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事（8）

　 八
　　
　　潤生的大伯崇貴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整天象餓死鬼一樣要吃東西，人卻變得精瘦。醫生說這種病必須限製他的食量，不能放開讓他吃，否則過不了多長時間就不行了。大媽安頓了所有的兒女，不讓他們給父親喂飯，吃多吃少由她一人掌握。大伯白天還好，晚上直喊一晚上說自己餓。潤生看不下去，就偷偷地喂他吃。潤生小時候大伯對他很好，甚至比父親還寵慣他。母親生氣打了他，他會跑到大伯家不回來。大伯饑不擇食，吃了幾口就噎住了，眼睛瞪了多大，說不上話來。潤生怕壞了，忙喊了人過來，大媽一看也慌了手腳，喊了赤腳醫生來整治，舞弄了半天也沒有結果，大伯一口飯也在喉嚨，臉憋得紫紅，沒過一會就停止了呼吸。大伯死後潤生後悔了好長時間，好在大媽並沒有責怪他，隻有大伯的女兒潤蓮數落了他一頓，潤生難過的哭了。潤蓮遺傳了大伯的身高，作甚麽都比教利索，幹活也很潑辣，從來就不伏輸。由於家裏窮，她從小也沒念書，在隊上幹活。她幹活有眼色，鋤過的地幹幹淨淨，收過的麥子整整齊齊，於是十五歲便成了婦女主任，令村人刮目相看。
　　
　　大媽本來就是從西塬上改嫁過來的，頭房男人死了，留下兩個兒子。不想到這裏後還是沒有陪到底。大伯死後，大媽覺得日子沒法過了，於是又萌生了再婚的念頭。五個孩子除了潤蓮外，誰也幫不上什麽忙，男人活著的時候不顯得，現在生活的重擔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令她無法麵對。當然，大媽那種情況，要找也隻能是招個上門女婿，這麽大年紀了，又有那麽多的拖累，誰願意上門自投羅網？世保說西村的白來虎五十多歲，跟大媽年紀相仿，老婆死得早，為了照顧女兒一直沒有再找。現在女兒出嫁了，一個人感覺很孤獨，想找個老伴，看大媽願意不？世保說來虎在鄉中學當管理員，每個月有固定的收入，就是人不咋的，不過話說回來，都一把年紀了，要那麽端正的幹什麽？大媽沒有當時就答應下來，她認為這事情應該跟兒女商量一下。
　　商量的結果大家也沒有什麽意見，隻有潤蓮提出一個要求，讓來虎給自己找工作。世保說你這女子心倒不小，找工作的事情那麽容易？潤蓮說又不是讓你找，咋就那麽難腸？第二天的中午世保來了，滿麵春風，紅光燦燦。世保說來虎答應了，讓你在供銷社食堂當服務員，怎麽樣？潤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初她隻是隨口說說，沒有抱多大的希望，不想就要成為現實了。大媽見來虎是個辦實事的人，就爽快的答應了。三天後，兩個人去鄉上辦了結婚證，大媽便住在學校了。新婚之夜，許多後勤的人都去鬧房。按說這麽大年紀，沒有人感興趣的。老白在學校人緣好，所以就來了許多人捧場。大媽很高興，一年來第一次露出會心的微笑。鬧房的人剛出門，裏麵的燈就關了，一幫人貼在牆根，聽見床板“咯咯吱吱”地響——來虎喘著粗氣，結束了二十多年的光棍生活。
　　

　潤蓮第二天就在食堂上班了，這是許多人沒有想到的。在那個年代，從農村出去一個人簡直比登天還難。盡管隻是個臨時工，大家還是眼紅得要命。公社就那麽一個食堂，裏麵的服務員象仙女一樣漂亮，全鄉社員都崇拜。潤蓮工作後第一次回家便帶回了許多好吃的，人們眼饞得直流口水。潤蓮換了一身幹淨整潔的衣服，一下子變得也跟仙女一樣漂亮了，腰是腰幹是幹，村裏的姐妹都不敢認了。回到村裏跟她說話，小心翼翼地問這問哪，生怕得罪了潤蓮。這也難怪，鄉上有這麽一個人，村裏人去那裏辦事都理直氣壯了“——你看，我們村的潤蓮就在食堂工作”“——哦哦，潤蓮呀！她是你們村的？”“——不是咋的？”對方立馬臉色都不一樣了，說話都和氣多了，因此，潤蓮也成了黃泥村的驕傲。
　　
　　潤蓮比潤生大兩歲，潤生叫她姐姐。開始的時候潤生並沒有去，潤蓮見了，就說潤生生分，都不象一家人了。潤蓮的妹妹潤英經常會拿一些好吃的東西來，有時還會分給潤喜和潤娥一些。夏天的時候，潤英穿上了新涼鞋，高興得睡不著覺，在村子裏瘋跑。大媽的臉上也多了一些紅潤，比大伯在的時候精神好多了。那天潤生放學後走了大路，就來到食堂門口，正在猶豫著是否進去，潤蓮看見了他，滿滿打了一碗燴菜和兩個白麵饅頭，說錢她已經開過了，要潤生盡飽吃。說實話，那是潤生長這麽大吃過的最好的一餐，飯到嘴邊他咽不下去。他問潤蓮吃了沒有，潤蓮說她們天天都是這樣的夥食，都吃膩了。潤生吃了幾口，說潤蓮姐我現在不餓，我想把飯拿回去慢慢吃。潤蓮給他找了把帶蓋的缸子，連湯帶水倒了進去。一路上潤生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倒了。那天晚上，家裏麵充滿著歡聲笑語。
　　
　　潤蓮在村子的時候就有許多人提親，特別是世保家的二小子紅星，對她窮追不舍。如果不是來到食堂工作，潤蓮說不定會嫁給他的。潤蓮到食堂工作後紅星還來了幾次，後來覺得差距太遠，知趣地退縮了。一年後，潤蓮回家時已經有摩托車接送了，她變得很清高，一副拒人千裏的樣子。也難怪，村裏不管誰買化肥，交公糧，都要去找她，因為鄉領導經常在食堂吃飯，潤蓮跟他們都很熟。
　　
　　大媽在學校住了一段時間後覺得不習慣，就又回來了。大媽回來後就和以前不一樣了，都穿上了的確良的衫子和的卡的褲子了，甚至在夏天的時候穿著帶花點的褲子，薄薄的，又寬又長，迎風招展。大媽說這都是潤蓮給他買的，她不穿，潤蓮非得讓她穿上。
　　
　　大媽到潤生家的時候帶來了一串香蕉，說是鄉上領導到南方出差帶回來的，潤蓮讓她吃，她就帶回來了。村裏人那時還沒見過香蕉，潤生也隻是在圖片上見過。潤娥拿起一根就往嘴裏送，咬了一口嚼不動，吐了。大媽說香蕉不是這樣吃的，要剝皮的。大媽說潤蓮經常拿回來一些好吃的東西，她都沒有見過。唉，要不是走了這一步，一輩子還真瞎活了。潤生媽聽了不以為然，說村裏一茬人哩，人老幾輩都沒見過這東西，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大媽覺得臉上無光，拍拍身上的土，走了。
　　
　　兩年後，各村實行責任到戶，田地都分到各家了。供銷社食堂也實行了承包製，潤蓮承包了那所食堂，成了食堂的經理。潤蓮在村裏的時候就是婦女隊長，經常教訓人。當了經理後就更不一樣了，經常回到家裏也教訓人，一副蔑視一切的樣子。
　　
　　潤蓮後來回到村子也很少來潤生家了，潤葉、潤喜去了她也愛理不理，讓人很傷心。有一次母親病了，潤生想在她那借點錢，潤蓮一口就拒絕了，潤生從此不再去她那裏。潤英初中沒念完，也去了食堂當服務員，村裏的人更羨慕了，都說潤蓮有本事。潤蓮最後在縣城找了一戶人家，是城鎮戶口。結婚的時候來了三輛車，還有幾輛摩托助陣。潤蓮被人用紅布裹了抱了出來。走出院門的時候潤蓮突然放聲大哭，這是大姑娘的離娘淚，大媽也跟著哭了起來，娘倆難分難舍的樣子，倒像是去赴一場無回的宴會。村裏的娘們於是都誇潤蓮懂事，事情幹得這麽大了還沒有忘記娘，一般女子早就高興的忘乎所以了，誰還記得哭？
　　
　　作為本家，潤民兄弟跟著車隊去了縣城。縣城裏張燈結彩，很是熱鬧。新房布置德明光呈亮，三轉一響（當時結婚最講究的東西。三轉是手表、縫紉機、自行車；一響是錄音機）樣樣具全，高低櫃、床頭櫃一樣不少。送女的人們算是大開了一回眼界。筵席是請了專門的廚師做得，很豐盛。潤生長那麽大，還是第一次吃那麽好的飯食。想起父母在家吃的東西，飯到嘴裏他都有些難以下咽。潤喜見他那樣，覺得有些可笑，說潤生沒有出息。他說自己長大了，要讓父母天天吃上那樣的夥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