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入冬的時候傳來了令人震驚的消息:瓦窯溝的煤礦發生了瓦斯爆炸!潤梅丈夫受傷了。
潤梅帶著孩子趕到醫院,丈夫與其他幾位重傷者正在急救室搶救。聽說這次礦難死了十幾個人,丈夫算是幸存者。潤梅站在外麵渾身發抖,眼淚止不住的流。上次帶著孩子到煤礦上找他,看見那不願看到的一幕,潤梅傷心欲絕,想一死了之,後被人救了上來。丈夫說那個女人根本不可能跟他結婚,他是不得已才那樣的,以後不會再跟她來往了,要潤梅相信他。潤梅說你要跟他結婚我也不阻攔,我給你騰地方。丈夫撲通一聲就給她跪下了,說潤梅,我想通了,孩子不能沒有親媽!你放心,我跟那個女人不會有結果的。
潤梅相信了丈夫的話,說心裏話,她還是愛他的。男人嘛,一個人在外麵受那樣的苦,犯點錯誤也是可以原諒的,隻要他以後對自己好就行了。潤梅說你去上班吧,放心,我會照看好孩子的。丈夫說等我再幹上幾年,就能給咱要一院底子,咱先修三間瓦房,讓你娘倆住著。潤梅當時就哭了,說如果有了房子這輩子跟著你也沒算白活。小兩口在破窯裏說了一晚上的話,結婚那麽長時間,這是丈夫第一次跟自己說這麽多話,徹夜長談。
然而丈夫去了那裏還是拒絕不了那個女人的誘惑,聽說他們還混在一起。潤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當什麽也不知道,從此也就沒有再去煤礦。丈夫再給父母捎錢的時候也會想著他們,她就滿足了,不去爭什麽了。潤梅是個容易滿足的女人,有吃有喝還有房子的夢想,她就覺得夠了,村裏吃不上喝不上的人多著呢,還要什麽呢?
可就在這樣的時候,丈夫出事了,能不能保住性命還不知道。潤梅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以後的日子怎麽過?她娘倆該怎麽辦?這是一個擺殘酷的現實問題。
那一夜,潤梅抱著孩子和公公、婆婆還有從省城裏趕回來的小叔子在外麵的走廊上坐了一夜。
淩晨的時候醫生出來問病人的家屬,潤梅霍地就站了起來。醫生說病人已經脫離生命危險,手術很成功,隻是麵部的煤渣以為太小太多,沒辦法取淨,他以後可能會不好看了。婆婆說不好看就不好看,隻要我娃命保住了就比啥都強,我求過菩薩了,菩薩保佑我兒沒有事的!說完便給醫生跪下了,醫生忙扶她起來,說救死扶傷,這是我們的職責,老人家不要這樣,趕快起來。潤梅搖醒了孩子,對著他使勁年地喊:“小貓。你爸爸沒事了,你爸爸沒事了。”已是淚流滿麵,不能自己。不一會,手術車推了出來,整個人被白布纏著,隻能看見個人的輪廓。潤梅撲了上去,喊著丈夫的名字,被護士擋了回去。
三天以後,丈夫醒來了,看見了身邊的親人。潤梅把孩子高高舉起,抱在他的跟前,孩子稚嫩的聲音使男人流下了眼淚。
礦上的領導也來了,要他好好休息。潤梅男人忙問其他工友的情況,當得知死了那麽多的人後,他又一次留下了眼淚。
潤梅男人在醫院住了三個多月,但仍落下了終身的殘疾。三個月來,潤梅悉心地照料著他,讓男人感動得一次次流淚。男人說我是個混帳男人,守著你這麽好的女人還不知足,差點丟了你。潤梅說現在丟不了啦,我不會再走了。等你康複得差不多了,你不要再去上班了,我們就回家去吧。
礦上賠償了一些錢,潤梅用這些錢買了磚,修起了三麵磚窯。
彩娥考上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也來了,整個村子都沸騰起來了。要知道,這是小村建國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呀!大家原來是把更大的希望抱在潤生身上的,沒想到他已經失蹤半年了,杳無音信,錯過了高考的機會,太可惜了!白豆花借了隊上的鑼鼓,讓一幫人敲著在村子巡回。老槐樹下人聲鼎沸,大家爭著要看彩娥的錄取通知書。世彥發表演說:“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我關世彥沒有兒子,可是卻生了一個大學生的女兒,還有一個是鄉委書記的夫人!世彥當了那麽多年的隊長,給村裏辦了那麽多的好事,大家不想讓我再辦了,就把我推了下來,還合夥欺負我。我世彥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們知道,上天是有眼的,是公平的,黃泥村人老幾輩了咋就隻有我家才出了大學生,你們得好好想想這個問題!”豆花在下麵敲著小鑼,高聲地說:“我老漢說的都是實話,大家給他來點掌聲,咋樣?”彩娥臉漲得通紅,拉了父親一把,說你盡說些什麽呀!咋能這樣跟人家講話哩!母親白了她一眼,說咋拉,我娃就是能行嘛,還不讓我誇?他們想誇,有這個福分嗎?眾人一開始還想看個究竟,見世彥兩口子那個樣子,一哄都散去了。豆花說你們不要走嘛,不想看大學通知書了?——沒文化!看見白秀還站在那裏,就一把拉了過來,說:“他們想看我還不讓看呢,來,你看看,多光彩呀!”彩娥見潤生媽遠遠的站在那裏,眼睛紅紅的。正準備過去打招呼,潤生媽看見彩娥瞅她,低了頭,匆匆地離開了。
潤生走後三個月的時候,潤喜也不見了。潤喜當時在鄉上上初中,每天往返回家,從不在外麵過夜的,那天晚上沒有回來。母親問遍了一起上學的夥伴,都說早晨就沒有看見他。潤生媽慌了,忙去鄉上找到了潤蓮,潤蓮聽後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說男娃娃家,不安心呆在家裏,就知道往外麵跑。潤生媽說你看這事咋辦?潤生出去三個多月了,沒有音信,這潤喜又跑了,他們在外麵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麽活呀!潤英說潤喜不會是去找潤生了吧?潤生媽說我想也是的,可是中國這麽大,他上哪裏去找呀!潤蓮聽得不耐煩了,說二媽(當地風俗把父親的兄弟按年齡大小叫大爸、二爸,他們的妻子就叫大媽、二媽)你回去吧,都那麽大人了,不知道好歹。別管他們,讓他們在外麵受受罪,受不了就會回來的。潤生媽心裏堵得慌,說你盡說沒心肝的話,你當然不操心的。說完就抹著眼淚出去了。潤英追了出來,說二媽你吃了沒有,沒吃飯我給你做。潤生媽沒理她,徑直就走了。
潤喜是在一個早晨偷偷的爬上一輛停在路邊的貨車來到銅城的。到了銅城司機才發現了他,大為驚詫。司機說你不要命啦!摔下來就不得活了!潤喜說沒事的,我把自己綁在了車上。司機這才發現他用前麵剩餘的繩索把自己緊緊地綁在帆布上。司機讓他下來,潤喜又渴又餓,手腳都發麻了,弄了半天也不能解開。司機把他弄下來的時候真想踢他幾腳,發現隻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就作罷了。司機說你不在家呆著,跑出來幹啥?潤喜說我要找我哥哥。司機說你哥哥在什麽地方?潤喜說不知道。司機說不知道怎麽去找?潤喜就不說話了,一雙手不停的在胸前扣弄。吃飯的時候司機給了他一個饅頭,潤喜狼吞虎咽,幾口就吃完了。司機說你過來,我讓你吃飽,你給咱把這一車貨卸了,咋樣?潤喜說車上裝的啥?司機說是紙箱,你把它扔下來就行了,有人來拉。那天晚上,潤喜一個人直幹到半夜,才把紙箱子卸完。
潤喜在外麵漂泊了十幾天,每天都在到處打問,看有沒有見到一個中等個頭,二十歲,長得和他相象的年輕人。有人心情好了,還會接著再問兩句。大多數的人根本就不理他。潤喜很難過。出來的時候身上沒帶一分錢,餓了就去食堂喝些麵湯,甚至吃人家剩下的飯菜。後來他看到撿破爛可以賣錢,就一邊撿破爛,一邊繼續打問。潤喜來到銅城的原因是因為聽哥哥說過這裏,還說有機會帶他到銅城去玩的。銅城是一個出產煤的地方,到處都是黑黑的煤塵,一天下來鼻腔裏全市黑的。晚上走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睡下,有一次睡到半夜,被一群喝了酒的年輕人打了一頓。後來,他覺得確實沒有希望了,父母在家不知道急成什麽樣子了——潤生杳無音信,他也不辭而別,於是又爬上了一輛貨車,回到了縣城。
潤喜回來後村裏人差點都認不出來了:頭發象草籠一樣亂;臉黑得就剩了眼睛;衣服已經看不出什麽顏色,黑糊糊一團,隻有笑的時候才露出一嘴白牙。母親抓住他就在屁股上打,打著打著就抱頭痛哭起來……
大姐、二姐聞訊都趕了回來,豆花、白秀等村裏人也來了,圍了一屋子的人。幾個要好的夥伴拿來了自己的衣服,讓潤喜換上。姐姐燒了一鍋水,要給他洗澡,潤喜不讓,等她們全出去了才把自己泡在了大盆裏,洗了很長時間還不見出來,大家進屋一看,潤喜早就在裏麵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