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尼8月份陰雨連綿,2個多星期的降雨居然打破了40年的氣象記錄,濕漉漉的環境讓人不勝其煩。好在20日之後雨停日出,令人精神大振,趕緊呼朋喚友,趕在8月的最後一天去悉尼北海岸徒步。清晨8點鍾,我們在號稱澳洲最美火車站的環形碼頭站下車,換乘渡輪駛向曼利(Manly)。穿越氣勢磅礴的悉尼灣,船在蔚藍色的水麵上劈開一道道雪白的浪花,回頭還能望見歌劇院與海港大橋的靚影,仿佛一張鑲嵌鑽石的城市名片,使悉尼在世界大都市中脫穎而出,我們為自己能夠生活在這裏而倍感榮幸。



8點半的曼利海灘已經從夢中完全蘇醒。浪花輕吻著沙灘,人行道上的跑步者絡繹不絕。一家家咖啡館已經坐滿了人,空氣中飄散著烘焙豆子的焦香。我們站在海灘南端的岩石台階旁,望著初升的朝陽將浩瀚的大洋映照成一片耀眼的光斑,讓人不敢直視。衝浪者扛著衝浪板走向海浪的身影,如同剪影戲中的角色,在晨曦中勾勒出悉尼海岸線最經典的畫麵。




曼利得名於殖民時期,菲利普總督見到當地原住民時的感歎 - “多麽有男子氣概(manly)的人們”。在十九世紀的悉尼,城市尚在萌芽,港灣內的空氣潮濕而略帶煤煙。1820 年代,悉尼殖民地因港口擴建、刑罰勞役和密集的船運而逐漸顯得擁擠和汙濁。呼吸道疾病和風濕是常見的困擾,醫生開始建議富裕階層“去海邊換氣”。於是位於北岬的曼利落入人們的眼簾,這片遠離塵囂的海濱處女地,以其長長的沙灘和溫和的海風,成為天然的療愈所。到了1850年代,總督菲利普爵士提出要將曼利打造成“悉尼的布萊頓”,並鼓勵富商建造酒店與茶室。許多英國官員、退役軍官和牧場主把這裏作為度假療養地,周末來此呼吸“健康空氣”。如今這裏雖已是繁華的旅遊勝地和高端住宅區,卻仍保留著某種粗糲的生命力,處處都是晨練的人們。


離開從曼利主沙灘,北海岸步道(Northern Beaches Coastal Walk)從此刻正式展開。我們朝著女王崖(Queenscliff)方向前行,正式踏上通往納拉賓海灘(Narrabeen Beach)的15公裏步道。岩石階梯、木棧道、灌木叢林交錯出現。左側是茫茫太平洋,右側則是澳洲特有的桉樹林。偶爾能看見古老的雕刻 - 那是原住民Guringai族留下的石刻,形狀或似魚,或似月亮,提醒著人們這片土地的曆史遠比殖民時代更久遠。首先抵達淡水沙灘(Freshwater Beach),它不像曼利那樣喧鬧,但是有著更大的湧浪,一波接一波地撲向海岸,海灘旁的岩石上篆刻著一行醒目的大字:“這兒是全世界衝浪者的天堂”。



沿著北海岸行走不到1個小時,我們就不約而同地發現,這兒的行人個個身材健碩精力充沛。無論是街邊咖啡館的食客,街邊遛狗的退休老者,還是在海灘和草地上鍛煉的人群中,居然看不到一個肥胖者。要知道澳洲成人的肥胖率高達65%,也就是說3個成人中就有2個人超重。這讓人想起“你的體重就是你社會等級的廣告”這句西方世界的流行語。在今天的社會,當自律要強的人們在揮汗鍛煉時,更多的懶漢躺在沙發裏吃薯片刷手機,以至於統計數字顯示中下階層的肥胖者是中上階層的5倍。再看看海灘邊的停車場,每個小時的停車費竟達10元之多,擺明了這兒不歡迎囊中羞澀的窮人,難怪平均房價高達455萬元的曼利地區看不到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




我們很快來到柯爾柯爾海灘(Curl Curl Beach),一片兼具野性與溫柔交織的沙灘。沒有邦迪(Bondi)或曼利那般熱鬧喧囂,卻多了一份原始的氣息與當地生活的閑適感。這裏並非旅遊打卡型沙灘,更像是一片社區花園。當地人牽著狗散步、晨跑、衝浪、或是靜靜地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那些靜坐沙灘的人,自有不為外人所道的滿足。潮水永不重複它的線條,浪花每一次撲岸都是新的對白。雲的聚散、光的變幻、海鳥的軌跡、風的氣息,都是日常,卻無一不生動。海風裹著鹹味,帶著一絲涼意與自由感,仿佛提醒人們悉尼的城市喧囂就在不遠處,卻被海浪聲隔絕開來。
在約1公裏長的海灘盡頭,有一條流進大海的溪流,我們脫下鞋襪,卷起褲腿,涉水走向對岸。光腳踩在浸潤在淺水中的沙灘上,首先是一種溫潤而細膩的觸感。沙粒因為吸飽了海水,失去了幹沙那種細碎、灼熱、飛揚的輕浮感,變得涼潤而柔順。每一步下去,足弓會輕輕陷入沙麵,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托住,既有微微的阻力,又帶著彈性,仿佛大地在溫柔地回應。




步道離開沙灘,開始沿著懸崖上行,人造步道逐漸被天然土路取代。悉尼北海岸的地質特征在此顯現:悉尼砂岩構成的懸崖在億萬年的海浪侵蝕下,形成鋸齒狀的海灣與岬角交替的韻律。每繞過一處海角,眼前便會綻開一個全新的海灣,如同展開一幅卷軸的海洋繪卷。潮濕的海風迎麵輕撫,身邊是一望無際的碧海藍天,在這樣的環境中徒步向前,人的精神越走越振奮。





走進叢林,樹影婆娑。每片葉子都書寫著一個季節的詩句;風吹過時,仿佛在朗誦一篇篇古老的傳說。路旁一片片盛開的野花,告訴我們明媚的春天已經觸手可及。周圍此起彼伏的鳥鳴聲,讓我們覺得自己仿佛已經遠離都市,置身於原始山林之中。這裏的人們長期不懈地保護野生動物,使得那些膽大的鳥兒來到小路上和我們搶道,或是毫不畏懼地在近距離和我們對視,那對亮晶晶的小眼睛,似乎在訴說內心的喜悅。人類與自然的關係在這裏達成微妙平衡:在城市無可避免的擴張過程中,盡可能多地保留原始地貌,同時通過嚴格的生態保護維持著大自然的本真。這種平衡或許正是澳洲海岸文化的精髓 - 深知享受自然的特權必然伴隨著守護的責任。




海邊的岩石泳池告訴我們來到了迪懷區(Dee Why)。一群退休老人正在泳池舉行遊泳比賽,在波波巨浪背景襯托下的老人個個精神抖擻。再往前走,年輕人們在迪懷海灘上舉行衝浪比賽。澳洲人熱愛體育的傳統源自英國,BBC紀錄片“大英帝國”將當年日不落帝國的成功歸結為四大原因,其中一條就是體育。英國人無論走到哪裏,都不忘體育鍛煉和競賽。他們不僅僅通過體育競賽強身健體,更重要的是他們通過體育競賽培育拚搏精神,加強團隊互助,樹立服從規則,鼓勵公平競爭。“體育運動就是澳洲人的宗教。”這是我老朋友泰勒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在迪懷海灘的盡頭,我們再次脫下鞋襪,走過一段更長的淺水海灘。赤腳走在海邊,腳掌觸及的不是冰冷的土地,而是仿佛回歸大地母親的懷抱。一波波海水湧上腳麵,冰涼得讓人忍不住收縮腳趾,卻又被潮濕沙粒的溫度重新安撫。行走間,沙灘的濕痕會留下腳印,邊緣清晰。雖然我們的足跡不過是潮汐線上轉瞬即逝的印記,但這或許正是徒步最美的部分:在永恒的自然麵前,短暫地成為風景的一部分,然後在記憶中將其永遠珍藏。如果走得慢一些,能感到腳底滲出的熱量被濕沙一點點吸走。與海水的涼意交融,那是一種既貼近自然又略帶出世感的體驗,在那一刻人仿佛與大地、與海洋、與時間本身融為一體,這種奇妙的感受帶著一絲回歸原始的安寧,令人心醉。



被碧綠色高爾夫球場環繞的長礁岬角(Long Reef Headland),是一處伸入太平洋的天然岬角。這裏沒有著名景點那樣的喧鬧,更像一段靜默而遼闊的風景詩。這裏的空氣帶著鹹味,風總是很大,拂得人衣襟獵獵作響。海鳥成群在頭頂盤旋,偶爾能看到風帆點綴在遠處深藍的海麵。從這裏的觀景台居高臨下眺望左右兩邊,都能夠俯瞰綿延數公裏的海岸線,海水呈現出由淺綠至深藍的漸變,如同一幅展開的絲綢。腳下的懸崖布滿海鳥的巢穴,銀鷗盤旋而下,發出高亢的鳴叫,似在歡迎旅者,也似在敘述著某種古老的海上傳說。





走過科拉羅伊海灘(Collaroy Beach),納拉賓湖(Narrabeen Lagoon)的湛藍水域終於在前方閃爍。這是悉尼北部最大的沿海潟湖,淡水與海水在此交融,形成獨特的 brackish water(半鹹水)生態係統。湖心小島上棲息著上百隻黑天鵝,它們彎曲的脖頸倒映在水麵,如同移動的書法筆觸。沿著湖岸木棧道前行,景觀再次轉變。紅樹林的氣根從泥灘中伸出,像某種外星生物的觸手;白鷺單腿立在淺水中,突然閃電般啄向遊魚;劃皮劃艇的人們無聲滑過水麵,槳櫓攪碎雲影天光。這裏是澳洲東海岸候鳥遷徙的重要中轉站,觀鳥者架著長焦鏡頭守候,記錄著鴴鷸類鳥類的春秋遷徙。




我們走走看看停停,總共花了6個小時,走完悉尼北海岸的15公裏步道,手機計步器顯示一共走了2萬5千餘步。但這些數字無法衡量的是視覺收獲的豐盈和融入自然的內心滿足 - 海浪雕刻岩石的永恒舞蹈,海天一色的波瀾壯闊,春天的氣息和大自然的勃勃生機,人類與自然共同書寫的海岸史詩。這條從曼利到納拉賓的徒步路線,沿途可見海灣、岬角、濕地、叢林、種類繁多的飛鳥、原住民遺址與現代城市生活的交織。它不僅是風景的串聯,更是一條時光的長廊 - 從原住民的狩獵場,到殖民者的燈塔;從19世紀的漁村,到今日的衝浪天堂。行走其中,讓人意識到,悉尼不僅僅是一個現代化的國際都市,它還有另一麵 - 廣袤、野性、詩意、處處充滿著青春活力,像一首尚未寫盡的海岸長詩,等待每一位徒步者的親自踏讀和續寫。