絲不掛,象三峽的纖夫一樣,赤條條地在那裏幹活。陽光暴曬在他們的身體上,肌肉結實的人體象米開朗琪羅刀下的雕塑,成了山上一道獨特的風景。滿山遍野的馬茹子花金燦燦一片,與潔白的山楂花相映成趣,引來無數狂蜂浪蝶。中午的時候起風了,涼涼的很舒服,讓人在瞬間忘記疲勞。突然,“嗡”的一聲,一群馬蜂飛了過來,劈頭蓋臉對著潤生就是一陣狂蟄,嚇得其他人扔下钁頭就跑。頃刻間,潤生的臉便腫得肥肥胖胖的,眼睛都睜不開了。這也難怪,馬蜂好好地在它的窩裏,認為什麽要去招惹它們?可憐的潤生隻有自作自受了。
  
  幾天下來後,他已經漸漸地適應這種勞動,每天也基本能夠完成任務了,不爭氣的是他的牙在那一段時間頻頻發炎,疼得連飯也吃不成。眼看著同夥們風卷殘雲,把送來的糜子饃都吃完了,潤生臉腫得老高,口都張不開。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發慌,何況我們的潤生每天還要受那樣的苦。堅持了幾天後,不得不拖著疲憊的身體走了近百裏的山路回到家裏。
  
  秀蘭聞訊後趕了下來。潤生的一邊臉腫得很高,眼睛都變形了,人卻瘦得不成了樣子。眼淚充盈了秀蘭的雙眼,她輕輕地用手摸著,責怪她為什麽要去掙那個錢?潤生苦笑了一下,說沒事的,過幾天就好了。秀蘭堅持要讓他休息,她把潤生接到她家,找來醫生給他消炎,然後蒸了嫩嫩的雞蛋糕,一勺一勺地喂他,邊喂邊說:“乖乖聽話,好好吃,過幾天就好了。”
  
  看著秀蘭把自己當嬰兒一樣地伺候,潤生眼裏溢滿了淚水。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突然來了。潤生嚇了一跳,以為是潤喜出了什麽事情。走林場的那天,父親送他到大路上,欲言又止的樣子。父親平時很少說話,幹什麽事情從來不支配人。白秀在路壕揀樹葉,問潤喜來信了沒有?父親搖搖頭,竟哽咽不能語。很少看見父親落淚。父親看娃很重,長這麽大,潤生沒有挨過父親的打,即使做錯了什麽事,也很少罵他。小時候父親去溝裏砍柴,潤生便騎在他的脖子上,到了地方才把他放下來,回來的時候他在前麵走,父親背著沉重的柴捆跟在後麵,潤生很高興。為此,母親曾經跟他吵過幾次,說他不會幹活。去縣城趕集的時候父親也喜歡帶著潤生。趕集的時候要經過洛河,父親挽了褲腿,背著他去趟河水。河水打亂了他的腳步,父親一個趔趄差點倒在河裏,咬緊牙站穩了,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兒子某一件事情成功了,他會高興得睡不著覺,並將這件事說得比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還重要;兒子失敗了,他便會對所失敗的事情表示不屑一顧,一解兒子眼前之恨。潤生高考通過預選,他高興得見人就笑,老槐樹下給大家說兒子多麽不易;潤生高考落榜了,父親顯得很輕鬆,說其實考不上也好,考上的人出去後連父母都忘了,村裏人一茬哩,咱不希罕這個!夜裏卻聽見老人的啜泣聲,父親壓抑著聲音跟母親低聲嘀咕。潤民出事後,父親躺在床上整整一個月,象大病了一場。後來在村人的勸說下才緩了過來;潤喜參軍了,父親恍惚了好一段時間,整天象丟了魂似的盼兒子來信,前線的一點消息都能讓他一晚上失眠。父親一輩子沒什麽能耐,光景過得惜惜惶惶,遭人白眼,可在潤生的心中,他依然是個好父親。“前三十年看父,後三十年看子。”作為兒子,潤生覺得自己應該讓父親過上好日子。
  
  父親的突然來到,讓潤生心裏發慌。潤喜象一根看不見的線,緊緊地牽著一家人的心,顫悠悠地跟著他晃動。
  
  父親的表情好像很輕鬆,臉上分明是笑嘻嘻的,好像有什麽值得喜慶的事情。
  
  父親說地區工藝美術公司的孫老師捎來話,說永安市陶瓷廠招聘美工,讓潤生去試一下。
  
  孫老師是潤生的美術老師。潤生上初中的時候經常去縣文化館學畫畫,孫老師對他很好。逢年過節的時候潤生經常拿著母親蒸的油饃饃去看老師,每次去縣城也去他那裏看書。後來孫老師調到了地區工藝美術公司,便很少聯係。幾年過去了,孫老師並沒有忘記他,潤生很感動。
  
  永安陶瓷廠是一家國營企,有一定的曆史和規模。高考落榜後在農村幹了幾年,家裏並沒有脫貧,最讓潤生難受的是房子也沒有修起來,白白地耗費了那麽多的精力。如此下去,根本看不到希望所在。窯塌了之後,盡管秀蘭一腔熱情未減,對命運不願意低頭,但是潤生覺得自己已經很疲倦了,幹什麽活都提不起精神。看人家在外麵工作的人個個衣錦還鄉,給家裏增添了不少光彩,村裏人都很羨慕。父母嘴上不說,眼神上是可以看出來的,他們強烈希望兒子能有個出頭的日子,盡快擺脫這貧瘠的土地。可是潤喜已經參軍,潤生一走,父母年事已高,沒人照顧。
  
  怎麽辦?去還是不去?
  
  秀蘭首先發表自己的意見。她堅決支持潤生走出去,到外麵闖一闖。秀蘭認為潤生呆在家裏一輩子很難有出息,最多把光景過成她家那樣,又能怎麽樣?農村人苦呀,辦什麽事都不容易,處處遭人白眼,受人欺負。在鄉上繳煙就是很好的例子。同樣的煙,潤蓮隻要出麵就可以多交幾百塊,潤生去了連繳都繳不上,還差點跟人打起來。還有,潤生有知識文化,能寫會畫,走到哪裏都會有出息的。前些年憑著招工出去的那些人現在都過得很好,相信隻要給潤生機會,他肯定會有所作為的。
  
  父母都同意秀蘭的觀點。父親說你走吧,我身體好著哩,再幹幾年沒問題。你出去了也給家裏人長了精神,你媽心裏肯定會好受不少。母親說我娃你就走吧,不要牽掛家裏。我們辛辛苦苦上了十幾年學的目的不就是等著這一天嗎?你去了要好好幹,幹出名堂再把潤喜也弄出去,我跟你大就是死了也心安了!等你幹工作有了錢就給咱蓋房子,呆在農村什麽時候才能把地方弄起來呀!
  
  潤生還在猶豫。
  
  秀蘭說你就放心地去吧,家裏的一切有我呢!我負責把咱大咱媽照看好。潤生說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呢!人家是國營企業招聘美工,應聘的人肯定不少,我還不一定能不能被人家看上哩。
  
  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五月二十七日,潤生來到了地區所在地城市——永安,跨出了他人生道路上最為關鍵的一步。潤生在那裏度過了自己最為激蕩的青春年華,給永安陶瓷廠的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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