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飛落雪花一片,捧於手中,待欲細看時,早化為瑩瑩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41)

(2006-06-19 12:25:45) 下一個

四十一
  
  實驗室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運作後並沒有突出它的優越性,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誰也不服誰。張工天天工作到深夜也不知道搞出了什麽名堂,第二天就騎著自行車看原料去了,幾天不見人影;喬師除了每天練字外,兩個女孩纏著他講故事,一講就是一上午;潤生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反正也沒人給他安排具體的工作,整天無所事事的樣子,他也感到難受。這樣長此以往肯定不是辦法,實驗室應該是廠裏的發動機,每天研製新工藝,開發新產品才對,可是潤生來都幾個月了還沒見過新產品是啥樣子。潤生隱隱地感到不安,他找到廠長談了自己的感受。廠長很感興趣,於是決定成立美陶車間。鑒於潤生原來的工作經驗,大家一致選舉他為美陶車間的主任。剛來才幾個月就當上了主任,許多人內心不服氣。特別是柳誠明,公開站出來跟他叫陣。當車間主任雖然在工資上和原來並沒什麽區別,但大家還是很在乎的。畢竟,當官總比在車間幹活好。郝廠長對潤生很看重,經常問寒問暖,並在常務會上明確表態要給潤生解決工作問題。郝廠長有兩個女兒,長得都很一般。大女兒三十歲了,至今沒有成家。有一天喬師找潤生談話,說廠長很喜歡他,問他有沒有對象,話裏透漏出那方麵的意思,要潤生慎重考慮。由於他是農村戶口,按道理一輩子隻能幹臨時工,要解決工作必須解決農轉非才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中國,解決一個農轉非指標比登天還難,許多人在城裏工作了一輩子,家屬還是農村戶口。如果做了廠長快婿,這一切問題將不言而喻。
  
  潤生說自己已經訂婚了。
  
  那時的城鄉差別比現在大多了,解決一個農轉非名額要經過許多關口,三年五載能辦下來就算最快的了,就是市長答應了也不一定能辦成。可是不轉戶口,沒有糧本,吃糧要賣高價糧;廠裏的所有福利享受不上;每年一度的成人高考不能參加(帶薪上學),更重要的是別人永遠把你當臨時工,得不到大家的尊重,沒有安全感。經過郝廠長的不懈努力,潤生的事情後來上了市委常委的辦公會,曆經了近十年的時間才解決了問題,其中個中酸楚隻有當事人知道。
  
  這是後話,現在不表。
  
  陶瓷廠有一個臨時工已經幹了二十多年,廠裏天天說給他解決戶口,眼看孩子都大了,他現在已經是檢驗科的科長了還沒解決。這個老臨時工見到潤生的時候一臉的滄桑,給他講述了許多其中的道道——一句話,不容易呀!鑒此,許多人對廠長的許願一笑了之,隻有潤生很在乎。不管怎麽說,既然從農村走了出來,就不能再回去了,一定要在外麵創條路子,潤生對前途充滿了希望。有一天市長來視察工作,廠長親自介紹了潤生的情況,市長握著他的手說小夥子好好幹,陶瓷廠大有作為。潤生很驕傲,從此工作起來心勁更大了。
  
  柳誠明從潤生當車間主任的第一天開始就曠工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什麽地方。每天早晨打掃衛生的時候大家都出去了,他坐在那裏不動。喬師看不慣說了他幾句,他就和喬師吵了起來,氣得喬師找廠長說他不幹了。廠長狠狠地批評了柳誠明,罵得狗血噴頭!要是潤生早就受不了啦。廠長一走,這小子照樣嘻嘻哈哈,看著潤生眯眯地笑,那樣子象是挑釁。
  
  潤生氣壞了。他跑到樓上找廠長。潤生說美陶車間有我沒他,有他沒我!柳誠明也是廠裏的技術骨幹,在石膏成型方麵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包括老牛。這小子自持有一點能力,工齡時間又長,於是除了廠長誰他都不放在眼裏。廠長說這樣吧,你先下去,我會處理他的。潤生回來後就停了柳誠明的工作,從模型車間另調了一個人過來。柳誠明剛開始還得意洋洋,幾天後他就沉不住氣了。美陶車間根據考勤記工,停了工就沒有工資,財務室也不可能給他發錢。柳誠明正在四處找女朋友,每天都要開銷,這樣長期下去肯定不行。他於是就找到了廠長。廠長說狗日的誰停了你你找誰去,不要找我!柳誠明氣咻咻地找到潤生,說你為什麽停我?潤生說為什麽你自己知道,還來問我!說完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走了。柳誠明氣得跳了起來:“高潤生,你給老子聽著,你停了我老子照樣上班!——老子不怕你!”潤生說我不要你怕我,咱們走著瞧!
  
  第二天柳誠明就來上班了。潤生不安排他他就自己幹,頭不抬眼不睜,誰也不理。這樣幹了一段時間後又到了發工資的日子,柳誠明去財務室領工資,出納說這個月工資表上沒你的名字,美陶車間沒報上來。柳誠明受不了啦,找到潤生就要打架,被廠長唬住了,罵罵咧咧地回了宿舍。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潤生從廠外往回走,被幾個小青年攔住了。小青年說他們要抽煙,讓潤生去買。潤生說憑什麽讓我買?沒錢就不要抽了。其中一個腳有些拐的人一揮拳就打了過來。潤生往旁邊一閃,小青年撲了空,倒在地上。其他幾個人一哄而上,把潤生壓倒在地,一頓拳腳後揚長而去。潤生挨了打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捂著黑青的臉回到宿舍,柳誠明看著他眯眯地笑,洋洋得意的樣子。——這小子太無恥了,居然叫外麵人來收拾我!潤生一時氣不打一處來,拿起切菜的刀子就掄了過去。柳誠明沒想到潤生會跟他拚命,抱著頭就跑了出去。潤生邊罵邊追,柳誠明高聲地叫喊著:“殺人了!殺人了!——救命!”宿舍的人都起來了,保安也跟了過來。大家拉住了潤生,奪下他手裏的刀子,柳誠明怕得瑟瑟發抖,躲在人後不敢出來。
  
  這次事件以後柳誠明收斂了許多,看見潤生目光躲躲閃閃,再也沒有原來那樣放肆了。廠長把他二人叫了上去,各打五十大板,讓柳誠明寫了檢查在廠裏高音喇叭上念,柳誠明臉脹得通紅,結結巴巴地把檢查念完,頭上都冒汗了。寫完檢查後柳誠明要上班,潤生沒理他。柳誠明灰溜溜地走了。柳誠明走後喬師把潤生叫到了跟前,喬師低聲地對他說:“潤生呀,得饒人處且饒人,柳誠明已經向你低頭了,你就給他個台階下來吧!你現在給了他台階,他會感激你的。”潤生心裏其實也是這麽想的。因為模型上還離不開他。新來的人做的東西根本用不成,模子一見漿就開始跑(跑漿,注漿專用語,指模具縫隙不嚴,泥漿倒進去後就流了出來),車間工人都不願意要。
  
  柳誠明上班後乖了很多。背後他跟人說沒看出潤生文文氣氣的,咋還是個二球!
  

  成立美陶車間後原來的五個人肯定不夠了,於是就增加人數,除了從生產車間調來技術比較熟練的幾個女工外,還需要一定美術基礎的人員。
  
  這時候,小曹來了。
  
  小曹叫曹虎,比潤生大一歲,孩子已經兩歲了。小曹來的時候穿一件灰色的夾襖,褲子上打著厚厚的補丁。大熱的天,他滿頭是汗,見了人畏畏縮縮地往後退,目光躲躲閃閃,不敢與人正視,潤生想起了魯迅小說裏的閏土。潤生家雖然窮,但身上穿的衣服還沒有補丁,那條褲子換洗後也沒有再穿。小曹腳上的鞋不知道摞了多少補丁,鞋腫得很大,已經看不清原來的樣子了。小曹拿了許多吃的,有白麵,有西紅柿和茄子,還有土豆。潤生買了二斤油,兩個人湊在一起做了頓飯,潤生吃得滿頭是汗。這頓飯也是他來陶瓷廠後吃得最舒服的一頓飯食。
  
  潤生安排小曹在車間刻字。小曹開始不會,刀子一用勁就把坯弄壞了,嚇得他不敢再動。潤生於是就手把手地教他。小曹一整天跟誰也不說話,誰問他什麽他隻是笑笑,或輕輕地應一聲,聲音小得象蚊子。大家讓他聲音大點,他的臉便漲得通紅,鼓足了勇氣還是說不出話來。一群女工更加放肆了,不停地開著他的玩笑,小曹渾身不自在,頭低得都快鑽到褲襠裏了。
  
  小曹來後潤生有了說話的人,感覺日子過得很快。下班後兩個人便在實驗室的後院開始做飯,小曹總是搶著幹活,什麽也不讓潤生做。潤生問他什麽,聲音也是很小,靦腆的象個女孩,臉一下就紅了。晚上吃完飯後兩個人就聊天。漸漸地他們就無話不談了。小曹也是從小就喜歡美術,家裏窮,高中畢業後就開始勞動了。
  
  過了一個禮拜,不隻是誰知道了小曹已經結婚的消息,大家就在工房跟他開玩笑,小曹把頭埋在胸前,羞得恨不能鑽進地縫裏。牛霞說你媳婦漂亮吧?小曹搖搖頭,又點點頭;白梅說有牛霞漂亮嗎?小曹抬起頭看了牛霞一眼,吭哧一聲笑了,大家就知道小曹的媳婦肯定在牛霞之上。驗坯的時候是女工最忙的時候,驗坯要刻完字才可以開始,大家都想趕快驗完,就催著小曹快刻。小曹緊張了,手忙腳亂就把坯打壞了。女工辛苦一天,修一個坯很不容易,小曹於是萬分抱歉地給人家賠不是,答應等工資發了從自己的工資裏給人家補。後來潤生製定了合理的損耗製度,刻字驗坯人員每天可以允許壞幾個坯,這才避免了和修坯女工之間的矛盾。
  
  驗坯是一項十分輕鬆的工作,一般都是由最有經驗的修坯工來擔任。驗坯的時候每個產品都要根據廠裏製定的標準嚴格檢驗,坯體的麵積光不光,楞線直不直,壺嘴壺把是否在一條線上,口是否變形等等,可能都會影響到壺的質量,使其成次品,嚴重者甚至成了廢品,還要倒扣工資。有的女工辛辛苦苦幹一天,一個正品也驗不上。修坯手法的輕重很難掌握,泥坯鬆軟,還要拿滾燙的水用大頭毛筆去洗,輕不得重不得,弄不好就掉在盆裏成一灘廢泥了。驗上一個正品是九分錢,次品減半,超過一定比例還要扣工資。有的人修的坯幹了之後全是裂紋,驗坯工“嘭嘭嘭嘭”一會就扳完了。這時你就會聽到女人輕輕的啜泣聲,被驗做廢品的女工淚流滿麵地把那些廢品掃進原料堆,作為廢泥還可以利用。一天甚至十幾天的勞動就這樣白幹了。這還不算,每個廢坯還要扣除一定的金額,因為前道工序如原料加工、磨漿、注漿等都要產生費用,後道工序必須為前道工序負責任,剛開始學徒的人一個月之內是拿不到工資的。老牛管理車間之前每個學徒工每月還有十五元的學徒工資,老牛上台後就把這一項去掉了。老牛製定的記件工資一般人也拿不了多少。每個女工最多允許領二十二個毛坯,本事再好也會有一定的損耗,一天下來最多能驗二十個坯,有十幾個正品就相當不易,一個月下來幹得最好的也不過是五、六十元而已。有的女工幹了半年每月僅拿幾元錢,每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以上,經常天還沒亮工房的燈就亮了,夜很深了工房裏麵還有人在加班。因為工資定額都是老牛一手製定,大家便把怨氣全都發泄在他的身上,說老牛心眼子太壞,以後不得好死。
  
  陶瓷廠最艱難的活莫過於修坯了,女工們寧願幹再苦再累的活也不願意修坯。有些婦女不能動冷水,修坯工每天都要動冷水,時間長了就會落下婦科上的毛病;有的人對鹼過敏,一修坯渾身就起疙瘩。潤生到廠後廠裏新上了二十孔推板窯和一百立方隧道窯,在隧道窯上幹活的人一天下來跟礦井下上來的人沒什麽區別,除了牙齒臉上全是黑的,就這樣女工寧願在隧道要幹活也不願意修坯。誰進廠後如果沒有被安排修坯,她肯定背後有人,大家都會刮目相看的。
  
  工人們把修坯叫“刮壺”。毛坯領回來後要經過很多工序。先是用刀子把坯上的毛邊打掉,然後用修刀把不平的地方填平,如果坯體變形了,就用嘴去吹,然後蒙在塑料裏放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排了隊去水房打水,滾燙的水冒著熱氣,用一隻大頭毛筆蘸著水認真洗一遍,濕軟的泥坯一見水就更軟了,弄不好就會掉到水裏。洗完坯後坯體的毛病便暴露無遺,需要用細細的釺子把沙眼和疤痕補上,然後用薄薄的塑料皮一點一點地壓光,直到泥坯閃閃發亮,玉潤光滑才肯放手。坯刮好後不能立刻就見太陽,因為幹得太快就會炸裂。修坯工手法快的下班後加一兩個小時班就可以完了,手法慢的人十幾個小時呆在工房裏,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壺刮好後先用濕布子蓋了,整齊地放在窄窄的板條上。板條都是統一規格,長約兩米,寬十公分。修坯工端著板條晃晃悠悠就起來了,刮好的壺隨著板條也在晃悠。女工們每天都要反複地重複這些工作,一會把坯端出去,一會又端回來。遇到下雨的時候一個比一個著急,因為刮好的坯千萬不能濺水,一濺水壺身就花了,次品也驗不上。遇到天氣不好的時候,工房裏到處都是坯,高高的架子上穿得都是。坯完全幹透後才能檢驗,檢驗工用墨筆蘸著墨汁在壺身上一畫,不同的畫法代表不同的等級,收坯的人就會根據檢驗員驗的等級給修坯工計數,月底的時候車間主任再一塊匯總。
  
  潤生剛來的時候影響最深的是送坯的時候,女工們扭著好看的腰肢,成群結隊地向放坯房走,每個人手上托著長長的一板條泥坯,板條隨著身子一晃一晃地,隨時都有掉下來的可能。來陶瓷廠參觀的人都驚奇地瞪大了眼睛。當然也有不幸的時候,比如腳下被什麽東西拌了一下,女工身子一歪,板條傾斜,上麵的泥坯便劈劈啪啪地掉了——幾天來的辛苦全作廢了!
  
  刮壺是個技術活,急性子的人是幹不得的,否則做出來的產品肯定是次品。刮壺是老牛跟郝廠長去江蘇宜興學回來的手藝,根據廠裏的實際情況進行改進,最後把工藝流程定了下來。
  
  老牛把自己的女兒安排在實驗室,每天不用刮壺;把妻子安排在紫砂車間驗坯,也不用修坯,這就引起了廠裏工人的強烈不滿。實驗室和驗坯拿的都是固定工資,每月收入都會有保障,而修坯工就沒那麽幸運了。驗坯工很關鍵,產品質量的好壞全憑驗坯工手下的鬆緊,因此驗坯的時候肯定會得罪不少人。再好的人品一成了驗坯工就和工人疏遠了起來,成了大家謾罵和攻擊的對象,因此有些人寧願不幹這項工作。
  
  老牛媳婦有一次驗坯的時候把一個女工的三板條坯全報廢了。每根板條上約放二十多個坯,女工象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它,細心照料伺候,晚上丈夫把飯做好後端到工房裏也沒時間吃,幾天時間才能修這麽多,讓檢驗員一會就全報銷了。這個女工受不了,當時就坐在工房裏放聲大嚎,邊嚎邊罵老牛媳婦良心壞了,不給人活路。老牛媳婦也不甘示弱,撲上去就開始對罵,兩個女人一下子就扭在了一起,打得難解難分。後來這個女工被開除了,老牛媳婦走進工房,剛才還歡聲笑語的車間一霎那靜了下,空氣仿佛也不流通了,憋得人難受。大家都在用一種敵視的目光看她,看得她渾身不舒服。接連和幾位女工發生衝撞,老牛媳婦於是堅決不當檢驗員了,要求下車間修坯,大家很高興。工房裏歡呼雀躍,象過節一樣熱鬧。
  
  老牛媳婦是個有誌氣的人,她說到做到,第二天便跟老牛學刮壺,在老牛的悉心指導下,幾個月後她就做到了一些女工幾年時間才能做到的水平,成了一名優秀的修坯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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