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紅衛結婚了。
紅衛娶的是一個北山的女子。女子很壯實,個頭比紅衛還高,講話鼻音很重,說的快了誰也聽不清她說什麽。
新婚之夜,一幫年輕人去聽房。燈熄了之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女子突然大聲地叫了起來:“要鬧鬧嗬,不鬧算嗬——摸甚?髒× !”大家忍不住便笑了起來。第二天見了紅衛,都說你要弄就弄嘛。幹嘛摸媳子的那個?——這下可好了,媳子沒讓上吧?紅衛紅了臉,說去你媽的腿,聽到了就算了,幹嘛還要四處宣傳?年輕人不管這個,以後見了紅衛就說: “要鬧鬧嗬,不鬧算嗬——摸甚?髒× !”紅衛就追著打說話的人。後來媳婦知道了,羞得幾天沒好意思出來。
蜜月還沒有完,有一天紅衛去了一趟縣城,在錄像廳看了一盤香港三級片,回來後想跟媳婦實踐一下。媳婦大怒,一把掀了被子,大罵紅衛是流氓,狗娘養的。半夜三更的,世保聽見兒子屋裏在吵架,還以為出了什麽事。這時媳婦已經狠命地敲門了,說她不跟紅衛睡,紅衛對她耍流氓。世保滿臉摸不著鼻子,弄不清楚到底是咋咧,燕娥說是不是紅衛打你了?媳婦說你兒子是流氓,我要跟他離婚!說完竟坐在門口大哭起來,把個村人都驚醒了,不知道怎麽回事。
第二天,媳婦便回娘家去了。紅衛跟著要去,媳婦不讓,一個人灰溜溜地回來了。燕娥說你絕死鬼到底把人家咋咧?媳子生那麽大的氣?紅衛說沒有咋嘛。神經病!說完便回新房睡覺去了。
黃昏的時候,丈母娘來了。同來的還有幾個小舅子。丈母娘一進門就罵紅衛:“我女子是嫁給你作媳婦的,不是來你家當婊子的!”紅衛說:“咋啦?”丈母娘說:“你幹的好事還不知道!你咋能讓她作那些下流事情?”世保一聽就火了:“我還以為是什麽事情,原來是這!——你女子嫁了男人就要盡妻子的義務,哪個男人不對老婆耍流氓?你男人不耍流氓你能有孩子嗎?!——怪球的事情!”燕娥慌忙迎了出來,罵男人不會說話,說親家母你快回來,走了一路累了,趕快進屋歇歇。紅衛的丈母娘不依不撓,又是哭又是罵。燕娥走上前去,悄悄地問媳婦到底咋回事?媳婦就紅了臉,還是那句話:“你兒子耍流氓!”這時,院裏已圍了很多看熱鬧的人,年輕人就起哄:“快說說,紅衛怎麽對你耍流氓了?——是不是又亂摸了?髒× !”大家哈哈大笑,世保惱羞成怒,操了一根扁擔就掄了過去。
“——滾!狗日的都給我滾!滾得遠遠的!”
紅旗妻子跟人跑了以後,一個人過著光棍漢的生活。
光棍生活不好過,無人疼無人問。一個人守著屋子,時間好像都停止了。紅旗下地幹活的時候就想起了她,畢竟兩個人勞動比一個人幹活有氣氛,也更能出成果。晚上的時候回到家裏,冰鍋冷灶的。妻子的嘮叨雖然讓人心煩,但沒有了女人的嘮叨,屋裏便象死水一樣沉悶,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個不滿意自己表現的女人曾經使他那樣難堪,但他對她還是恨不起來的。任何一個女人不可能沒有優點,紅旗媳婦也不例外,比如她愛勞動,愛幹家務,當然也愛罵人。妻子跟世彥好上的時候,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她高興,他接過了這頂綠帽子。後來父親和幾個弟弟把世彥打了一頓,世彥不來了,妻子卻走了,從此杳無音信,因此,他都有些怨他們多管閑事了。
臘月的時候有人趕集在縣城看見過紅旗的媳婦,回來後就跟他說了。紅旗趕到縣城,一連幾天徘徊在縣城的街道上。除了看見麥娥睡在大街上,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紅旗甚至在想,就是個瘋女人呆在家裏他也願意,畢竟比沒有人說話好些。他受不了那種無聲的世界,每次回到家裏,感覺空氣都快凝固了,就心慌的不行。父親罵他沒出息,曾經介紹過一個女人,離過婚的,來住了幾天就走了,說紅旗不是個男人,跟他在一起和守寡沒什麽區別。
過完年後,又有人在縣城碰見紅旗的媳婦,樣子很狼狽,衣服也破破爛爛的。紅旗媳婦說你回去問問紅旗,看他還要我不?回來的人說了,紅旗當即就趕到縣城,在菜市場的角落找到了她。媳婦形容枯槁,衣衫襤褸,看見紅旗“哇”地一聲就哭了。紅旗把她帶到飯灘上,媳婦一口氣吃了四個包子,好像還沒有飽。紅旗說跟我回去吧。媳婦說她沒臉回去。媳婦說紅旗我對不住你呀!那個挨千刀的勾引了個碎女子,不要我了。說著眼淚就流了下來。紅旗用手給她擦了,說不要哭了,我們回去吧。媳婦說我就要哭就要哭!說完便放聲大嚎,把幾年來的委屈都哭出來了,引得街上的人都向這邊張望。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九八六年的正月還沒有完,農家人便忙起來了。勞力多的人地裏熱火朝天,圈地畔,秧煙苗,打坷垃,燒垃圾,熟睡了一冬的土地蘇醒了,變得溫軟濕潤起來;麥苗的顏色變淡了,充滿了生命的活力;樹枝也開始返青,冒出一些嫩嫩的葉芽;人們的身上已不再臃腫,年輕人都脫去了厚厚的棉衣,敞開大紅色的絨衣來。“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糧”,沒有人比農民更知道它的重要性了。
忙完了地裏的活,潤生覺得不能坐在家裏了。離收麥子還有幾個月時間,煙也不能栽,聽說在林場挖魚鱗坑,一天可以掙三元錢,就是一般人受不了那苦。林場離黃泥村有上百裏,潤生托人給自己問了,然後就收拾行李,來到了這裏。
林場夾在一個山溝裏,每天幹活都要上山,走很遠的地方。在那裏幹活的多是陝北來的,說一口鼻音很重的方言,身體很強壯。見了潤生大家都笑他,說就你這書生樣,堅持不了三天就會走人。潤生不信,拿著比鋤頭還寬的钁頭跟著他們上了山。上山以後大家便分工幹活,沒有人願意跟潤生分在一起,於是他便一個人自己幹。山坡被草覆蓋了,草根把坡地鏽在了一起,潤生幾钁頭下去連草皮都撬不起來,震得胳膊發麻。沒辦法,他隻好用钁尖一點點地刨,幹了一晌連一個坑都沒挖成,而人家已經開始休息了。潤生不服氣,拚了命地不停的挖,手上的血泡爛了,染紅了钁把。一個年齡大些的人走了過來,說年輕人,幹活不能這樣,你這樣幹下去,明天就起不來了。潤生不理他,低了頭隻顧挖。年齡大點的人奪下了他的钁頭,拉著他坐了下來,然後把自己的水給他喝。潤生休息了一會,感覺好多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家狼吞虎咽,一會就把送上來的饃吃完了。潤生的牙一直在疼,拿在手裏的饃吃了還沒有一半。下午的時候他早早就餓了,渾身發軟,钁頭都舉不起來了。晚上回到宿舍,一挨床就不想起來了,渾身象散了架,癱在那裏不能動彈。
那一夜他睡得很實,一覺就到了大天亮。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們又上山了。潤生選了一塊沒有白色草皮的山坡,坡上全是高大的灌木叢。潤生砍過柴,他認為挖這些樹根甚至比挖草皮還要容易些,於是掄起钁頭就砍。胳膊粗的灌木叢把潤生的臉刷得血跡斑斑,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時令才過穀雨,日頭卻已經很毒了,曬得渾身起皮。钁頭把虎口都震裂了,胳膊腫得抬不起來。一陣涼風吹過,頃刻便閃電雷鳴,大雨傾盆而下,荒蕪的山地無處可以藏身,霎時便成了落湯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