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潤生家的房子著火了!火光映紅了天空。因為村裏放電影,孩子們都不在,潤生媽隻顧得抱了幾床被子出來。待村人趕來時,火光衝天,已經沒辦法收拾了。火焰象一個獰笑的魔鬼,伸出長長的舌頭舔噬著這一切,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那凝結著潤民鮮血與生命的椽木在烈焰的炙烤下發出痛苦的聲音,象錐子一樣深深地紮在潤生母親的心上。人們從家裏提了水桶,對著窗戶往進潑水,火焰象一條毒蛇,吐著紅紅的信子,噴出有毒的煙霧,熏得人睜不開眼睛。潤生的父親頭發都烤焦了,衣服也起了火,人們忙把他拉了出來。火光中,大家看見麥娥不知從什麽地方衝了出來,手舞足蹈,又跳又唱,大家驚呆了。
火終於被撲滅了,房子已成了一堆灰燼。人們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潤生媽欲哭無淚,呆呆地在那裏坐了一晚上。“——作孽呀!上輩子不知做的什麽孽!我虧什麽人了,老天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暗夜裏,一聲聲淒涼的聲音回蕩在小村的上空,攪得大家也不能安寧。天亮的時候潤葉終於扶起了母親,突然發現母親的頭發一夜間全白了。哥哥離開後母親病了半年,剛剛緩過氣來,在南邊又接踵而至。——如此沉重的打擊,有幾個人能夠承受得了!?
一個嚴酷的現實又擺在他們的麵前:房子沒有了,一家人到哪裏去住?
寨子的北頭有一個舊廟,廟裏供的是關老爺的神像。黃泥村大多數人姓關,他們自認為是關羽的後裔,因此在那裏給他供了神位。寺廟在三十年代曾經風光一時,遠近幾個縣的關姓人氏都來這裏祭祀。廟宇的後麵原來有一個很大的院子,裏麵全是仿古的建築,很氣派,曾經是黃泥村人的驕傲。每年的正月十五都在這裏舉行廟會,有戲班子前來助陣,因此這裏很熱鬧。後來文化大革命要求砸爛一切,關爺廟也未能幸免。潤生還能記得牆上的壁畫是三國演義上的故事,畫得惟妙惟肖,也不知是什麽人的傑作。潤生的爺爺曾經給寺廟捐獻過銀元,使其得到很好的維護,這也是黃泥村人一直感激他的原因。物是人非,高老爺蒼天有靈,如果知道他的後人現在落魄至此,以廟為家,不知作何感想?
一場秋雨一場涼。才過白露,已是寒氣襲人了。屋漏偏逢連陰雨,房子燒完了,一家人總不能住在露天地裏。於是在世彥的倡議下,他們搬進了關爺廟裏。
經過文革的洗禮,關爺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尊嚴,變得滿目蒼痍,千瘡百孔。高崇德從灰燼中揀了一些瓦片,把上麵窪了一遍(窪在此為動詞,指用泥漿把房頂抹了一遍,然後再擱上瓦),一家人就搬了進去。廟門的台階很高,也很陡,下麵便是潤生家原來居住的溝渠,與村中隔溝相峙。一顆柏樹彎彎扭扭地把頭探了下去,在空中改變了方向,蓬蓬勃勃地長了起來,樹冠已經覆蓋了整個廟宇。
廟裏不大,僅能置身而已。好在潤生家也沒有什麽家什需要擺放。一張土炕盤在神位的後邊,在廟的後麵開了一孔煙囪,讓人想起了西遊記上二郎神追孫悟空時的情景,潤生啞然失笑,誰說廟堂的背後就不能有煙囪?二郎神如果見了,當會重新認識那件事情的。
由於廟門正對著溝畔,四周又沒有其他建築,晚上的時候風便打著哨子在門外徘徊。半夜的時候門沒有關好,“嘭”地一聲就開了,潤娥嚇得鑽在母親的懷裏不敢出來。夜靜得怵人,母親一閉眼,便隱約聽到唱戲的聲音,先是很模糊,後來那聲音便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好像有許多人,“叮叮鏘鏘”的,有打有殺……母親猛地坐起,點亮油燈,那聲音便嘎然而止,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可是躺下後不久,那聲音便又響了起來,“叮叮鏘鏘” ,“叮叮鏘鏘”……一股森森的陰氣回蕩在廟梁上,發出“嗚嗚嗚”的聲音,的,像是一個生命垂危的人發出垂死的呐喊……後來,潤生的父親說他也能聽到什麽聲音,一到深夜就會有很多人跟他講話,都是一些古代的裝扮,聲音沙啞空洞,滄桑乏力,讓人不寒而栗!於是午夜的時候,他便會在睡夢中大聲呐喊。或是走出廟門,跌跌撞撞地到下窯轉一圈,然後摸索著回來睡覺,醒來後什麽也不知道。後來,潤生媽便頻繁地夢見潤民回來了。潤民佝僂著手,從嘴裏一直往外掏泥,泥越掏越多,越掏越多,都把人埋住了……有一次她夢見潤民回來了,趴在外麵的柏樹上不能上來,要母親拉他一把!潤民渾身是血,手裏抓著一把衰草不放……母親說孩子你趕快把那撮草扔了,抓著樹就爬上來了!潤民說那草不能丟,那是他的救命草!母親遞給他一把鋤頭,要他捉住,潤民努力地向前伸手,伸呀伸的,就是夠不著那個鋤把!母親急得滿頭是汗,急急地喊潤生快來,卻怎麽也喊不出來,聲音好像都被空氣吸走了,眼看著潤民離開柏樹跌下懸崖,母親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那夢是如此真真切切,以至母親都相信是真的了。她於是一躍而起,跌跌撞撞地把門打開——一股寒風裹著砂礫襲了進來,老人一個趔趄便坐在地上,後來躺在炕上睡了幾天。
這樣的日子挨過了秋天,凜冽的寒風便攜著大雪如期而至。廟宇的頂上秋天沒漏,一家人都覺得是托了關老爺的福。進入嚴冬,千瘡百孔的廟牆如何抵擋得了強勁的北風?感覺屋裏比外麵暖不了多少。缸裏的水在晚上結了厚厚的冰,第二天做飯砸不開來,把缸都砸爛了。沒有了缸,大雪封路,水挑不上來,一家人於是就吃雪水。滿滿一簸箕雪,倒在鍋裏隻能消一點水,但是這樣的勞動卻充滿了樂趣,久違的笑聲在屋裏響了起來,兄妹幾個臉上紅突突的,樂此不疲,白皚皚的雪地上,到處都是他們的腳印。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三九的時候,家家的甕沿上都結了冰,廟宇裏更是滴水成冰,冷得人受不了。母親的手上全是凍瘡,腫得象發酵的饅頭,上麵全是橫七豎八的裂痕,每天還在增加新的傷口。潤生兄妹的手腳也凍爛了,癢得都撓出了膿。如果再住下去,全家人會被凍死的。更為奇怪的是自從他們住進了關爺廟,全家人就沒有平順過:母親上台階的時候扭了腳踝,腳腕腫得老高,疼得不能走路;父親在溝裏拾柴,連人帶柴從坡上滾了下去,幸虧潤生及時趕到,把父親背了回來;潤葉去村裏磨麵,套牲口的時候騾子驚了,拖著她跑了很長一段路,腿被牲口狠狠地踩了一腳,鮮血直流……陰陽先生說廟裏的風水太硬,一般人是伏不住的,你們趕快搬走吧。
溝渠的下窯自從他們搬走後,被人圈上了牲口。窯掌的後半截已經塌了下來,留下前麵盤炕的部分。牆上黑得發亮,像是燒過木炭的炭窯,但厚厚的黃土卻可以保護人不受寒風的侵襲。地方不住人就顯得更荒涼,頂上的建木不堪重負,已經被壓得變了形,好象馬上就撐不住了。窯幫上新增了幾道裂痕,眼看就要塌了下來。但就是這麽個破地方,卻可以避風擋雨,特別是冬天,隻要燒熱了炕,哪會有這麽冷呀!
潤生與父親於是把舊窯拾掇了一下,一家人又搬了回去。-
雪下下停停,下下停停,太陽終於露出了容顏,溫度卻下降了好幾度,冷得人出不了門。才過了臘八,空氣中便彌漫著一股年的氣息。家家的碾盤上鋪滿了黃橙橙的小米,毛驢帶著眼罩在那裏直轉到天黑,間或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驚起碾邊覓食的雞婆。
硬米經過細碾後再跟玉米麵相結合,經過一夜的高溫發酵,然後攤出酥軟金黃的黃饃饃。在那個困難的年代,這是粗糧細作的最好辦法。
攤黃饃饃的時候手法要快,一個人同時照看三四隻鏊子,因為沒有油,便用一塊帶膘的豬肉(最好是豬尾巴)在上麵一擦,鏊子“吱”地一聲,趁勢便把發好的米麵糊糊澆了上去。攤黃是一件很累的差使,煙熏火了,熗得人睜不開眼睛。因為沒有麥麵,所攤的黃饃要應付一個正月的來人客去,因此家家做得都比較多。女人一坐下就是一整天,有時夜深了還沒有完,下一個用鏊的人已經等在那裏了。攤黃要用上好的幹柴才能保證速度,因此每年的這個時候男孩子都跑到很遠的地方拾幹柴。
世彥家沒有男孩,拾幹柴的任務便落在女孩子的身上。彩娥經常要跟潤生一塊去,路上走兩個多小時,到了山上女孩子已經累得走不動了,哪有力氣拾柴?潤生於是把自己拾的給彩娥分一些,就夠她背的了。孩子們去的時候跳跳蹦蹦,回來的時候走得異常艱難,往往天黑盡了才能回來。有時實在走不動了,便扔在半路上,回來吃點東西再去。豆花知道潤生對彩娥經常關照,於是在攤黃的時候有意在裏麵加一個雞蛋,等潤生來了便看著他吃掉。有時潤生不肯,豆花便會生氣,拿出手絹包了,塞進他的口袋。米麵黃酥軟酥軟的,回到家裏還是熱騰騰的,咬在嘴裏都舍不得咽。
軟米經過細碾後也要與玉米麵混合,然後放在熱炕上與硬米麵一塊發酵。第二天一家人便會起個大早,把發酵好的軟米麵擱在案板上反複地揉搓,然後做成窩頭的樣子,把豆沙包了進去。那時候農村很少有白糖,就在豆沙裏擱了糖精,甜絲絲的,好吃極了。軟糜子麵除了包豆包以外,還用來炸年糕。“熱騰騰的油糕熱炕上坐”,是陝北人待客的最好食品。做米麵很有講究,同樣的材料,不同的人做出來的味道便大為不同。有人會發酵,黃米饃又堅又韌,鬆軟可口;軟饃饃金黃金黃,香甜細膩,令人回味無窮。有的人茶飯不好,做出來的黃饃又酸又硬,比玉米饃還難吃,一番功夫便全白費了,這個年一家人便過得不舒心。
孩子們最為興奮的是蒸白麵饃的那天,屋裏熱氣騰騰,白霧繚繞,炕上的人幾乎看不清礎。一股濃鬱的芳香溢了出來,溢了出來,走進院子就可以聞到。新媳婦進門,這一天便要看本事,白饃捏的好不好,蒸出來的饃白不白,綻得好不好,都有很多的講究。勞累了整整一年,唯獨這一天可以放開肚皮吃一頓白饃。於是有些人便夾了辣子,香得直醉在心裏。“白饃饃蘸辣子,神仙也想吃。”要是再有上一塊豬肉,那簡直就是真正的神仙日子了,一般人誰敢奢想?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資格享受這種生活的。潤生家今年便不需要受這些洋罪,因為他們家的糧囤裏總共也沒有幾顆糧食,隊裏管倉庫的是潤生的老舅,偷偷地把發了黴準備給牲口吃的的糧食拿出來一些,幫他家度過難關。發了黴的糧食蒸出來的饃又黑又酸,咬在嘴裏粘在牙上取不下來。吃得人直吐酸水。就這也沒有多少,僅夠一個多月就沒有了。前半年一家人隻有吃野菜度日。
這個年,潤生家是在心酸與淚水中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