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6)

(2006-06-05 15:01:37) 下一個


  
  潤民的房子沒有蓋起來,卻並不妨礙他跟麥娥的愛情。春日的山野,上工歇晌了,他們會躲在樹林裏拉話;夏日的溝渠裏,他們會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冬日的黃昏,他們一起依偎在瓦窯裏,麥娥看著他張那日漸銷瘦的臉心疼得流淚,淚水流進了那張幹燥饑渴的嘴唇。麥娥把那雙粗糙的大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閉上了眼睛。潤民變得異常緊張,一雙手在麥娥的那裏顫抖得不行,呼吸越來越急促。那雙手癢酥酥地在她的身上遊走,變得越來越不老實起來。麥娥臉脹得通紅,緊緊的抓住了它,不讓他再往下走。麥娥說哥呀,我要留給你在那一天晚上的,現在做了怕對你不好。潤民說我難受呀!麥娥說我也難受呀,可是哥,我們現在不能。麥娥說著都哭了,潤民看得心軟,就把手取出來了。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直到聽見彩娥喊吃飯,方才分開。
  
  豆花其實也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外麵的事情。多年來,別看豆花每天挺著個大肚子,其實一年過不了幾次夫妻生活的。男人需要這個,自己又不能經常給,他是生產隊領導,有女人願意跟他,說明他有本事。隻要不帶回家來,豆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信?換個男人試試,看人家不剝了你的皮!再說自己的肚子也太不爭氣,居然一連生了十幾個丫頭!她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豆花不能容忍世彥跟白秀在一起鬼混。——白秀是什麽東西?她配得上自己的男人嗎?——呸!於是,她跑到白秀家裏把她的鍋台砸了,白秀的臉被弄了個稀八爛,老槐樹下就成了她們跟經常打架的地方,圍了一群觀戰的娘們。豆花一邊罵白秀是臭婊子,不要臉,一邊罵著關世彥家的祖宗八代,把世彥的臉也弄了個滿堂彩。她說世彥先人如果不虧人,就不會在這一代斷了香火,盡生十二個丫頭!——看來是要絕門絕戶的!村主任關世彥惱羞成怒,輪起膀子就打,與婆娘瘋了似的纏在一起。
  
  “天上下雨地下流,小兩口打架不記仇;白天吃的一鍋飯,晚上睡的一個枕頭!”豆花與世彥打架剛開始時還有人勸,等事情過去了,人家夫妻還是好夫妻,勸架的人卻要遭殃了!豆花會找當時拉架的女人算帳,說偏向了自己的男人,是不是跟他睡過覺?因此後來他們鬥陣,圍觀的依然很多,卻很少有人再上前勸阻,兩個人打得沒精打采的時候,就被聞風出來的女兒們拉回去了。
  
  豆花平日裏待人很好,不管誰去她家,都熱情招待。因為喜歡男孩子,潤生從小在她家就受到不一般的待遇。為了讓他多在自己家呆一會,豆花有時會把他藏了起來,讓潤生的母親瘋了似的四處尋找。過年的時候,豆花家弄了很多好吃的東西,也不會忘記給潤生吃,他們會把潤生留在家裏過年,任潤生的母親多麽的不願意。晚上睡覺的時候豆花要摟潤生,潤生不讓,豆花於是在他睡著的時候悄悄抱進被窩,一對大奶子把潤生堵得喘不過氣來。豆花是個白花花人(直性子),刀子嘴豆腐心,跟人好弄事,過後卻不計較。有一次她去隊裏偷莊稼,被人發現了緊緊追趕,便一蹦子跑到潤生家,讓潤生媽把她藏起來。潤生媽不答應,兩個人便吵了起來。追來的人問她為什麽偷莊稼?她說是潤生媽讓她偷的!潤生媽氣得差點背過氣去,豆花棄了偷來的莊稼,嘻嘻哈哈地走了。第二天潤生媽看見她還一肚子氣,她卻嬉皮笑臉地上來打招呼。
  
  靠賣藥材蓋房子不行,潤民便在冬日的夜裏去後山裏砍木材。那時間林子看得不緊,隻要你有苦,幾十裏的山路把一根根楊木扛回來,木材便是你的了。但畢竟是偷偷摸摸的行為,沒有人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動的。潤民通常會在人們睡覺前拿了繩子,一個人沿著曲折的小路上山,回來後天就快要放亮了。第二天還得下地,隊裏在平整土地,搞冬日大會戰。潤葉有一次也要跟著去,弄了一根半路上扔了,潤民回來後又去扛那根椽子,上坡時餓得發昏,回來後人們都吃早飯了。隊長找到了家裏,要他注意影響,否則全部沒收。潤民有一段時間再沒有去。
  
  其實準備的椽子已經差不多了,缺就缺幾根檁子。瓦是隊裏拆的舊房便宜處理給他的,隻要打上幾麵牆,就可以把房蓋起來。是啊,辛辛苦苦準備三年了,潤民都二十三歲了,因為房子的問題一直沒有結婚。豆花都等得不耐煩了,說潤民再不蓋房子,過完年便把女兒嫁出去!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北風夾著沙塵,把能卷走的都帶走了,地上光禿禿的一片慘白。一冬沒有下雪,空氣幹得能點著火。潤民感冒了,咳嗽得很厲害。母親給他熬了薑湯,喝後感覺嗓子舒服多了。麥娥讓他這幾天不要出去,好好休息,等過了年再作打算。麥娥說別在乎我媽的話,她有口無心,說過就忘了,不會當真的。潤民卻不這樣認為,看著麥娥日漸憔悴的臉,他就心疼。潤民知道,麥娥其實也很難受的。訂婚都三年了,還沒有結果,村裏的人早就說閑話了。可是沒有房子,什麽時候才能與心愛的人住在一起呀!
  
  麥娥用自己攢的錢為潤民扯了一身的卡的料子,找人給裁了,做好後拿來讓潤民試。潤民長這麽大還沒穿過新衣服,激動得不知說什麽好。麥娥圍著心愛的人左看右看,好像不認識他了。潤民被他看的都不好意思了。麥娥說,你把這身衣服穿出去,一定是全村最俊的小夥子!潤民說留給我們結婚的那天穿吧,麥娥看著他隻是笑,美滋滋的樣子象是看不夠似的。
  

臨近年關的日子,天一直陰著,看來要下雪了。臘月二十三日的那天,零星點點地飄起了雪花,天還沒亮,潤民怎麽也睡不著,早早就起來了。大雪封山最少要幾個月才能開路,檁子還缺兩根。潤民覺得不能再等了,於是拿了繩子,一個人悄悄地走了。
  
  雪越下越大,不一會便辨不清路了。小時候經常走這條路砍柴,不知道走過幾百回了,因此潤民是不會迷路的。進山後潤民有些後悔,滿山遍野,一片蒼白。這樣的天氣,砍了又怎能扛回去呢?可是既然來了,就不能空著手回去。潤民瞅準了一根直溜的白樺樹,不費什麽事就將它砍斷了。大樹夾著雪塊倒了下來,攜一股淩厲的寒風把潤民推了出去,借著樹枝的力量,可憐的潤民被高高地拋了起來,落下幾十米高的山崖……
  
  一天沒見到大兒子,母親有些坐不住了。雪天擦黑的時候,父親也開始著急了。雪下的這麽大,人們都呆在家裏,他能去哪裏呢?潤葉跑去問了麥娥,麥娥也急了,說一整天沒見潤民,也不知道他去哪裏了。這孩子平日裏不串門,村裏相好的幾個夥伴都成家了,已很少來往,然而父親還是挨門挨戶去問了,都說沒見。一股不祥的預感衝上心頭。都說父母不給兒女操好心,遇到什麽事情就往壞處想。潤民的父母也是這樣。父親在雪地上不停地徘徊,一院的積雪也沒有心情打掃。母親開始小聲地啜泣,眼睛紅紅的,誰勸也不聽。麥娥與潤葉又跑到村頭去等了半響,還是沒有音信。父親決定帶人去找。
  
  潤民在一瞬間被拋在了天上,隨著雪花在天上飄。雪花多美呀,隨風而舞,無憂無慮。雪花有家嗎?雪花沒有,大地母親便是她最終的家。雪花是不需要房子的,走到哪住到哪。我們的潤民也不需要房子了,他要回到大地的懷抱,回到人類最終的家。
  
  潤民被樹枝彈起的時候他的夢想便在這一瞬間得到實現,潤民看見溝畔上有一個老人在對自己呼喚,他知道那是爺爺。爺爺當年也是從溝畔上跳下去的,抱著他認為最重要的東西,沒有猶豫就跳了下去。爺爺說孩子,我苦命的孩子,不要再造房子了,為什麽一定要花那個精力?人類一開始不是也沒有屋子嗎?幾十萬年的時間就住在洞穴裏,一代代還不是傳了下來?爺爺曾經造了很多很多的房子,造那些房子的時候耗費了我的畢生精力,最後你們居然連一間也住不上——唉,人活著其實都是這個世界的過客,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一輩子爭來爭去的東西,眼睛一閉都不是你的了,要那些做甚?爺爺的身後站著奶奶,奶奶一臉的慈祥,笑眯眯地向他伸出了雙手。奶奶跟爺爺一輩子是沒受過罪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裏的傭人把什麽都做好了,用不著她來操心。爺爺死後,奶奶被押上了高高的戲台,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三寸金蓮的奶奶如何站得了那麽長的時間?一天沒有下來就昏倒在台子上,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就醒了過來。第二天奶奶又站在戲台上,滿頭的銀發在寒風裏飄舞。奶奶在台子上站了三天後被人從上麵抬了下來,兩個不孝的兒子跪在旁邊不能過去。奶奶看了他們最後一眼,什麽也沒說就走了。奶奶死得很幹脆,沒給人留下什麽話柄。——奶奶說,孩子呀,別費那麽大的事情造房子了,那房子造好了你不一定能住得上的。我們那麽多的房子現在不都被人家住著嗎,你還造房幹啥!?
  
  在爺爺奶奶的指引下,潤民向著那個方向飄了過去,底下是深不見底的懸崖,雪花在懸崖的上空飄舞,營造出一種夢幻般的仙境。雪霧隨著樹枝的舞動而蔓延開來,遮住了潤民的視線,爺爺奶奶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聲音也變得虛無縹緲,漸行漸遠……這時,潤民突然聽見母親的呼喚聲。母親在燈下為他縫衣服,睡了一覺醒來,她還在那裏忙針線活,第二天一睜眼,就能看見她在鍋台上的身影。母親一年四季都在忙,永遠有做不完的活。母親說潤民呀,我娃快回來,快要過年了,房子先不要蓋了——都是你大沒本事,害得我娃遭這樣的罪!作孽呀作孽……這時麥娥的身影也出現了,麥娥敞開胸襟,露出一對豐滿而誘人的乳房……麥娥淚流滿麵地說:“潤民哥,你不要走,我現在就給你吧!”潤民正想說話,旁邊來了兩個凶神惡煞的怪麵人,手裏拿一根鐵鏈,往他的脖子上一套就拉走了。潤民拚命地呼喊著:“麥娥,麥娥,——救我!”麥娥的身影也不見了,身子隨著沉重的鐵鏈向無底的深淵墜去……
  
  天亮的時候人們在扇子崖下麵發現了已經僵硬的潤民。潤民的嘴裏塞滿了泥,七竅流血。根據地上的跡象,人摔下來後做了掙紮,一直爬到溝底的小河邊,河邊有一灘血跡。
  
  “——我苦命的兒呀!”母親哭得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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