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間】第276期
我在北京鬆鶴樓當人質
顧問 775
1985年暑假,我結束了短暫的湖南招生(插班,屬於臨時抓差),中間到北京中轉,準備去大連參加天體學術活動。按老規矩,在研究生院暫留,偶遇辦公室機要員郝正。我原以為他來京送機要文件,後來才知道他的任務是籌建北京校友會(當時叫“校友聯誼會”)。這是他第一次受命做事,他非常想把事情辦好。我倆討論了籌備會牽頭人選,並請求學校得到了同意的答複。記得我倆商議請超導專家趙忠賢和科學院計劃局局長張雲崗出任/擔綱。趙忠賢,第八屆政協委員、第十五屆中央候補委員、中科院數理學部主任以及院士,是個裏裏外外叫得響的人物;張雲崗在科學院內更是無人不曉——按今天的話說,他是科學院的“經濟沙皇”,掌管著各院屬單位的生死命脈。初次接觸,兩人對小郝都很熱情,小郝心裏暖呼呼的。
小郝是科大子弟,剛從部隊複員進校做機要工作,他待人熱情,和誰見麵都先主動打招呼:“您好,我姓郝,郝建秀的郝……”當然他的熱情有時也會鬧出笑話:後來有部小說,叫《雪白血紅》,一時紅遍大江南北,有天他興衝衝地找到我,介紹我認識小說的作者“張正隆”。見麵一聊,我斷定此乃冒牌貨,為了不掃興,我裝模作樣地與“張正隆”聊了很多,當然聊完也就完了。
也許小郝與我有緣,我們自然生親,他什麽事都願意與我商量。那天他準備去《北京日報》登校友聯誼會成立的廣告,怕出錯,就邀我一同前去。辦完事,他提出請客,算是感謝我對他的照顧。
去《北京日報》前,我帶了兩包三五香煙——我以為托人辦事,“打點”一下可以順利些。但《北京日報》油鹽不進,無論如何就是不肯登我們的廣告,僵化的官僚氣息甚是嚴重。按理,那時改革開放已多年,辦報紙應該思想應該開放一些。但該報自恃京畿喉舌,無論我們怎麽說,就是不為所動。無奈之下,我與小郝就去了北京市委宣傳部反映情況,宣傳部有關部門打電話給《北京日報》。最終,該報同意8月中下旬登出廣告。
事情辦妥後,我倆心情大好,加上已鄰近中午,我們就在一家蘇州飯莊(又叫“鬆鶴樓”)的飯店坐了下來。北京鬆鶴樓是蘇州老字號鬆鶴樓的連鎖店,當時北京市委在台基廠附近,北京鬆鶴樓就在市委斜對麵。
建於乾隆在位期間(1757年)的老字號蘇州鬆鶴樓

建於1984年的鬆鶴樓北京連鎖店
小郝一口氣點了包括響油鱔絲在內的五個菜,又要了幾瓶燕京啤酒,哥倆開吃。“鬆鼠桂魚”是鬆鶴樓的招牌菜,小郝想也沒想就點上了,我調侃說我倆享受的是皇帝的待遇。相傳清乾隆皇帝下江南,曾微服至蘇州鬆鶴樓菜館用膳,菜館用這道鬆鼠桂魚貢於乾隆。此菜做起來極費工夫:廚師首先要用鯉魚出骨,再在魚肉上刻花紋,然後調味稍醃再拖上蛋黃糊,入熱油鍋嫩炸,成熟後澆上熬熱的糖醋鹵汁,經此製作,魚肉形狀似鼠,外脆裏嫩,酸甜可口,乾隆吃後讚不絕口。後來乾隆在鬆鶴樓吃魚的事流傳於蘇州官府,再後來傳於市井,於是此菜名揚蘇州。我們哥倆就著啤酒,三下五除二,消滅了五個菜,準備結賬走人。可是賬單上來,55元!一個鬆鼠桂魚44塊,其他四菜11塊,我們嚇一跳,以為飯店弄錯了,連忙找服務員,問這44塊錢的菜是不是少點了個小數點,服務員理都不理。小郝嚷嚷著說碰到黑店了,要經理來。結果經理沒來,換個人把菜單遞給我們。我倆一看,原來鬆鼠桂魚無價格,隻在旁邊標了“時價”。那人道,“今天的時價就44塊錢一份。”
一聽此話,我倆更斷定遇到了黑店——1980年代,我一個月的工資隻有54塊5,一盤魚居然44元,不是黑店是什麽?那人道:“黑店?誰叫你們不事先問明白!”懟的我倆啞口無言。開始湊錢,翻遍口袋,兩個人加起來也隻有30多塊錢,尚不足那條魚錢。怎麽辦?
小郝很是內疚,我也無招。隻好私下商量,一人回去取錢,一人留店做人質。小郝為了補錯,自告奮勇去借錢救急。我呢,自然是那個人質。
但是,僅僅過了一小會,我就發現留下絕對是個錯誤。“人質”仿佛就是反特影片裏公安布網的那個“明樁”,被看得死死的,我一動,看守我的人便警覺萬分,唯恐我跑路,而我自然是那個吃了白食隨時想溜號的壞人。於是我把原來準備討好報社的三五香煙拿出來消閑,一支接著一支燒了起來。
我七、八歲時曾撿過煙屁股抽,那以後再也沒抽過煙了,現在居然又撿起了“舊活”,心想當年地下黨被中統、軍統監視,大概也不過如此吧!但轉念一想,我一個大活人,不能給憋死啊,我得動一動。
“動一動,是天上動還是地上動?” 當年周恩來與葉群的通話浮現在腦海。管他呢,活動活動身子。我往左,左邊人緊張;往右,右邊的人抓狂。也好,看我怎麽整整你們!把我們當混吃混喝的,我就當一回阿Q,整一點混混的事。我一會叫他們送茶,一會又要續熱水,一會又把冷水倒進茶裏,還挑刺兒說:“你們是什麽服務!茶是涼的,重新換!”
但是,這招管用的時間不長,一會兒我就發現他們已經熟悉了我的招數,不緊張了。我再折騰時,他們就起哄打嗑無所謂了。不行,我得換招。於是,我站起來東走走,西轉轉,一轉到了衛生間。衛生間有個窗戶,打開窗戶就可以看到外麵。我一陣竊喜:他們也真疏忽,逃生的通道都沒有封死,這可不是職業的“中統”的做事風格。一想到我很容易就能獲得自由,心裏立刻輕鬆,於是回到座位上,繼續抽煙。這時哈姆萊特的經典台詞在我腦中來回晃悠:走或留,是個問題。先說走:我一走了之,我出了惡氣,心裏痛快了,那幫人被戲弄,但我失去了信用;再說留:留在這裏,我要忍受他們的白眼,但服務員不會被挨罵甚至罰款,我也會在小郝的心目中繼續保持好的形象。再說走,現在我可以不在意這些東西,十年、二十年以後回顧今天,我還會淡然嗎?我如何過的了自己心裏這一關?
算了,我還是願賭服輸,留下換得心安吧。但即便這樣,我還是決定再惡整他們一次。於是我又進了衛生間,打開窗戶,趁門口看守我的人點煙的功夫,我一轉身閃進廚房和大師傅聊了起來,幹脆探討一下鬆鼠桂魚怎麽做。

鬆鶴樓名菜"鬆鼠桂魚"
直到今天,我還依稀記得那個過程。師傅說先要大火加熱油,至八成熱(不必滾煮),一隻手倒拎著魚塊,另一隻手慢慢地將鍋中熱油一勺一勺地從上往下澆到魚肉上,炸至全部魚肉金黃色了,再調澆頭。澆頭,又叫蘸料,就是加在魚身上的汁。製作澆頭也是這道菜的關鍵。師傅說,鬆鼠鱖(桂)魚是一道功夫菜,講究“酥、軟、脆、甜”,這道菜需要開花刀、醃製、拍粉、油淋、澆汁等步驟,要求一氣嗬成。製作中多講究,首先要把斜刀改切成花刀,這對刀功有一定的要求;其次是不能切破魚皮,完整的魚皮方便油炸和造型;還有,蘸料可按照廚師或顧客個人喜好調製,不同蘸料口味不同:如顧客是南方客,則以醋打底,菜品酸中帶甜;以前北方流行魯菜,若顧客是北方人,蘸料就偏鹹,用的是醬油和鹽。鬆鼠桂魚的酥脆軟甜關鍵就在於蘸料糖醋和熱油,取適中量的糖醋加上番茄丁,再用熱油爆滾,味道才能出來。清代食譜《調鼎記》上就有記載:“取鯚魚肚皮,去皮骨,拖蛋黃煠黃,作鬆鼠式,油醬,油燒”。大師傅很健談,他說民國之前北京以魯菜為正宗,沒有鬆鼠桂魚這道菜,飯店以“八大樓”、“八大居”、全聚德、便宜坊等為響亮頭牌。

全聚德1986年的菜譜
民國建立後,政府機構湧入了不少南方人,於是西長安街附近江浙淮揚菜係紛紛入駐。這類飯店字號裏都有一個“春”字,如淮揚菜係的“同春園”,兼有淮揚及鎮江菜的“淮揚春”、“鹿鳴春”、“慶林春”、“大陸春”等,籠統稱“長安十二春”,也有取其中8家著名餐館放在一起俗稱“八大春”的,與“八大樓(居)”並列。這些菜館最出名的菜肴便是鬆鼠桂魚。它之所以紅火,一是名字討了吉利,從乾隆爺那裏算,應該是鬆鼠鱖魚(別稱鯚魚). “鱖”“桂”同音,同“貴”。桂魚吃起來味道來鮮美,又有好名聲,於是客人“聞香下馬、知味停車”,此菜名聲大噪。
《調鼎記》之“鬆鼠鯚魚”
“現在怎麽沒聽說過八大春?”我問大師傅。大師傅怏怏地說:“嗨,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轉眼都沒了。國民政府南遷後,八大春逐漸式微,最後歇業了。嗷,不對,還剩下獨苗‘同春園’。它成立較晚,1930年吧,但後來居上。梅蘭芳60壽宴在此,另一名角蕭長華收徒也在‘同春園’辦的。”
大師傅一席話,我忽然想到魯迅先生在北京做官時的日記。《魯迅日記》裏有林語堂與魯迅在“大陸春”共席的記載,當時梁啟超、胡適、陳獨秀、錢玄同等人也常到”十二春光顧。這些名人騷客把酒相歡,激揚文字,春坊裏聚集了多少文人的底氣和豪情。
我倆聊得起勁,外麵早已不是鍋炸卻是炸鍋。原來是人質不見了,經理正痛罵看守呢。罵聲從沒了客人的大堂傳進了廚房。大師傅知道後,說:“那人半年的獎金沒了。”我連忙告訴大師傅,我就是人質。大師傅看了看我,愣了一會,半天回過神來,又看了看敞開的後廚大門,咪咪微笑並意味深長地說:“受教了,我還以為你是市委哪個辦的領導‘微服私訪’呢!”
大概一個多小時的功夫,小郝回來了,付了錢。這條魚加上來回出租車費共花了101元;46塊錢的車費我給報銷了;至於55塊錢的餐費呢,能叫一個工資比我低的人如此破費麽?
時光荏苒,那條魚在我肚子裏已經有四十年了,不算刻骨銘心,也是終身難忘,遂綴成此文以誌紀念。就憑這條魚,北京校友會的起步怎麽也得算是1985年夏吧。魚是貴了些,但和北京校友會成立這盤大棋比起來,隻能算九牛一毛了。若哪天再和北京校友們把酒言歡,鬆鼠桂魚理應不能少,而且還得是頭抬。
【編者注】
1) 自2007年後,鬆鶴樓於各地開出分店,現共有22家連鎖店
2) 本文圖片均來自網絡,部分由由作者、815劉揚、822沈濤推薦,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編輯:菁衛,許讚華
排版:俞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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