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交完煙後秀蘭回到了娘家。
農忙的時候她幾乎是兩邊跑,顧了婆家顧娘家。但畢竟是沒有出嫁的姑娘,北塬上還沒有一個像她這樣天天往女婿家跑的女子。兩個哥哥都結婚了,嫂嫂早就對她有看法,仗著父親的威勢,有怒不敢言。背地裏,都說秀蘭八輩子沒見過女婿,還沒有結婚就那樣拚命,家裏的事情都不顧了。
秀蘭回去的時候一家人正在吵架,二嫂鬧著要分家,躺在地上不起來。
二嫂跟二哥訂婚的時候秀蘭家裏的人就不願意,農村的女子,嬌裏嬌氣的 ,買衣服的時候因為少買了一件內衣,就跟二哥在大街上過意不去,回來後又哭又鬧,躺在地上不起來。秀蘭的父親生氣了,堅決要求退了這門親事,二嫂又哭又鬧,上前就抓了秀蘭父親一把,臉都被她抓破了。秀蘭的二哥叫秀剛。秀剛當時就打了她一頓,把她送了回去。回去後二嫂的父母把女兒狠罵了一頓,又給送來了。二嫂的父母說了許多好話,秀剛心動了,最後兩個人就結了婚。
秀蘭一直就看不慣二嫂的作派。二嫂到家後姑嫂處得不太好。秀蘭訂婚後經常給潤生家拿東西,二嫂一直頗有微詞。後來家裏忙的時候也看不到她的身影,有時把幾個弟弟也帶走了,二嫂就很生氣,在秀剛麵前沒少發火。等到家裏鋤地的時候她就躲在屋裏,母親問秀剛媳婦為什麽不來?秀剛說媳婦身體不舒服。母親還以為兒媳婦有喜了,暗自竊喜。過了一段時間發現並不是那麽回事,母親也生氣了,婆媳便發生了爭吵。
二嫂見秀蘭回來了,謔地一下就站起來了。她杏眼圓睜,指著秀蘭的鼻子說:“你幹活的時候就走了,吃飯的時候又回來了,真不要臉!”秀蘭說我不要臉又沒吃你做的,這是我的家,你有什麽權力這樣說話?二嫂說虧你還說得出口!一家人都在地裏幹活,你到哪裏去啦?男人好你們就結婚算了,為什麽還賴著不走?母親說二媳子,這話還輪不到你說!我老兩口爭的糧食也夠我女子吃的!二嫂說你們掙得夠她吃為什麽還要混在一起?大家分開過好了!母親說分就分,誰稀罕你們的勞力。二哥二嫂於是就另起鍋灶,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大嫂是個憨厚的媳婦,幹活也踏實,秀蘭有什麽話都跟她說。大哥在外麵做油漆活,經常不回來,秀蘭就給大嫂作伴。大嫂說秀蘭呀,你們訂婚已經兩年了,為什麽還不結婚?不是你二嫂糊塗,村裏說閑話的人多著哩,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秀蘭說潤生家沒有房子,一家人住在三間瓦房裏,下雨就漏。房裏隻有一個炕,我們怎麽結婚?大嫂說你們這樣拖下去可不是辦法。秀蘭笑嘻嘻地對大嫂說,潤生已經要了院底子,磚也燒好了,後半年箍了窯,如果快的話,正月就可以把婚事辦了。
忙完秋收後,繳了煙,潤生便開始修地方了。
潤生請了河南來的師傅老謝。老謝在塬上箍窯已經有了年頭,各村幾乎都有他的活。老謝人緣很好,幹活的時候不挑食,也沒有架子。每天一包“乙延安”(當地產的一種三角錢一包的紙煙),不象有的窯匠,非“甲延安”不抽。“甲延安”一包六角錢,幾乎是一個人半天的工錢,有幾個人能抽得起?一般老百姓都抽自己種的烤煙,條件好一些的會抽一角錢一包的“羊群”煙,再好了就是二角錢的“大雁塔”或“寶成”煙,在外麵工作的人偶爾會帶回一包“大前門”,見人發上一根,臉上很有光彩。
老謝愛開玩笑,工地上很熱鬧。大家都說跟著他幹活不累。休息的時候老謝就給大家講走村串戶的笑話,誰家公公偷了兒媳婦,把兒子氣得上了吊;誰家媳婦結婚十年不生養,找人借種鬧出了人命;誰家丈母娘年輕守寡,女子出嫁後耐不住寂寞,鑽進了女婿的被窩裏解饑渴……聽得年輕人一愣一愣的,臉頰發紅,渾身發燥。說歸說,老謝手下很出活,一上午能起一個窯幫,砌磚不用線,磚縫比線齊。老謝的窯蒜拍得很光滑,遠看象三個光頭的和尚,蹲在地裏不說話。老謝喜歡吃麵條,一天吃三頓不嫌多,隻要有辣子,沒有菜也可以。晚上回來的時候老謝要喝上兩口,一喝酒就唱曲子:
“小常寶控訴了土匪罪狀,字字血聲聲淚激起我仇恨滿腔,普天下被壓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淚帳——消滅坐山雕人民得解放,翻身作主人,深山見太陽……”
老謝的嗓子很好,一時掌聲雷動,勞累了一天的身子也感到輕鬆多了。
窯蒜箍好後,土工活便正式展開。秀蘭弟弟幫了幾天忙,回家上學去了。嶽父來幫了一天,對老謝的手藝很讚賞。看著女兒累得又黑又瘦,心裏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唉,這女子咋就這麽癡情,為了潤生連命也不顧了。女兒看女婿的眼神,讓人感動得想哭。當年秀蘭她媽也是娘家不願意,結婚三年了都不讓她進娘家的門,後來有了孩子,丈母娘才允許他們上門。秀蘭媽做女子時就一身好苦,結婚後家裏沒吃沒喝,餓得昏倒在地裏。母親對兒媳婦很挑剔,走路姿勢不對她都要罵,秀蘭媽一天淚水洗麵,還要承擔一家人的針線茶飯。後來母親分家,隻給了他一床被子,六個孩子八口人鑽在山洞裏生活了兩年,累得他直吐血。但那也是他們結婚後最幸福的一段時間,山野裏他們一家人無拘無束,山洞裏充滿了歡聲笑語。孩子回去後跟野人似的,看得村裏的人都流淚了。後來,他們就翻了身,光景一年比一年好,那段歲月給他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象。
黑蛋來了,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大家休息的時候他也不停手,土工活從頭幹到尾。大女婿因為受過傷,不能幹太重的活,隻好給老謝當小工。潤生挑了幾天土,肩膀又壓爛了,疼得他呲牙咧嘴,一直在咬牙撐著。
合龍口的那天村裏來了很多人,鞭炮聲聲,豆花抱著秀娥的孩子搶著要糖果。白秀那段時間一直給潤生的母親幫廚,吃飯的人多,又都是下重苦的小夥,他跟秀蘭根本忙不過來。那時家家都流行吃鋼絲餄餎,是粗糧細吃的一種。鋼絲餄餎是把玉米麵經高溫機壓後的一種食品,長期吃對人身體不好,在那個年月,能填飽肚子就已經很不容易,大家誰還顧得了這些?農民的生命最不值錢。二十年後,當社會已經發展到相當的文明程度,人們對農民的歧視依然故我。民工在任何城市都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即使出了事故,賠償的命價也不到城裏人的一半,理由是農村的人均收入很低,折合成命價就不值錢了。城裏人討厭農民的吃相,討厭他們不講衛生,給他們的城市臉上摸黑,他們不知道這些窮苦的人在家裏吃的是什麽東西?他們身無住所,有條件象城裏人一樣講衛生嗎?!
一個多月以後,經過全家人的不懈努力,鄉親們的大力支助,潤生家的窯終於箍起來了!
窯箍成的那天晚上母親坐在裏麵不出來,默默地流淚。她想起了潤民和潤娥,可憐的兒女活著的時候沒有住上象樣的地方,死不瞑目呀!母親說她要在裏麵先住上一晚上,被潤生拉了回去。三個象炮筒一樣的直口窯沒有門窗是沒辦法住人的。裏麵的磚縫還要細細勾刷,用鋼刷子一點一點地把粘在磚上的泥灰刮下來。秀蘭包了頭巾,一天下來腰酸脖子困,胳膊也腫得很粗。母親幾次勸她休息幾天,她不聽,三麵磚窯她跟潤生整整清理了二十多天才算有了眉目。
為了盡快搬進去,潤生找到鄉政府信用社想貸一筆款,信用社要但保,他於是找到了嶽父。嶽父讓潤生先不要著急,等窯幹了他給潤生借五百元錢做門窗。潤生不好意思,嶽父說都是一家人了,還那麽客氣幹什麽?這五百元錢我不等著用,你們啥時候有了再說,沒有的話就算我給你們的一點幫助。
莊稼收倒後,天氣也一天天地涼下來。往年的這個時間都會下雨,潤生趕在雨季之前把窯箍成了,心裏一直很慶幸。
潤喜好長時間又沒來信了,聽說前線戰事一直很緊。前些日子大家都很忙,母親似乎暫時忘記了他。現在忙完了,又開始嘮叨兒子了。她讓潤生給潤喜寫信,就說窯箍好了,弟兄兩個每人一孔,老人住一孔。母親像是提前分好似的,她說以後你們誰有本事了再修一院,沒本事這三麵窯就夠住了,寬寬敞敞的,人要知足呀!現在她就是死了,也甘心了!
淅淅瀝瀝的雨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地上一片泥濘。大家都悶在家裏幹著自己的事情。年輕人睡了兩天後就睡不住了,約了人打牌,一打就是一天。雨忽大忽小,牆頭都已經濕了半截。
秀蘭拾掇了幾雙鞋墊,一直沒有時間做。下雨天給了她充足的時間。母親到大媽家去了,父親去了大姐家幫忙鍘草,屋裏就剩了他們兩個。
潤生拿了一本書,無精打采地看著。納鞋墊的聲音“噌噌噌”的,是那樣地有節奏。秀蘭的鞋墊納得很好,已經給潤生納了好幾雙了。鞋墊上下麵是鴛鴦,上麵是荷花,紅紅綠綠的很鮮豔,村裏的媳婦都借去做樣子。女人在炕上的樣子讓她想起了張賢亮筆下的馬纓花。潤生不覺細細端詳起來,發現她也用一種異乎尋常的、閃爍著灼熱的光的眼神凝視著他。她的睫毛很長,眼圈因勞累而微微泛青,顯得固執而深邃,像一汪蕩漾著的山泉,仿佛要把你洞穿。那眼神像暗夜中的星星一樣,幽幽地訴說著她的愛,她的哀怨和幸福。
突然,她“——哎喲”一聲,眉頭馬上皺了起來,看時,原來是針把手紮破了,殷紅的鮮血從指頭上冒了出來。
“休息休息吧,累了好長時間了,這鞋墊又不等著用。”潤生的心隨著那滴血顫了一下。
“沒事的沒事的。給你納鞋墊,我不累。你沒聽人說過:女婿的活,心上擱,一針不到睡不著嘛!乘著下雨,我要把它納成哩。”秀蘭羞怯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又在飛針走線。
“讓我看一下,疼不疼?”潤生湊了上去。
“哎喲沒事的,這麽點疼算得了什麽?——隻要你對我好,再苦再累我也願意!”秀蘭嫣然一笑,把頭發往後攏了攏,像第一次見到他一樣,兩頰紅撲撲的,有一些嬌羞的樣子,嘴裏低聲地哼著不知名的曲子。
記得有一次她從娘家回來受了嫂嫂的氣,哥哥也埋怨她自私。秀蘭委屈得哭了起來。潤生說你家裏也忙,以後農忙的時候就不要再來了。秀蘭擦了眼淚,說這光景是你的也是我的,我們是一條繩上拴著的兩個螞蚱,既然命運將我們安排在一起,這人生的鋼絲橋再難也得走下去——莫跑了你,也莫走了我!
多麽可愛善良的人呀!她從一開始就把自己和潤生綁在了一起,休戚與共,潤生的理想便是她的夢想,潤生的痛苦便是她的痛苦。她的心裏隻裝著潤生,沒有自己。潤生便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精神依賴和希望寄托,潤生就是她的一切!
秀蘭從小在娘家嬌生慣養,很少幹活,麵對一貧如洗的家,一個柔弱的女子卻爆發出了那麽大的能量,拚死拚活地要讓潤生家富起來。她做到了許多結婚幾年的媳婦都無法做到的事情。
過了一會,秀蘭象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笑嘻嘻地從口袋拿出一根香蕉。香蕉是大哥走外縣幹活買回來的,每人一根,秀蘭舍不得吃,就拿了下來。
“吃吧,好吃著哩!”香蕉帶著她的體溫,熱乎乎地塞進了他的口裏。
甜甜的,有點油糕味的香蕉在潤生的嘴裏咀嚼著,他無法下咽。
秀蘭象看著自己心愛的兒子一樣看著他,眼睛裏滿是欣喜。
“你也吃一口吧。”潤生說。
“我不吃,我已經吃過了。”秀蘭轉移了視線,好像對香蕉很不感興趣。
“你吃一口,我要你吃嘛!”潤生把香蕉遞在她的嘴邊。
秀蘭搖著頭,香蕉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
“——哎喲!”她驚呼一聲蹲了下來,很惋惜地看著已經粘了土的香蕉,指頭在沒有粘土的地方摳了一點,輕輕地放在嘴裏,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樣子很可愛。
“秀蘭,給我唱首歌吧?”潤生癡癡地看著她,好像剛剛認識她一樣。
“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要笑話。”說完她便抬起了頭,向窗外看了看,確認沒有人,才低聲地唱了起來:
清水水玻璃隔著窗子照,
滿口口白牙對著哥哥笑。
雙扇扇門來單扇扇開,
叫一聲哥哥你進來。
眉對眉來眼對眼,
眼睫毛動彈把言傳。
一對對母鴿朝南飛,
潑上奴命跟你睡。
燈鍋鍋點燈半個炕炕明,
燒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你窮。
茅庵庵的房房、土的炕炕,
爛大了個皮襖夥呀麽夥蓋上。
雪花花落地化成了(那個)水,
至死了(那個)也把哥哥你(那個)隨。
咱二人相好呀一對對,
切草刀鍘頭不呀麽不後悔。
……
秀蘭在歌聲裏表達自己的愛情。那種愛情是溫柔繾綣的,含蓄雋永的,像一朵帶著露珠的嫩弱的玫瑰。她的歌聲裏表達的愛情是直率的,明朗的,粗獷的,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激情。綿綿的情義有如曠野的風,叫人難以抵擋。
“你的衣服破了,脫下來我給你補一下吧。”秀蘭看著潤生肩頭上破了的地方,用妻子般的神情和語氣對他說。
“不要緊,天晴了還得幹活。”這件衣服穿了好幾年了,背子上已經補了好幾塊補丁,潤生在幹活的時候一直穿它。
“先換一件吧,讓我給你縫縫。”秀蘭說著已經用牙咬斷了鞋墊上的針線,語氣堅決地說。
潤生沒有換洗的衣服。要換就隻能換棉衣了。
“今年過年的時候無論如何給你買一身衣服。”秀蘭看著他,一邊貼身為他縫補,一邊心疼地說。
她跪在炕上一針一線地縫著,纖纖的手指在空中飛舞,像仕女的蘭花指一樣優美;她不用抬頭,剛好正對著他的臉頰,嘴裏呼出的熱氣麻酥酥地噴在他的臉上,癢癢的很舒服。她的黑發十分濃密,在白色的燈光下散射著藍幽幽的光彩;她的耳朵很纖巧,耳輪分明,象是刻刀雕出的工藝品;稀疏的劉海在微微突出的前額上等距離地排列著,沿著非常優美的弧形彎成一條迷人的弧線。紅彤彤的臉蛋象桑提爾筆下的蘇珊娜,端莊溫潤而又有幾分羞怯。那一針一線縫進了她的柔情,她的甜蜜和夢想,從此不管你走到哪裏,都能感覺到她的關懷與體貼,這種關懷像一雙溫暖的小手緊緊地捂著你不受寒風的侵襲,牽引著你的心回到她的身邊。
雨下到十多天的時候,天好像放晴了,誰知到了半夜雨突然就大了起來,象夏天的暴雨一樣,一下就是幾天。這種情況好多年都沒有見過,老年人於是都很擔心,說這不是好雨,要出事的。溝渠的水溢滿了,澗畔上的土全溜了下去;學校的圍牆塌了,成了一堆爛泥;冬有家的窯背溜了下來,窯筒子都能看見了;地裏的白楊樹根係上的土被泡成了稀泥,頭重腳輕就倒了下來……
幾天後,雨終於停了。天氣突然冷得讓人難以接受,冷風嗖嗖地躥著,讓人瑟瑟發抖。
雨後的村莊顯得是那樣的蕭條,灰蒙蒙的,在淩厲的寒風中無助地顫栗。
鄉上來人檢查災情。
——謝窯科的幾孔磚窯都被水泡塌了,所幸沒有人員傷亡。接著就陸續地傳來了消息,說寨子村、白家村都發生了房倒屋塌的事故。
潤生家的窯是新箍的,箍得很結實。可是厚厚的窯土卻不結實,被水浸泡了十多天,早就成稀泥了。稀泥順著窯背流了下去,窯筒就露在了外麵。由於兩邊還沒有建築,窯幫上的土也溜了下來,失去支撐力的窯洞堅持了幾天後,終於不堪重負,在雨停後的第三天轟然倒下!
幾天前還整齊地排列著的窯洞,頃刻間成了一堆瓦鑠!潤生無力地跪在一片廢墟前,身體像被一股外力抽空了一樣,輕飄飄的,好像生命已經離開軀體,隻有視覺是整個世界。世界突然之間暗了下來,所有的景物都在眼前飛奔,匆匆的不知道要帶他到什麽地方。冷風席卷著枯葉,獰笑著從廢墟上掠過,貼著樹梢發出嗚嗚的怪叫,像是宣布世界末日的來臨。
風過後,雪便來了,像細小的冰雹一樣急急橫掃著打在人的臉上,給荒涼的村莊披上了灰白的顏色。雖然隻有那麽薄薄的一層,卻是積攢了一年的苦,一年的淚,一年的憂傷和寒冷,一年的希望和企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