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話巴山夜雨時

wanmutrt (2025-09-22 19:45:17) 評論 (0)

卻話巴山夜雨時

萬沐



李商隱當年從四川回到長安,不知是怎樣和他的妻子王氏講巴山夜雨的情景的,但他那首《夜雨寄北》的詩卻感動了中國人一千多年。我今天也要給大家分享一下我三十多年前旅居重慶時在巴山夜雨裏的往事和心情。

                             (一)

我是八十年代去重慶讀研究生的,去之前,我的心中充滿了彷徨,也充滿了向往。因為當時在我的心目中,四川既是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也是一個很有詩意的地方,巴山夜雨,竹籬茅舍,峨眉秋月------無不是詩情畫意。

但是,去到四川之後才知道什麽是四川的真實生活,最深的印象就是帶著陰氣的煙雨淒迷。開學後一進入深秋,幾乎沒有幾個晴天,總是連陰雨,道路兩旁的夾竹桃濕漉漉的,近處的樹梢是一片水霧,遠處的山上則是一片灰蒙蒙的迷茫,置身其中,我也才知道了美學中所謂“淒美”,並不全是詩意,而是帶著悲苦。

剛去四川,還很想家,但又無處訴說,於是就一個人躲在宿舍裏喝悶酒。看著窗外的細雨,想著家,心裏甚是悲苦。當時正好我一個人住一個小屋子,也沒人幹擾,往往一喝就是半瓶白酒,甚至一次喝了一瓶,喝完倒頭便睡。最近我寫了一首《一剪梅》的詞,就是回憶我當時的心境。

【一剪梅】雁書

猿叫巴山渝水長。

苦雨淒淒,濃霧茫茫。

雁鳴可帶錦書囊?

早也彷徨,晚也彷徨。

渭浦早應商氣涼。

黃花寒葉,冷月寒霜。

峨眉秋月可照梁?

朝也南望,夕也南望。

上闕是寫我,下闋是寫家裏人想我。當然,“峨眉秋月可照梁?”是一種文藝的表達,我的家人是不會想到“峨眉秋月”、“離人屋梁”這類高雅的意境的。隻是我後來聽說,我寫信說我吃不慣四川的飯,我奶奶急得都哭了。因為根據她的經驗,我去了四川,可能今生已經見不到我了,而我在四川卻過得這麽苦,明明在陝西工作好好的,為啥又去四川讀書?她和我媽知道四川在南邊,於是總是看南邊,當然,她們最終肯定是什麽也看不到的,隻有等著我每月寫信回家。

“巴山夜雨漲秋池”巴山為何多夜園多夜雨|讀詩漲知識__鳳凰網

雖然一到重慶最初甚是苦悶,但我這個人卻是一個處處有貴人的人。八十年代研究生很少,我讀研究生是從西安調整到重慶的,係裏有個從重慶來西安招我的老師對我很關心,經常找我去她家吃飯,盡管我吃四川的飯不香,但卻感到很溫暖。老師有個女兒,剛剛大學畢業工作,和我很能談得來。她盡管比我小幾歲,但卻很通人情世故,提醒我不要和人談話時總是直截了當地表達自己。她雖然是個理科生,然而文科知識卻很豐富。每當吃完飯,老師就說,你們年輕人在一起去聊,我來收拾廚房。我於是和老師的女兒就去到她的房間,天南海北地神侃,她說話不多,總是靜靜地聽著我說。

老師有個親戚,住在歌樂山下。有天下午,老師帶我和她的女兒去玩,那天盡管天氣陰沉沉的,但窗外卻是一片蒼鬆翠柏,記得老師的女兒彈了一曲吉他,什麽曲子我並不知道,但卻很契合我的心境,近處的歌樂山仿佛一片巨大的水墨畫,置身其中,方知什麽叫“蜀江水碧蜀山青”的境界。晚上回家,細雨濛濛的,我們在楊公橋那邊上車回沙坪壩,路燈昏黃,盡管已經有些涼意,但我卻有了一種戀愛的詩意,和家庭的溫暖。

老師的女兒性情非常好,一說話,總是滿臉堆笑,但可能由於年齡不到的原因,似乎女性的溫婉並不明顯,不過,我們在一起聊得卻很開心。她看到我的襯衫領子破了,就說她給我改一下,第二天來到我的宿舍,取了我的襯衫,把領子給我反過來縫上,這樣看起來就很新,我也不用去買一件新襯衫了,感到很感動!

去老師家多了,有幾個同學就說我是和老師的女兒談戀愛。甚至老師家裏周末聚會,都通知我參加,老師的大女婿,看著我的眼神有些似笑非笑,我估計他是不是覺得我並不是一個單純的學生。我導師的太太,也就是我的師母不知道怎麽也知道了,她和老師是同鄉,就問我喜不喜歡老師的女兒,要是喜歡,她給老師去說。我心裏盡管喜歡,但沒有開腔,因為我想我畢業後可能要離開重慶。

一天晚上,老師又喊我去她家裏吃飯,我去學校後門的水果攤上買了兩斤梨子就提著去了。吃過飯,我想和老師的女兒去下棋,她卻說大家聊一會天再去,這樣被拒絕,我突然感到很難堪。坐了一會就說我回去要看書,老師的女兒可能知道剛剛得罪了我,說去下一會棋,我說不想了。因為外邊下著雨,她一定要給我一把雨傘,我說,不用了。就在一片細雨中往宿舍方向走去,遠處的歌樂山黑黢黢的一片,昏黃的路燈下,是斜織的雨絲,路上靜悄悄的。一個外鄉的青年,那夜感到巴山的夜雨格外地冷。

現在想來,我那時的心理可能很不健康,很像鬱達夫筆下那種長期失眠的青年一樣,一點也受不得挫折,一遇到事情就會失落沮喪。

後來,老師有幾次喊我去他家裏,但我都沒有去。再後來,老師很生氣,覺得我很沒有良心。其實我也很冤枉,但又說不出口。幾年後,我在沙坪壩又一次見到老師的女兒,四目相視,都有些尷尬。她完全是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婦了,比起當初的青澀,完全就是換了一個人,但那甜美的微笑卻依然掛在臉上。

以後想起這件事,我非常自責,老師一家對我確實不錯,是我當時不會處理關係,自視甚高,傷了他們的心。

                           (二)

盡管我一開始沒有打算在重慶留下來,但後來也慢慢適應了當地的生活,讀研究生時就在當地成家,畢業後在重慶工作了。

這樣,無論是重慶夏季的酷熱,還是巴山夜雨,已經漸漸變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成就了一片詩意。那個時候,我經常和我太太打把雨傘,在校園散步,盡管她很怕雨,但我卻覺得巴山的雨特別有情調。無論是在湖邊,還是在嘉陵江邊的綿綿秋雨中徘徊,似乎身邊都是一個結著丁香一樣幽怨的姑娘。

我在開始政府工作的時候,隻有二十八九歲,工作之餘,總有幾個重慶姑娘約我一起去玩。其中有個小林,小巧玲瓏,特別漂亮,長期在一起,有如沐春風的感覺。記得也是一個秋雨綿綿的夜晚,一群平常玩在一起的人在大坪的江洲舞廳搞活動,但發現卻有一個不認識的漂亮女生也參加了。據介紹她是重慶醫科大學的講師,身材高挑,長得明目皓齒,和大家有說有笑,很有親和力。還特別和我聊了一會,問我一個外地書生,適不適應機關的工作環境?並對我說,盡量不要喝酒,喝酒很傷肝。過了一會,小林在我耳邊悄悄地說,你覺得她怎麽樣?我說很漂亮啊!小林說,她是我的一個親戚,上海醫學院的研究生畢業,二十八歲,介紹給你,你們都是研究生,很合適,工作單位也離得不遠。我一聽嚇壞了,趕緊聲明,我早就結婚了。後來,我發現那個女老師中途離開了。晚上回家,我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內疚感,走在濕滑的路上,幾次踩進小水坑裏。

以後我寫曾過《秋日三首》的七絕詩,其中第二首是這樣寫的:

吳宮醉飲欲何之,

寒夜春深日影遲。

夢裏梅棠幾曾謝,

江州細雨滿秋池。

這首詩其實就是回憶這次聚會。這位美麗的老師和我同齡,但小幾個月,想必她現在應該已經退休了。如果她能看到我這篇文章,一定知道是當年那個很清瘦的外地青年寫的。

巴山夜雨話霧都重慶,卻話巴山夜雨時,巴山夜雨成因_大山穀圖庫

                           (三)

在重慶走了幾個地方,後來我又調進了重慶大學教書。當時我有一門全校性的《國際政治》選修課是在晚上的大教室裏上,每期有一百多名學生參加,我女兒晚上也會跟上我去上課。我的課堂上學生們很活躍,女兒也很受感染,上完課依然很高興,總愛讓我帶上她去大校門那條街上的夜市去吃東西。這條街就是重慶那種老街,在小說《紅岩》裏多次出現過。夜市往往是夜雨淅瀝,在一排排的紅色帳篷底下,擺著重慶的各種涼菜、熱菜和啤酒,我和女兒一邊聽著沙沙的雨聲,一邊喝著啤酒,吃著麻辣涼菜。記得幾次有學生路過看到我,問我:“萬老師,你怎麽也吃地攤啊?”我照例說:“我要體味一下巴山夜雨的情調!”也照例對學生說:“坐下來,陪萬老師喝會兒酒,老師請客!”我那時候也就三十多歲,和同學們沒有啥代溝,酒酣耳熱,會從同學們那裏聽到很多新鮮的事情和觀點。現在回憶起,在那種略帶有些黴味的秋雨中,吃川菜,喝啤酒,天南海北聊天,確實很享受,很有詩意,也很有暖意。我女兒後來說起,正是由於在她很小的時候,我經常帶著她去上課,去和那些大學生一起玩,讓她很開眼界,也學到了很多的知識。

其實,不僅是巴山秋雨有特色,春天下雨的夜晚,也很迷人。重慶大學的春夜,一場春雨過後,地上流水潺潺,花草的清香撲鼻。如果這時候上完課回家,和很多學生一起邊走邊聊,空氣格外的清新,頭頂上偶爾還會落下黃桷樹葉子上的雨滴。

記得有一次晚上十一點多了,我從辦公室出來回家,剛剛也下過一場雨,校園裏的桃花正開著,地上是一片蛙鳴,嘉陵江上是幾點稀疏的漁火,我經過的地方很有曆史,令人浮想聯翩。有人說,在陰雨的夜晚,以前留下的信息就會被激活。重慶大學是個百年老校,我們係的大樓曾一度是蔣介石的亞太指揮中心,也曾是“重慶之蛙“誕生的地方,江邊的鴛鴦路上,校園湖邊竹林中,青春男女一代又一代流連過、纏綿過。心想,現在地方依舊,當年曾經活躍在這裏的人都去了哪裏?我今晚在這裏點著煙散步,將來又會去往哪裏,我從竹林裏走過,以前那些曾經走在竹林裏的人會看到我嗎?就這樣胡思亂想,一直走回家。以後在加拿大,我把那個在重慶大學的雨夜,寫成了這樣一首詩,一個成都人還為這首詩譜了曲。詩是這樣寫的:

   《雨夜》

               

細雨和隔岸的燈火

將夜織成一片空蒙

路燈下飄過朦朧的背影

誰家樓裏的琴聲

掉進嘉陵江的夢境 

青山睡了

桃花低頭不語

江邊的石頭一片冷清

淙淙的流水

伴著淒切的蟬鳴

竹林中死一般的寂靜

夜遊的人從青石板上走過

踩著重重疊疊的腳蹤

推開交錯的人影

還有雜亂的笑聲哭聲

煙頭孤零零的亮著

臉卻頻頻地浮現著笑容

夜,眠在夢裏

人,穿行在雨霧的喧囂裏

有人讀到我這首詩,覺得前麵兩段好理解,但後麵三段卻有些莫名其妙。其實後麵就是寫我和曾在這裏走過的靈魂在雨夜的相逢相遇。也許,我的身體並沒有和他們碰撞,但靈魂肯定卻發生了激蕩與共鳴。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巴山夜雨,伴我走過了十二年在渝州讀書、工作的生命裏程。巴山夜雨由最初的淒苦,變成了詩意,又變成暖意,也伴隨著很多的失意。在巴山夜雨裏我遇到的有現世的人,也有逝去的靈魂。我的生命在巴山夜雨裏起起落落,快樂著,痛苦著,思考著,回憶著------

由於後來偶爾提起在重慶的生活,一次,在多倫多文人的一個聚會上,有位重慶的書法家送給了我一幅字:巴山夜雨。這讓我很感動!其實我們以前並不認識,可能是他從我的隻言片語中,揣摩到了我過往生命的律動。

現在離開巴山渝水已經二十多年了,也是到了應該話話巴山夜雨的時候了,所以就拉拉雜雜寫下這些過往的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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