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33)

(2006-06-11 22:38:30) 下一個

三十三  
  
  潤喜來信了。
  
  信是寫給東有的。
  
  信中說,他心中有個她。她就是村裏最漂亮的那個女孩。
  
  ——也許他永遠不能回來了,再也沒有表達這個願望的機會了。潤喜要東有轉告她,就說他愛她。
  
  她是誰呢?
  
  人們議論紛紛。
  
  在前線,除了戰鬥,人們想得最多的就是愛情。愛情,總是在人們意想不到的時候到來,也總是在人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遠去,貓耳洞人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個人愛情,這裏實行的是準共產主義,什麽東西多是公開公有的,就連生命也一樣,更何況愛情。許多戰士參軍的時候已經有了女朋友,於是戰事之外最大的期盼就是等女朋友的來信。那種滋潤沒有戀愛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信上大多是鼓勵男朋友英勇殺敵,爭取立功的話,當然也有一些卿卿我我,兒女情長的語句,在這種場合,都成了公開的內容,因此信一來,最先知道內容的往往不是信的主人,而是戰友們,甚至是連部。沒有人因此而跟誰過意不去,收到信的人往往會有一種優越感,很自豪的樣子。沒有女朋友的戰士也不甘寂寞,隻要是自己心儀的女孩,在心裏就把她當成了自己最愛的人。也許在那種環境下,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處境,人生在每時每刻都可能畫上句號,沒有開花,沒有結果,是一件很遺憾的事。因此我們的潤喜寫來這樣的信,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對於潤生來說,這封信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兄弟同炕多年,潤喜的脾性他是知道的。這小子從小就不跟女孩子玩,大一些的時候不讓人在他跟前提女孩子。農村人都喜歡跟小孩子開玩笑,特別是男孩子。小一些的時候會摸他的“雀娃”,一邊摸一邊問:你要“雀娃”幹什麽?男孩說撒尿。大人就會搖頭,說不對,要它是為了去媳婦!男孩一臉不解的樣子,後來別人再問,就說為了娶媳婦。——娶媳婦做啥?——娶媳婦生娃。——生娃幹啥?——生娃幫家裏幹活。問到這裏就算很徹底了,沒法再問了。問的人很滿足地拍著男孩子的頭說:狗日的好好聽話,長大了娶個好媳婦!男孩一躬身就跑了,誰也不會把這話當回事。問到潤喜的時候他就不說話,再問也不說。大人於是就誘導:是不是長大了娶媳婦?潤喜眼睛一瞪,說誰再說娶媳婦我×他媽!大人就惱了,說你這孩子咋這樣?是不是想挨打?潤喜往前站了一步,說打吧,我讓你打!問話的大人就紅了臉,非常沒趣地走了。後來村裏人都知道潤喜不讓人在他跟前提媳婦的事,一提就翻臉。平日裏也很少看見他跟女孩子在一起玩,母親高興地說:我潤喜是個好娃,眼氣高著哩!
  
  他能看上誰呢?平日裏姐姐拿村裏的女娃跟她開個玩笑,他都跟人急。在女孩子的麵前,他永遠都是那麽清高,村裏的女娃都不敢跟他說話。
  
  潤生百思不解。
  
  東有笑了。東有說別看你是老哥,潤喜有些事是不可能跟你說的。咱們村最漂亮的女孩就是雪娥了,我敢說村裏年齡差不多的男娃,百分之九十都喜歡她!
  
  哦,雪娥!彩娥的妹妹,長得有點像鄧麗君的那個女孩,彩娥姊妹裏麵最出類拔萃的女孩,整日裏一付清高的樣子,目空一切的女孩——這個雪娥呀!
  
  “潤喜真是癡心妄想!”潤生當時就下了結論。
  
  “那倒不見得。說不定潤喜立了功,被部隊留下了,當上了軍官,還看不上她了呢!”東有對潤喜很有信心。
  
  “這話就不要向外傳了,讓雪娥媽知道了可不得了。——信在哪裏?”潤生問東有。
  
  “我已經給了雪娥了。”東有說。
  
  “你怎麽能把信給她呢?”潤生有些生氣了。
  
  “不要緊的,雪娥看了信也沒說什麽。她都不生氣,你生什麽氣?”東有說。
  
  但願沒什麽事情。潤生想。
  
  潤喜沒有收到雪娥的回信,心裏很焦躁。愛情是個神奇的東西,特別是對於情竇初開的人來說,產生的作用是不可言傳的。人可以被這種朦朦朧朧的愛情魂牽夢縈,完全陶醉,也能被她無情地把心撕碎!


  潤喜連裏的一個兵上陣地沒兩天就收到了一封女朋友寫的信,他是全連最早收到信的人,那高興勁就別提了,精神好得讓他馬上去奇襲河內直搗金蘭灣也不會眨一下眼!那天上午,是由連指導員親自撕開那封信的,這封信要通過電話在全陣地播放呢,軍事共產主義嘛!真開心啊!雖然信不是寫給大家的,可大家的心依然熱得不行,洞裏除警衛哨外大夥全圍著電話,一個勁的衝指導員嚷嚷。指導員開讀了:“——小張同誌,”不對了,這話好像有點不是味,弟兄們的心一下子就揪到了嗓子眼,每個人都隱隱地覺察出此信的不善。通常信的一開始都是親愛的××,接著便是大家善意的哄笑。果然,這是封吹燈信,指導員的聲音越讀越輕,全連各哨位的電話是串聯的,通播著呢,大家都能聽到對方的聲音,可那會電話裏靜得出奇,連心跳都能聽出來。“——媽的!就這麽黃了!真他媽不是東西!”也不知是誰罵了一句,引來的隻有一聲長長的歎息,叫人心裏難受,不是滋味。然而那封信裏的主人公卻異常的寧靜,從此他就不再開口說話了,那種痛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戰友們聽見他壓抑的哭泣聲,恪生是那樣的撕心裂肺,肝腸寸斷,也許他的心已經徹底破碎了。第二天,他就犧牲了,傍晚封閉陣地時踩上了地雷,當時就不行了,他的雙眼就那麽睜著,無神地凝視著遠方的天空,連長用手為他合了幾次,那眼皮象是橡膠做成的,很有彈性,慢慢地又睜開了。他就這樣睜著那雙大眼靜靜地走了,沒留下一句話,也沒有留下一件東西……潤喜永遠無法忘記他的那雙眼睛,還有那封要命的吹燈信。

  那時老山流行一句口號:——理解萬歲!我們則把他們叫著八十年代最可愛的人。在那個相對和平的年代裏,有這麽一塊戰火紛飛的孕床,的確可以培養出許多英雄,作為參戰軍人的他們理所當然會成為千萬青少年的崇拜偶象,但這一切大多與愛情無關。當他們輾轉在炮火中,掙紮於槍林彈雨之下時,往往要受到來自兩方麵的傷害,一種是無情的彈火,它可以帶走他們的生命;另一種就是愛情的傷害,它能撕碎戰士的心!在前線,失戀率是相當高的,無論哪個部隊都有一群,因此說老山既是士兵生命的歸宿,也是士兵愛情的墳墓;他們在歸宿裏舍生忘死,在墳墓裏勵血銘誌!
  
  戰爭還在繼續。
  
  誰也不會想到這場由收複老山為開幕的戰爭會持續整整五年。比起緊接而來的防禦作戰,已過去的老山攻堅戰簡直就不值一提;在這片亞熱帶叢林裏進行的戰爭是中國軍人從不增經曆過的,戰鬥的膠著性和殘酷性更顯其獨有的特色。老山無故事,應該說老山無浪漫的故事,有的隻有艱苦和血腥。
    
  我軍連攻下無名高地後並沒有作實際的休整,馬上就投入了防禦作戰。剛打下老山,敵人的報複動作相當大,戰鬥每天都會發生從小股特工偷襲到班排規模強擊直至連營集團衝鋒,戰友們每時每刻都得承受一次甚至數次的死亡威脅。
  
  七月十二日,敵軍大反撲,我軍對此有所警覺。敵人集中了兩個師團的兵力,共六個團番號的部隊,準備對我老山一線全麵反撲。我軍的戰備非常緊張,從七月一日開始連著三天軍工隻送彈藥不送給養。七月正是老山最熱的季節,士兵們倦縮在狹小的貓耳洞裏捂得不行,汗水早就流光了,有的點兵們隻能嚼青草、咬樹葉解渴。其實山下就有一條挺大的河,可那時雙方炮火對峙,對水源的封鎖是相當嚴密的,下去搞水無疑是九死一生的,為此我軍有嚴格的紀律約束。那些天,潤喜他們的哨位還是相對舒服的,因為他們的洞子建在一塊巨岩之下,少了陽光的直射洞裏還是相對涼快的,再加上洞裏有塊岩壁往外滲水,一晚上能接小半碗水呢!就憑這兩點,連裏就給這兒定了個五星級,都說趕上釣魚台國賓館了。但盡管如此,悶熱潮濕依然是難捱的,在洞裏穿不住衣服,戰友們一上哨位就一二三全脫了,脫得一絲不掛。前沿沒女性,人都是赤裸裸的,心也是坦坦蕩蕩,毫無遮掩的,人性在這裏始終表現的最為原始也最為誠摯,裸露已不再是一種風化的墮落,而是一種極具深邃內含的美。
  
  戰鬥終於打響了,七月十一日淩晨五時,敵軍炮兵開始試射,先是零星的小口徑炮,慢慢的敵人重炮群開始發言了,數不清的炮彈在我方占著的山頭植出了一片片桔紅色的火林,好看極了。躲在洞裏,潤喜的心裏隻是亂,象麻花一樣絞成了一團;整群的炮彈飛過他們頭頂,落在不遠處轟然炸開,也分不清哪是我們打的哪是敵人射的;陣地前的那小片馬尾鬆早就轟沒了,弟兄們用編織袋壘起來的工事也不複存在了,炮火之猛烈使得洞裏的他們如坐船一般震得顛來倒去,那一片長久不息的巨響著實叫人們為之心懼。可能是因為炮襲震壞了連部通訊員的心智,這家夥竟迎著炮火衝出了貓耳洞,真慘呀,無數炮彈將他撕成了碎片,他的鋼盔隨著氣浪飛向天空,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向了山下。後來,趁著炮擊間息,連裏組織人下去找他的殘骸,可連一小塊布片也沒找著,他已經化成了彌溫的銷煙隨風而逝了。他死的時候隻有十六歲。那天大家誰也沒有吃飯,也不講話,就那麽無聲無息地坐著。
    
  十一日整個白天陣地都被敵我雙方的炮火覆蓋著,到了傍晚,敵人的大炮突然停止射擊了,驟然的平靜並沒有給我們帶來任何的喜悅,一種大戰前的寧靜顯現出來的隻有越來越濃烈的血腥。連裏來了電話,警告大家誰也不許出洞,班長把指揮位置移到了洞口,機槍也架上火力點了,娘的!就等小鬼子們上來了。可也怪,敵人似乎早就了解我們的心思一樣,他們等來的仍然是一片寂靜,這死一般的寂靜更加叫人心驚膽戰了。到了晚上十點多,隔壁排指的重機槍突然響了,曳光彈拖著長長的光尾巴在陣地前織成了一張火網,潤喜趴洞口瞅了半天,卻愣是沒見到一個鬼影,看來今天晚上算是白忙乎了。此時我軍的炮兵卻沒閉著,十二點一過,我船頭炮陣地便對著老山正麵陣地前五百米地域內進行了試探射擊。打到淩晨三點,炮兵真來勁了,火箭炮、125加榴炮全發言了,連八裏河東山上那幾門瞄火炮也“咣咣咣”打起了急促射。炮彈跟下餃子一樣,沒個點數了。其實,當時敵軍已經隱蔽機動到了我軍前沿,他們的潛伏部隊最近的離我們隻有五百多米,敵人在被我炮兵準確殺傷之後,居然沒有暴露目標,我方第一群炮彈過來就把人家一個加強連的兵力蓋住了,一個營長,三個連長當即斃命,軍心亂了,失去指揮的敵軍潛伏如初,任憑我軍的炮彈在附近甚至在身上爆炸。敵軍士兵執行紀律已經到了令人膛目的程度,真有負傷後活活痛死而不發一聲不動一下的!到十二日早上五時,敵人開始全線進攻了。我軍的所有前沿哨位都幾乎在同一時間與敵接上了火,那滿山坡全是敵人,一波一波跟漲潮一樣往上衝,我老山正麵所有陣地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早上一開打,潤喜他們連守的高地就讓敵人早有準備的猛烈炮火掀了個底朝天,陣地上大部分的工事和塹壕都被夷平了。三排有兩個洞是土木結構,沒經得住這長時間的炮擊,叫敵人的重炮給轟塌了,一個班全給埋裏頭了!等大家挖開崩塌的洞穴,拖出來的兵都已經休克了,弟兄們手忙腳亂地給他們作人口呼吸,但最終還是沒能救過來。這時,敵人的炮火更加猛烈了,步兵也更頑強了。小鬼子一開始就集中了一個連從三個方向向我陣地撲過來,他們起碼還有一個加強排的兵力但任火力掩護,各類輕重機槍以及步兵炮把我們陣地打開了鍋,對麵高地上的敵軍高射機槍和幾枝槍榴彈更是給我們造成了極大的危脅。早上五時二十分,敵人上來了!黑呼呼一片排成散兵線沿著山脊攻上來!——娘的!這麽多人,小鬼子到底集中了多少兵力,真的是勢在必奪了。誰也無法體驗到那種決死前的絕望,因極度緊張而帶來的神經質的興奮和激動。再也找不到什麽詞匯能形容這叫人喘不上氣來的戰鬥了。槍聲連成了一片,絕對的沒有點數,子彈跟下雨似的從各種槍口裏澆向激戰的雙方,夾風帶火的彈雨,密布了整個戰場的空間,所有的彈火幾乎都能在某個不幸的軀體上找到歸宿,它帶動著人的神經,帶動著人的肢幹在瞬間進入天堂或地獄。當士兵們在如潮的攻勢中輾轉反擊,在鐵火交織的狂瀾中躲避生,在瀝血的肉搏中廝殺屠戮的時候,所有高明的指揮都失卻了光彩!在這種殘殺中,人們隻會注重並隻做了兩件事:求生與屠殺。在這裏,所有參戰者的人生都因生命的渺小而被高度濃縮,隻有真正的勇士才能品味到這如壓縮幹糧般的人生真味!
  
  戰鬥的進程是如此的激烈艱難,一個上午潤喜他們總共打退了敵人從連到營規模的十一次進攻,在他們班陣地前敵人丟下了一百多具屍體。敵人的攻勢在我軍頑強的阻擊下明顯停頓下來了,整個戰場被炮火槍彈熾烤得滾燙,裸露的肌膚讓碎石沙子烙得生痛。在這片火與鋼的海洋裏相信不會再其它生物能掙紮存活下來,可他們洞裏的小水窪裏卻擠滿了鼓腮登眼的蛤蟆,甚至還有一條毒蛇!蛤蟆“呱呱”的浪叫聲充溢了人們的耳朵,與這浴火的山嶺交相呼應。敵人的炮擊把他們逼回了洞裏,洞外爆炸聲不絕於耳,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流血、死亡,倒是洞裏這幫賴蛤蟆們在這地獄般的光景裏越發的活躍而躁動了。
  
  敵人的攻擊部隊就潛伏在對麵敵占高地的左側,我們無法預計他們的兵力,但敵人的火力是明了的;從早上到現在封鎖我陣地的大口徑機槍始終沒有終止過射擊,經過幾番衝殺,潤喜他們班的元氣居然沒有大傷,全班八個人都活的挺全乎。
  
  黃昏的時候,敵人的攻勢開始了,這是敵人最後一拚了。猛烈的炮火急襲打得叫人簡直就要窒息了,潤喜和戰士們一同蜇伏在尺把深的浮土裏,經受著鐵火烈焰的煉獄,誰也無法逃脫。敵人衝的很快,轉眼席卷上了山腰,潤喜拖過一挺機槍猛地躍出了戰壕,象指導員那樣怒吼著衝向逼近的敵人!他沒有想象自己的行為是否夠的上偉大,也沒有時間想象,激射的子彈早已把他帶入了另一種全新的境界。在他的背後,在我軍所有的陣地上,所有的士兵都端起了刺刀,大家用一種極不開化的方式詮釋了英雄主義,這是男子漢的特權!
  
  血色黃昏,在刺刀的鋒芒下敵人已經心驚膽碎了,從來沒見過眼前的景象;由恐懼到瘋癲的轉變通過敵人的指揮官迅速漫延到整個進攻隊伍中去,所有活著的敵人如同雪崩般潰退下去,真正的兵敗如山倒,他們隻有跑!跑!跑!任憑子彈狂風般射中他們的背門,任憑督戰隊絲毫不留情的機槍將他們一如進攻般的打死;他們已經喪失了精神支柱,在此刻他們隻是一副軀殼,恐懼將他們的靈魂完全吞滅了。一場血戰,敵軍在這片異國的山嶺上丟下了千餘條生命,卻隻能沿他們的攻擊棱線烏龜似的前進了十五米,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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