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27)

(2006-06-10 15:19:07) 下一個

二十七
  
  潤喜來信了。
  
  潤喜說他們馬上就要赴老山前線了。他說自己早就盼著這一天了。中越自衛還擊戰,有多少優秀的中華兒女馳騁疆場,拋頭顱,灑熱血,哪一個都是血肉之軀,娘生父養,因此希望母親能理解他,並以此為榮。如果他為國捐軀,那將是全家人的驕傲,希望家人不要太悲傷。


  信沒有讓母親看,潤生念的時候也隻是說潤喜可能要轉移地方,至於去那裏暫時還不知道。潤生給弟弟回了一封信,信上高度讚揚了潤喜為國奉獻的精神,要他好好珍惜這次來之不易的機會,刻苦訓練,勇敢殺敵,為國爭光!潤生說你們是黃泥村人的驕傲,黃泥村的父老鄉親們都在期盼著你們凱旋!潤生寫著寫就有一種神聖的使命感,覺得很自豪,曾經的戰爭與自己是那樣遙遠,遙不可及,現在突然就牽在一起了,一家人的心從此也緊緊地和前線係在了一起,同呼吸,共患難了。
  
  潤喜經過四十多天的訓練,跟戰友們一起,從隴西出發,經寶雞、成都、重慶、渡口、昆明,順珠江上原南盤江南下,來到廣西邊陲。在那裏適應了一段時間,最後來到了麻栗坡地區。麻栗坡位於雲南省文山州東南部,南與越南同文、安明、官壩、渭川、黃樹皮5縣接界,國境線長227公裏。著名的老山、者陰山、扣林山、八裏河東山就聳立在中越邊境線上。從地圖上看,麻栗坡像一個巨大的啞鈴擱置在中越邊境上。縣城距昆明380公裏;距越南首都河內380公裏,距越南北部省會城市河江市63公裏。經過麻栗坡縣城通往河內的公路是雲南省通往河內取道最直、裏程最短、境外公路最平坦的一條重要通道。麻栗坡地形複雜、山河相間。由於河流的強烈切割,縣境內地貌以中低山峽穀地貌為主,喀斯特地貌分布較廣,有峰林、石牙、溶鬥、窪地、溶洞等,風景優美。這裏有氣勢雄偉的瀑布群落、幽深險峻的峽穀、挺撥秀麗的峰叢、獨特的地貌奇觀、蒼莽的林海、溢彩溜金的油菜花海、蜿蜒曲折的河流、玲瓏剔透的灘跌、碧綠如玉的湖泊、古樸濃鬱的民族風情。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山美人美的地方,那時卻成了中越戰爭的主戰場。


  老山,海拔1422米,是中國與越南邊界線上一個普通的騎線點。戰區多霧,一到戰區就是進入霧區。潤喜第一次透過晨曦遠眺老山時也是一個霧天,高倍望遠鏡裏看到的隻是一座山體的輪廓,它深陷在迷茫的白霧裏若隱若陷,恍如一位深居閏閣羞於見人的美少女,而他們就將在這“美少女”的身上展開撕殺。若不是近前炮陣那一門門高昂起身軀的大炮,潤喜真不願相信,眼前這座安靜祥和的山頭就是他們生死存亡的殺場!
  
  許多年後,當人們們已經忘記了那場戰爭,沒有多少人知道它的特殊含意,也沒有多少人會懷念那個曾經令人熱血沸騰的歲月;記得它的隻有活著的他們和死去的戰友,記得它的隻有邊境線上那依然如血的紅土、無邊無際的叢林和重疊反複的雷區。“老山”在潤喜他們的心裏永遠是一個驚歎號,它存乎於戰友的內心深處,將作為生命的一部分隨生隨滅!
  
  短暫的臨戰訓練結束後,部隊進入一級臨戰狀態。他們當晚開始從南溫河、猛硐向老山前進,天亮後部隊就地隱蔽休息,夜間繼續前進。


  我軍往老山前進的方向多是高山密林,很難分清道路,非常難走,部隊靠指背針和地圖拚命往前趕,很多人幹脆就是滾著前進的,就這樣他們還是比預定時間晚了將近半小時。第三天黎明,一顆紅色的信號彈劃破了沉寂的夜空,在拂曉前的天空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象一道絢麗的彩虹,非常壯觀!從猛硐、芭蕉坪、交趾城等地開始,我軍的炮兵發言了,黎明前的天空被染紅了,各種火炮的巨響匯成一氣:加農炮、榴炮、迫擊炮、火箭炮、加榴炮,各種炮彈從他們的腦袋頂上飛過,飛往往老山。還有高機曳光彈,交叉火力拖著火尾巴劃著各種弧度和線條,這些景象潤喜他們隻是在電影裏看過,眼前的情景讓人感覺好像不真實,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種恐懼,有的隻是激動和興奮。部隊穿插了兩個晚上,戰友們都累壞了,可大炮一響,瞅著被火力覆蓋的老山,大家就都來了情緒:誰都明白進攻馬上就要開始了,再過一會兒就要屍橫老山血灑疆場了,大家的臉上是少有的紅潤,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
  
  潤喜的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著如果自己陣亡,母親會不會哭瞎雙眼?父親輕易不會流淚,但送自己走了那天也流淚了,他能接受得了殘酷的現實嗎?親愛的哥哥從小對自己就情同手足,他的陣亡會不會給他很大的打擊?正在胡思亂想,一聲巨大的爆炸聲讓他清醒了過來。說點什麽吧,象革命英烈一樣向祖國宣誓,可在那樣的時刻潤喜卻什麽也說不出來,沒有豪言壯語,有的隻是緊緊地抱住懷裏的衝鋒槍,一步一步的往前行走。借著爆炸的閃光,潤喜一遍遍地看著他的戰友們,非常努力地凝視過每一個人,他要在心裏把他們都刻上,也許這就是最後一眼了!
  
  沒有人能肯定自己會活著回去,因為這是真正的戰場!  
  
  炮火急襲打了三次,炮擊之後,信號彈又起來了,這是步兵衝鋒的信號。該潤喜他們了。——強攻,往上衝。這真切的戰鬥突然地來臨,已致於大家還來不及多做思考。
  
  打仗完全不象電影演的那樣,衝鋒前號角連天,殺聲陣陣——沒有豪言壯語,沒有生死離別,更沒有表演性的手勢,有的是滿眼的硝煙和烈火,滿耳的槍聲爆炸聲!人們都低著頭一個勁的往上衝,沒有人猶豫,更沒有人說話。幹部在前,士兵緊緊地跟在後邊。前邊猛然傳來一片炸響,離得近極了,那是工兵在用火箭掃雷開路,來不及的用刀砍,就用身子滾雷。老山上不光地雷,還有塗著毒藥的竹簽鋼釘!頭頂上敵人的火力象下雨似地往下澆,不斷有人倒下,倒下的就倒下了,就像平日裏賽跑時突然絆倒,誰也沒有多想,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就是犧牲,這就是真切的死亡!火光映紅了天空,鮮血染紅了大地,草是紅的,樹是紅的,人也是紅的……潤喜的視線開始模糊,滿眼是紅色,分不清哪是大地哪是天空。無意間他流淚了,這一滴眼淚讓他突然間仿佛從夢境中回到了人間,一切又恢複了正常——原來剛才是被炮彈擊中的戰友的鮮血濺到臉上糊住了眼睛。
  
  潤喜他們連攻的是小無名高地,友軍五連打的是主峰。進攻戰一開始就打的非常激烈,他們一個點一個點的攻,一路上過的大部分都是雷場,好些兵就躺在那了,後來聽說工兵弟兄沿他們進攻路線往上排雷,起出了好幾百顆,有些雷幹脆就是讓他們踩倒帶出來的;部隊攻到了小無名主陣地下,傷亡已經很大了,連裏組織了幾次衝鋒都沒得手,各班排幾乎都沒兵了,光他們班減員就達三分之二,戰士們被敵人的火力壓在土坎下頭都抬不起來,敵人的陣地太隱蔽了,到處都是他們的火力點,隨時都會有一把、二把甚至更多的槍向你射擊,是這道土坎天然為潤喜他們構築了一些賴以藏身的據點,不然,最優秀的士兵也難免會在這暗箭四伏的地獄裏被無情射殺。那一刻,潤喜的心裏絕望極了,也許自己會死去的,這裏會是我的死地嗎?他不敢看身邊的戰友們,仿佛一抬頭就會讓他們看透他的怯懦似的。
  
  局勢對我軍太不利了,幹部們商量著請上級派預備隊增援,這時候六班長王翔廣要求組織突擊隊,再攻一次,這時他已經是代理排長了;潤喜就伏在他的身邊,他的聲音並不響,但卻蓋過了槍聲和爆炸聲,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潤喜的臉紅了,燒得是那樣的燙,一瞬間感到無地自容——大家都出生入死,浴血奮戰,我也是一米七幾的男兒,也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此刻卻象一隻膽小的兔子似的趴在地上想死想活!越想越臉紅,越想越對自己憤懣。
  
  “——我也參加!”潤喜猛地站了起來,激動地說。連長一腳就把他踹倒了:刹那間彈雨就把他剛才站的位置蓋住了,真懸!連裏同意了他的請求,潤喜和幾個參加突擊隊的戰友緊張地檢查著裝備,六班長則趴在土坎上聚精會神地觀察著地形。戰友們一遍遍地拉著槍栓,數著手榴彈,沒有人講話,其他戰友們默默地注視著他們,顯得更為安靜。潤喜的情緒又來了,馬上就要衝鋒了,也許再過幾分鍾自己就會死去,真想說點什麽,或者給活著的人們留點什麽,可是那一刻他的心裏卻空落落的講不出一句話來;他想到了母親也想到了父親,想到了黃土高原上那個溫暖的家。——親愛的父母啊!兒子參加了突擊隊,要和敵人拚命了,兒子以前沒有好好的聽你們的話,原諒我呀!兒子就要光榮的獻身祖國了,你們養育了我,我就是你們的驕傲,兒子不會給家鄉的父老鄉親丟臉的!
    
  突擊隊要衝鋒了!槍聲在一瞬間又響了起來,連裏的各種火器將積蓄的怒火射向敵陣,一排排手榴彈劃過一條弧線砸向敵陣,揚起的煙塵在敵人的陣地前布起一道煙幕。還沒等潤喜回過神來,六班長就振臂一揮躍出了土坎,他們幾個也緊跟著躍出了賴以藏身的土坎,就象幾隻驚了槍的野獸嘶喊著向前衝去。潤喜手裏的槍一刻不停地掃射著,槍聲響得像炸了膛,聽到的手榴彈爆炸聲也是那麽響,震得身子都失去了平衡,潤喜分明感覺到自己的心也晃動起來了!原來是連部的通訊員小朱跟在他的身邊朝上甩手榴彈呢!隻是一枚比一枚甩得近了,也許是他負傷了,潤喜無暇顧及,戰鬥緊張得讓人喘不過氣來。一陣輕微但使人心驚的聲音穿過槍聲傳導過來,小朱倒下了,一排高機子彈橫著將他掃倒了,滑膩膩的血染紅了他的軍衣。潤喜不再瞄準,隻朝著濃煙中忽隱忽現的身影連連掃射,這急促緊密的槍聲變得是如此的微弱,如此的沉悶,聲音象是被傳走了似的,傳的很遠,如風般飄然而去。不遠處,突擊隊長王翔廣正魚躍著向上運動,槍口閃爍著熾人的火光,那是他的心在噴著烈焰。六班長是軍區比武的尖子,他的戰術動作永遠是那麽幹脆利落,一瞬間他就鑽進了敵人陣地前的煙幕裏;有戲,潤喜的心嘭嘭的跳得利害。六班長也許能成功!很快敵人的陣地上傳來了手榴彈短促低沉的爆炸聲,整個戰場上敵軍那密集沉悶的重武器一下子變得沉寂了。潤喜的眼睛濕潤了,最後一分鍾的衝鋒證明我們要比對手勇敢、堅毅。隱約中,一麵紅旗如一團火焰突然飄展於高地的上空……潤喜的身後響起了一片殺聲,連長衝上來了,戰友們衝上來了。潤喜和突擊隊剩下的幾個弟兄三步並兩步地竄上了高地,敵人的屍首橫七豎八地散落在陣地上,到處是他們遺棄的槍枝彈藥。潤喜一眼就看見了靠在戰壕上的六班長,潤喜的心裏一陣狂喜,發瘋似的喊著他的名字向他撲了過去,潤喜要緊緊的擁抱他,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可為什麽,為什麽我們的英雄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他不知道陣地已經被我們奪下來了嗎?一種不祥的預感緊緊地箍住了潤喜的心,就在即將抱住六班長的時候他停步了,兩個六班的兵哭著喊著已經抱住了他,可他的身軀是那樣的軟弱無力,他的頭輕輕地歪在一邊,潤喜終於看清楚了:敵人的子彈擊中了他的咽喉,血正從那兒湧出來,他的眼睛依然圓睜著,無神地望著山峰,望著依然銷煙彌漫的天空!
  
  六班長犧牲了,就這麽一言未留地走了,可這雙眼睛卻仍在訴說,仍在呼喚,仍在宣示著他對生的無比向往和渴望。潤喜想哭,可哭不出來,淚珠在眼眶裏打了幾個轉還是流回了肚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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