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園

野草的樂趣就是瘋長。而且,雜草叢生的地方才是最自然、最接近本質、最能觸摸到心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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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偶遇

(2006-12-16 20:58:57) 下一個

當她從小巷中迎麵走來時,我立刻覺得眼熟。剛想打聲招呼,卻擔心認錯了。錯愕之間,竟與她擦肩而過,我忙回頭探問:“你是楊紅?”她愣了一會,竟脫口叫出了我的名字。

"好久不見!" 我說。

 "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吧?" 

 "你沒怎麽變。"

"你也是。"

"你和其它中學同學還有聯係嗎?"

 "有啊。對了,你現在在什麽地方?"
 
"美國。"

 "怪不得一直沒有你的消息。都以為你在北京呢。"

 "這樣吧,你去聯係我們班的同學,就說我請客。"

 "好哇!" 

"這個星期天怎麽樣?"

"估計沒問題" 她替大家答應著。

 我還有事,就急著走了。

 
這次回國能碰到她,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當初,我曾暗戀過她。一次人防勞動中,偶然與她擦肩而過。還記得那種臉熱心跳的感覺。那年,我十三歲。

當時,男女同學都不說話。我當然也談不上對她有過任何表示。盡管從小學到高中,我們一直同班,而且還都是班幹部,可我卻怎麽也想不起是否主動跟她打過招呼。後來,我進了重點班,又上了大學,就再也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隻是後來才知道,她高考落榜後成了待業青年。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天,我迫不及待地去飯店見由她召集的中學同學。雖然有些人我連名字都叫不出,但畢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再次相聚,自然是倍覺親切。我這人平時不沾煙酒,但這回卻開了戒。酒沒少喝,煙沒少抽,基本上是來者不拒。吞雲吐霧之間,要的就是那種哥們義氣。

酒足飯飽之後,一大幫人又去卡拉OK。雖說都是拉家帶口的人,卻沒有一個人半道借故開溜。那晚,大家舞沒少跳,歌沒少唱,就連我這破鑼嗓子也梗著脖子唱起了“故鄉的雲”。一曲唱畢,就有人起哄讓美女的她給我“獻花”,外加一個擁抱。最後,大家又伴著強勁的迪斯科音樂跳上了集體舞:站成一個大圈,手拉著手,在任意的兩個人之間不停地穿來穿去;或是跟著楊紅,一個搭一個地排成一溜,又蹦又跳。那一晚,似乎每個人都在不停地跳、不停地笑、不停地唱、又不停地說。仿佛所有的人,一下子就回到了青春年少的歲月,真可謂“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如煙的往事,曆曆在目。可誰曾想到,轉瞬之間,我們都已是人過中年。

一大幫人直鬧到淩晨兩三點鍾。覺著肚子又有些餓,便竄到隔壁的小飯店去吃夜宵。我給大家叫了幾客小籠包子,心裏盡想著它的小巧玲瓏和皮薄餡多——好久都沒有體會過那種鮮美的味道了。大家邊吃邊聊,異口同聲地說今天是這麽多年以來他們玩得最開心的一次聚會。捫心自問,我又何嚐不是如此呢?在美國這些年,成天忙於如何安身立命、養家糊口。什麽時候這麽開心過? 佛說五百年的回眸才能換來今生的擦肩而過。這次回國,竟然會與失去這麽多年聯係的中學同學於茫茫人海當中再度聚首,該是怎樣的一種緣分?如今仍能像孩子一般的歡娛,又該是怎樣的一顆童心?

不過,大家還是有不小的變化。不僅在外貌上,行事為人上也是如此。以前班上一個靦腆木訥的男生,外號“皮糠”,現在已成了一個頗有女人緣的雜貨店的店主了。他頗為自豪的在飯桌上告訴大家,他正與第四任的太太同居,而且是言明隻同居不結婚。其中原由說來話長,想當初,由於離婚後的財產之爭,他曾被第一任妻子的親兄弟們打得內髒破裂,以至造成體內大出血,差點沒死了。不過這個插曲,是後來從楊紅那聽到的。聽完後,我真的有種恍然隔世之感。一來,沒想到原先屬於個人隱私的東西,現在多少已變成了一種值得炫耀的談資;二來,沒想到大家其實過得都挺艱辛。

當然,在所有這些同學當中,我最為好奇的人還是楊紅:她還是那麽楚楚動人,那麽衣著整潔;還是那麽愛笑,整齊的牙齒依舊是那麽雪白。而且,看上去她比實際的年齡要小很多。我想,除了麵容姣好,身材苗條外, 再一個原因可能就是皮膚白吧。

我這次回國才知道,中學畢業後,光我們班上追過她的男生前後加起來就超過一打。時至今日,不少已婚男同學依然把她當成自己的夢中情人,這可都是他們自己邊喝著酒邊在飯桌上當著大夥的麵坦白的。再不見了當年的青澀,取而代之的完全是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坦然和幹練。

可她為什麽到現在還是還是孑然一身呢? 沒有丈夫,也沒有孩子,沒有工作單位,沒有固定的收入,也沒有醫療保險。這麽多年之後,她甚至沒有一間屬於自己的住房。

她與八十多歲的母親住在一起,算是相依為命。她上麵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且均已成家,加上,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照顧母親的重擔,就全部落在了她的肩上。這可不是三天兩天的活,她的母親,年老多病,成年累月地需要有人在身邊照顧。這不,就在我回國前不久,她一個人在醫院裏就呆了整整三個月, 不分白天黑夜地照顧生病住院的母親。談起那段日子,她苦笑著對我說:“人的一生其實很苦,人老了也很可憐。人的一生真的是好生無奈。”

小時侯,她吃過不少苦。父親曾是當地一家大醫院的黨委書記,在文革中遭到迫害,很早就去世了。生活的磨難,使她很小就體會到世態炎涼。那時候,她母親工作忙,孩子又多,根本就顧不上她。有時,她一個人呆在屋裏害怕,就會去人多的地方紮堆,一直等到家人回來。談到過去,她並不傷感,反倒樂嗬嗬的。她清楚地記得別人對她的幫助,也依稀記得別人對她的傷害。她的身上,有種吃過苦的孩子所特有的樸實和善良。 她很女孩子氣,不僅愛美,還極愛幹淨。隻要是做完了一頓飯,就必定要把廚房上上下下地擦了一遍又一遍。據她姐說,她以前都不讓別人坐她的床,否則,她一定要拆了去洗。

這些年,由於受朋友的影響,她變得篤信佛教,每天必須念各種各樣的經文。象《金剛經》這麽艱澀的經文,我連字都認不全,她卻可以一口氣地背下來。她盡管沒有固定收入,可每月還自己掏錢湊個份子與朋友一道去放生。天還沒亮就去市場上把上百條活魚買來,放在水桶裏,再騎車去江邊把魚放了,還虔誠地雙掌合十,念經禱告,末了,再說句“阿彌陀佛”。她虔誠地相信因果報應,行善積德。至於以後的日子,她並不去多想。她說,隻要每天的日子過得踏實,問心無愧就成。

一次,放生回來的路上,天實在是太冷,她就拉著我到路邊的小飯館喝了一碗熱乎乎的餛飩,權當驅寒。這是她在外麵請我吃的唯一的一頓飯。我知道她手頭拮據,不僅毫不介意,反到很高興她沒把我當作外人。其實,還在我揣著幾十美元出國時,她在南方的一個城市就已經掙下了十幾萬。這在九十年代初,可不是個小數目。

我起先一直對她為何單身心存好奇,卻又不便發問,到了臨行前幾天我才聽說:她當年辭掉了一份不錯的工作,一個人下海去深圳經商。一直拖到二十八歲那年,才交了第一個男朋友。那時,她並沒有特別心動的感覺,隻是拗不過年齡而已......

很快,到了我返美的日子。她堅持要去火車站送我。 可火車一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並沒有如我所期待的依依不舍。

目送著她遠去的背影,我問自己:果真是“天道無親,常與善人”麽?她的希望是什麽呢?她的將來會是什麽樣子的呢?她的母親還好有公費醫療,可要是哪天輪到她病倒了呢?還有,那麽多下崗的同學,他們的將來又該怎麽辦呢?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呢?現在看來,上了大學的,多半衣食無憂;可沒上大學的,畢竟是大多數。這大多數當中,除了少數爆發戶以外,餘下的人則多半是下崗的無業遊民,生活極其艱難。可是,他們的生活難道從一開始就該命中注定地貧困潦倒嗎?

轉念一想,我突然覺得自己的生活似乎有點奢侈的味道,心裏因此變得非常的不安,總想著要是能夠幫上同學們一把就好了。可是,我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麽呢?我就是渾身是鐵,又能打幾顆釘子呢?我忽然覺得,在一個無限崇尚成功的社會裏,弄到最後,隻會剩下冷漠無情的功利行為: 對成功者頂禮膜拜;對失敗者不屑一顧。像極了一個論功行賞的授勳盛典:隻顧不停地對功成名就的將軍頒發耀眼的勳章,而對其腳下的累累白骨,是不予理睬的......


返美後,我收到了她的一封短信,上麵隻有寥寥數語。其中有句話我還一直記得: “不知為什麽,心裏老有種酸,甜,苦,辣的感覺,有時就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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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裘教 回複 悄悄話 雲林,
俺寫了半天還不知道中心思想,你一總結就全都有了。紅卡也是字字珠璣了,看來沒白跑路哇。

redtruck 回複 悄悄話 !!!
雲林 回複 悄悄話 紅卡在我家留得言,很適合你這篇文章。看過後讓人心情很沉重。
生 活 就 是 無 奈 -
做 不 想 做 的
見 不 想 見 的
看 不 想 看 的
愛 不 想 愛 的 ...
(還有,紅卡不知道出了一點兒什麽問題,說再不給我們留言。)

但我還是相信生活是美好的,人生充滿了無奈,坎坷。但這是這些無奈和坎坷讓生活變得更多姿多彩,讓人覺得可氣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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