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43)

(2006-06-20 12:38:56) 下一個

四十三  
  
  國慶節的時候白梅與廠長的兒子郝帥結婚了。婚事辦得很氣派,全廠所有上班的工人幾乎都去了,廠長家的小院子擠滿了人,真是人山人海,嚇得狼狗“麥當娜”鑽進桌子底下不敢出來。
  
  吃飯的時候柳誠明喝醉了,坐在澗畔上放聲大嚎,誰也拉不起來。三十多歲的人了,因為沒有房子,至今還沒個對象,人家比他小十歲都結婚了,他怎會不著急呢?
  
  從山上下來的時候大家說說笑笑,路上很熱鬧。老牛喝得滿臉通紅,連耳朵梢都是紅的。他眯著眼看著潤生嘿嘿地笑。潤生說你笑啥哩?有什麽喜事值得慶賀?老牛搖搖頭,說潤生你也該談對象了。潤生心裏咯噔一下,心想牛霞肯定給他爸說了,看來這事也到了斷的時間了。老牛打了個飽嗝,眼睛癡癡地看著他,看得潤生心裏發毛。潤生知道他要說什麽,正準備脫身,後麵過來一個女工猛地促了老牛一把,老牛一個趔趄就倒在了水溝裏,周圍傳來一陣哈哈的大笑聲。
  
  單一的生產品種讓陶瓷廠的產品很難有競爭力。多年的大鍋飯及計劃經濟體製在市場經濟的滾滾大潮下迅速被淹沒了。粗瓷雖然不生產了,普瓷僅靠一角錢的辣子、南瓜缽很難維持。高附加值的產品幾乎沒有,紫砂產品剛剛開發還沒有普及,盡管工人的工資維持在最低水平,廠子還是沒有辦法正常運轉下去,經常捉襟見肘,工資也不能按時發放。
  
  因為經濟一直不好,許多人沒有房子住。除了那一片象難民營一樣的牛氈房,沒別的家屬區了。許多老工人於是就在山上打個土窯過活。或者把當年老革命的舊址利用起來,過起了山頂洞人的生活。他們吃水很不方便,要到山下挑;燒煤不方便,要從山下擔;下雨不方便,上不去下不來,冬天坡上結了冰更是沒法走,如果雨下個幾天不停人就得餓肚子了。在陶瓷廠幹了一輩子的工人除了熟悉郝廠長,外麵當官的一個也不認識,於是他們的後代也都進了陶瓷廠,很少有人例外。眼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媳婦帶回來又吹,為了住房兒子跟老子鬧得不可開交,老子除了長歎,沒別的良方。許多人都是一家人在陶瓷廠,子承父業,女跟娘走,女兒找對象的唯一條件就是跳出陶瓷廠——當然,陶瓷廠的小夥子是不具備這個條件的。
  
  年紀大的可以打窯,因為那時候山上還有合適的地方,後來有利的地勢全被人占了,想打也沒地方了,除非你上到山頂,不怕陡峭的山崖和峭壁,無水無電,過原始人的生活。許多年輕人因為住房問題找不到對象,柳誠明不過是其中普通的一員罷了。
  
  從小到大就沒住過象樣的地方,潤生對這一切已經習慣。他現在還沒有時間考慮這個,戶口和工作問題是他首先要解決的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不了,一切都沒有用。
  
  廠裏經濟的困難並不代表廠長沒有錢花。郝廠長給兒子結婚的時候修了三間平房,外麵清一色的瓷磚,裏麵鋪著紅地毯,極盡奢侈之能事。兒子的張揚引起了工業局的重視,經調查了解,上級有關部門決定重新派領導來廠裏主持工作,郝廠長成為陶瓷廠的書記。在企業,廠長是實權人物。書記從職位上講比廠長要高半級,代表著黨的領導,但生產經營及日常事務還是廠長說了算,工會主席及書記隻不過是配角而已。
  
  上級派來的新任廠長姓張,跟郝廠長是老鄉,祖籍山東人,當過兵,長得濃眉大眼,五大三粗,一看就知道是個幹練的人。張廠長曾在南方的一家陶瓷廠當過生產廠長,有一定的工作經驗。
  
  郝廠長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迎接張廠長的到來。會上,新老交替工作進行的很順利,場麵非常熱烈。
  
  新廠長對廠裏的情況不了解,熟悉了一段時間情況以後,他做出了驚人的舉動:全場放假!張廠長說人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是新官上任先熄火,因為這是邪火,不能再燃燒了,再燒下去陶瓷廠就徹底完了!
  
  會場上一片唏噓。
  
  原來新廠長上任後,發現廠裏主要部門安排的人員都不合理,辦公室和一些技術崗位上基本都是廠長的親信,這些人不學無術,占據要位,在車間工人中影響很壞,也直接影響了他們的積極性。這些人對新廠長不冷不熱,廠長工作根本無法開展。郝廠長表麵上對他很熱情,背地裏暗自上勁,要想一下子扭轉局麵,必須來個突然死亡法,徹底清理這群垃圾。
  
  ——不破不立嘛!

  
  然而張廠長的算盤打錯了。他太不了解這個企業的背景。郝廠長在這裏經營了二十年,早已根深蒂固,陶瓷廠就像他的家,他想怎樣就怎樣,“臥榻之畔,豈容他人酣睡?”郝廠長(不,應該是郝書記了。)手背在後麵,得意洋洋地在廠裏轉來轉去,等待這場遊戲的結果。
  
  全場職工大會以後,幹部們離開了會場,工人們聚在一起不走。工人要吃飯呀!工廠放假他們怎麽辦?張廠長說你們先回去吧,用不了多長時間我會讓你們重新上崗的,一年以後,我讓你們有房子住。
  
  工人將信將疑,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
  
  張廠長立即召開了中層以上幹部會議。會上,張廠長對郝書記的工作做了高度的評價。肯定了他這些年來的工作成績,然後把話題一轉,說廠裏的管理混亂,重要崗位上任人唯親,沒有創新,沒有自己的拳頭產品,缺乏市場競爭力,企業也就不能發展,隻能眼睜睜地坐以待斃。張廠長說要想活必須先得讓它死,舊的機製不死,新的永遠不會重生!以後重要崗位上必須任人唯賢,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領導階層一定要避嫌,絕對不能再用自己的親屬!
  
  郝書記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最後起身離開了會場。郝書記一走,其他領導幹部也紛紛站起身子準備離開。
  
  老牛坐著沒動,濃濃的煙霧一口接一口地從他的口中冒出。
  
  形勢對他而言是很嚴峻的。老牛要在兩個廠長之間作出選擇。
  
  憑心而論,張廠長的膽識他是欣賞的,廠子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非這樣是不行的了。但是張廠長會成功嗎?郝書記根深蒂固,廠裏全是他安排的人,包括一些廠級領導也是他一手提拔,平日裏教訓他們就跟罵兒子一樣隨便。再說郝書記的那個愛好大家都知道,主要部門安排的女人跟他都有那種關係,老郝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們離開的。至於自己的妻女,妻子已經下了車間,女兒也沒準備在陶瓷廠呆一輩子,所以他顧慮很少。最為關鍵的是對張廠長沒有把握。
  
  在開會的前夜張廠長曾經找老牛談過話,同時被談話的還有張工。張工旗幟鮮明地擁護他,這使他很感動。老牛就不同了。他了解一些關於老牛的情況。這個人技術全麵,管理經驗豐富,就是愛見風使舵,關鍵時候沒有原則性。但是要想發展必須得把他拉過來,他知道老牛的重要性。
  
  張廠長說放假是暫時的,人員大調整以後就恢複生產,他需要老牛的支持。老牛有些激動。說實話,這麽多年了,他為廠裏任勞任怨,做出過多少貢獻呀!可是已經奔四的人了,卻還是個中層領導。跟他一起進廠的忠良已經成了工會主席,還有一個什麽也不會,憑借一張嘴皮子也當上了付廠長。自己對廠長鞍前馬後,為工作得罪了那麽多人,郝廠長對他卻一直不冷不熱,讓他摸不著頭腦。
  
  張廠長知道老牛的難處。找他談話一開始便說想讓他當生產廠長,老牛的心怦然而動,皺著眉一圈圈地冒煙,沒有馬上答應下來。他還要再觀察一段時間。廠常委擴大會上張廠長要他發言,老牛肯定了改革的正確性,並且提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得到張廠長的首肯。
  
  第二天廠裏便貼出告示:中層領導、技術崗位及辦公室競爭上崗,所有工人都可以報名參加應聘。
  
  這樣的舉措在現在看來是那樣正常,你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對。可是在八十年代後期,改革開放雖然已經開始幾年了,國營企業還是大鍋飯為主,許多企業都是死水一潭,沒有人想要攪動它。張廠長投下了這塊石頭後,馬上濺起驚濤駭浪,巨浪呼嘯著向他淹來,張廠長掙紮了一下就很快就沉了下去,水麵又恢複了原有的平靜,波瀾不驚。
  
  張廠長貼出的告示並沒有幾個人應聘,這使他大惑不解。張工、潤生等一批技術骨幹提前就談過話了,由他們繼續擔任原來的工作沒有問題。問題是實驗室、檢驗科、政辦室、財務科等部門還需要一些人才。以前配備的人員根本不行。
  
  告示貼出去的第一天就被人撕了下來。第二天貼上去又被撕掉了。張廠長於是讓保安把守。幾天過去了還沒人應聘,崗位確定不下來就無法恢複生產,一些老工人在郝書記的慫恿下來到廠長辦公室鬧事,坐著不走。緊接著生產一線的工人也來了,廠長辦公室門前人山人海,無法進出。張廠長沒想到陶瓷廠會是這種情況,一聲長歎,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無奈地搖了搖頭,看著老牛一言不發。老牛也不說話,他知道形勢的嚴峻性,當初最怕的就是這種情況,現在已經成為現實了。
  
  空氣在一瞬間凝固了,憋得人喘不過氣來。外麵的呼聲成了罵聲,要廠長給他們一個說法。張廠長說得口幹舌燥也沒用,大家說我不管你準備怎麽發展,反正我現在要吃飯,你得給我解決!幾個辦公室的女工更是坐在門前大聲地嚎啕,哭著要飯吃。財務室的那個女工甚至把孩子也帶了上來,說是要讓張廠長管飯,不管他娘倆就吊死在門前!
  郝書記站在山上的院子裏望著這一切,嘴角泛起一絲得意的笑紋。——哼,姓張的小子,你想跟老子弄,還嫩點!
  
  張廠長從郝書記的臉上看到了這一切。他開始後悔自己的莽撞了。當初隻想著把工作調回來,找個對口企業,沒想到陶瓷廠的水這麽深。局裏找他談話的時候已經暗示了這些,他認為隻要自己做得對,總會得到大家的支持的。沒想到改革剛開始變成了這樣,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那些工人。特別是剛進廠的時候他們對自己的眼神,分明有一種企冀在裏麵。但是短短還不到一個月,形勢就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他開始為自己考慮退路了。
  
  張廠長來陶瓷廠是有些冒失。最不該的是他把家屬也帶來了,因為沒有房子,就住在辦公室的隔壁。離開主意拿定後他便去了局裏,局領導理解他的苦衷,於是便尊重他的意見,同意調他去縣城的一家陶瓷廠。通知過幾天就會發下來,張廠長沒有對大家講,他在城裏租了一間房子,想把家先搬出去。
  
  午夜的時候一輛卡車開進了廠部的院子。車上下來幾個工人開始從張廠長家搬東西。車剛裝好,廠裏上班的大鍾突然響了起來,隨即就聽見有人呼喊:“張廠長要跑啦!張廠長要跑啦!”
  
  鍾聲一般隻會在上班和下班的時候敲響。這個鍾是當年胡宗南進攻永安時扔下的炸彈,聲音宏亮,聲達數十裏。晚上夜靜的時候就更響亮了。工人們知道,如果晚上鍾響,肯定是廠裏出了大事,比如工房失火,庫房被盜等,輕易是沒有人在深夜敲響它的。
  
  鍾聲把大家從睡夢中喚了起來,大家披上衣服就來到廠裏。政辦門口黑漆漆的站了很多人,郝帥率領一幫小青年一邊喊著:“狗日的張尿盆,你不要走!老子打死你(廠長叫張小鵬)”一邊把石頭瓦塊紛紛扔向車裏。張廠長一家龜縮在司機樓裏不敢啃聲,傷心得淚流滿麵。一些年齡大的工人於是就上前阻止,豁開人群讓車子離開。
  
  ——欺人不能太甚呀!
  
  雄心壯誌的張廠長來到陶瓷廠轟轟烈烈剛四十天時間,就在陶瓷廠人隆重而熱烈的 “歡送”儀式中匆匆離去,落荒而逃!
  
  潤生第一次認識了官場的黑暗和殘酷,這也是他後來離開陶瓷廠的直接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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